1
小默在梦里见到了她自己。
那是在购物中心的试衣间,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确切地说,她起初以为那是镜子,很快就意识到不是。那镜中人虽然与她长相一致,但小默穿的是一条长及脚踝的明黄色长裙,镜中人穿的则是一套黑色的哥特风蓬蓬短裙。
那,为什么小默会将镜中人认作她自己呢?因为她正迷恋着一部美国哥特青春剧,尤其喜爱其中特立独行的女主角。每晚,她都要在脑中虚构一个故事才能入睡。这些故事要么是她重回高中时代抹平当年的遗憾,要么是她成为娱乐圈女明星被人追捧,反正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一些故事。现在她迷上了哥特电视剧,故事内容变成了她进入魔法学院,成为全校第一的美少女魔法师。
小默和“美少女”这个词没有什么关系,她站在那里,任谁都不会将她的名字和美少女联系到一起。至于全校第一倒是考过几次,还得到过校长颁发的手写奖状,现在还珍藏在她的书桌抽屉里。
她今年二十七岁,公务员考了三年终于上岸,现在在当地少年宫担任会计工作。工作地点离家步行二十分钟,www.xinwenju.com她选择开车上班,车身上贴了卡通贴画,她认为这会让自己在一群无趣的同事之中显得可爱且富有个性。她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友,两个人是大学同学,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担任策划工作。他们正在同居,商量着结婚的事宜。在这件事上他们有一个分歧,小默很想结婚,男友则没有这么着急。
小默认为自己是爱男友的,可她想要结婚,却不纯粹是出于爱。男友的家庭条件要比她好上很多,她很担心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备选项,在他找到更适合的人的时候,就会转身把她抛弃。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边自恋,一边又自卑着。
那个梦就是男友出差,她独自一人过夜的时候出现的。
她觉得很奇怪,她从来没在梦里见过另一个自己。她向同事询问,也没有人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其中一个同事说:“因为小默平时想象力就很丰富嘛,和我们不一样。”她飘飘然地快乐起来,将梦中的困惑抛到了脑后,只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打开淘宝挑选黑色蓬蓬短裙。她把短裙的链接发给男友,男友两个小时后才回复:丑死了,别买。
她的心情马上又跌到谷底,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事的丈夫,一个看起来像个格斗教练的男人,却会给同事做草莓香蕉味的圣诞老人蛋糕送到办公室。而她的男友不可能为了她做这样的事。
她赌气一口气买下七条裙子,反正不合适还可以退掉。晚上在床上抱着iPad看电视剧到凌晨三点,梦里见到剧中的女主角,那女主角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顿时醒转,这是之前那个梦的续集!
“你等一下。”她对女主角说,“你……”
女主角停下来回头看她,她急得差点咬了舌头,问出一个蠢问题:“你能看到我吧?”
女主角打量着她,脸色一点点变沉,变得严肃。“你是谁?”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默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对方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说:“我叫小瑜。”2
小瑜今年二十七岁,研究生读了一半中途退学,现在在东京一边在便利店打工,一边读语言学校。她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单间公寓里,房租不低,加上生活费和水、电、煤气,一个月几乎一分钱都剩不下来。她考虑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住,但交通费也会是个新的问题。
她不打算和人合租。刚到日本的时候,她和高中同学一起住了半年时间,最后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她和那个同学性格上不大合得来,对方是那种喜欢做人群中心,需要时刻被宠爱和照顾的性格,小瑜则非常不擅长照顾人。或者说,小瑜自己的内心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只是因为她不那么出众的外形和沉默的性格,让她只能把愿望压抑在内心,压抑在自己都看不清的地方。
她有过一个男朋友,和她一样是留学生,比她小两岁。他顺利考上了北海道大学的研究生,因为距离向她提出了分手。她心里想的是,是因为他考上了研究生,而她一事无成,所以他才会提出分手。
每一天,小瑜的生活都像是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她满足于自己当下绝对的自由,一部分又为看不到的漫漫未来而担忧。在和男朋友分手的第二天,她路过理发店,被从里面走出来的染着彩色头发的日本女孩所吸引,于是进理发店把长发剪短,染成灰色。之后她走进商场,买了三套和从前风格截然不同的哥特风连衣裙,她试图以外表的个性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同时说服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是她选择的道路。
她便是在染头发的一个月后,在梦里见到小默的。
小默的样子看起来普通得让人心生同情,是她在童年时期发誓绝对不能长成的那种样子。哪里有成年人还梳大光明的马尾,把五官的缺点展露无余的,真难看。小瑜心里先是这样想,然后才后知后觉这个普通的女孩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自己竟然长着这样平凡的脸。
她跪在地上摆饭团,顺便和便利店的同事说起这个奇怪的梦。对方没有太当一回事,敷衍地说:“说不定是平行世界呢。”用的是她自己都不相信的那种语气。小瑜对平行世界没有什么好印象,一年前,她和那个已经分手的男朋友一起去看了一部以多重宇宙为命题的色彩缤纷的电影,她当时便对那电影印象极差,可男友在旁边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也不好说些什么。现在她和男友分了手,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对那电影破口大骂:什么垃圾片子浪费掉她宝贵的两小时和给她增加了一桶爆米花的热量!还不如去看一头公牛怎么变成蝴蝶。
这是小瑜傲慢的时候,她傲慢的时候和自卑的时候很像双向情感障碍患者病发的状态。她时而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时而又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人。在她觉得失败的时候,她会想象自己没有研究生退学,也没有出国,留在父母身边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的场景。安稳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呢?可能是在开始上班前需要帮整个办公室的人烧开水的那一种工作。她当然不喜欢,但如果这样,当她觉得生活是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可以把责任推到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身上。
3
小默觉得上班就是每天浪费掉八个小时的生命,是有人出价买她的时间,顺便买下她的精力和热情。她和上司的关系不好,上司给她安排职责范围以外的工作,她拒绝不做,谁愿意做就让谁去做,反正你也没资格炒掉我。
她已经两个月没去健身房了,提不起精神去。她把放在冰箱冷冻室的西兰花拿出来炒,心里想着自己也许可以去写小说,就写一个自己回到高中时代的故事,要去把那些想做但没有做的事都做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男友,男友嗤之以鼻:“说得这么严肃,其实不就是虚空复仇。就算再来一次,你的人生也一样无聊。”男友不怎么瞧得起她,但她想到在和他交往之前,有另一个男生在追她。他长得不太好看,成绩也不出色,她对他说话的态度就像男友现在对她的态度一样,嘲讽中带着趾高气扬。她开始感到心虚,不再说话了。
小默高中的时候生物学得很好,她记得生物老师给她看过一篇关于猿进化成人的论文,存在于猿猴和人类体内的双螺旋长链是决定物种的方向的关键性因素。她现在认为人也是在持续进化着的,只是生物科学发展暂时还无法观察到人类的进化。可能有的人晒多了太阳,会变得不知道如何谈恋爱;有的人缺少巧克力,会变得精神暴躁。她看着她的男友,她怀疑他是吃了太多烤牛肉,大脑里的一部分变成了牛,否则怎么会越发无法像人一样对话。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小默鼓起勇气对男友说。
“你说什么?”距离刚才的对话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男友不知道她突然在说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你总是贬低我。”
“我没有贬低你,我说的是事实。”男友说。
小默突然很生气,愤怒中混合着水涨船高的委屈。很像是小时候做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里她在看电影,有个黑衣人抢走了她手里所有的果冻。她在梦里大哭起来,醒来之后还在哭,这样的委屈像飞上天空的一枚果冻,飞过二十年时间落在她的头顶,已经沾满了尘土和泥巴,没有人再想去品尝它。她看到男友冷笑了一声,这进一步激怒了她,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你!”
4
婴儿会成长为成人,这是大多数人对成长的认知。
但是,数亿名婴儿在成长为成人的过程中,也在不停地从成为人的轨道上跌落。他们成为兔子,成为乌龟,成为食蚁兽,成为不想抬头看太阳的向日葵。但人的眼睛是无法看到这些的,人只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同类,同时也将包裹在连衣裙里的雪兔当成同类。
有多少个婴儿能够顺利长成想象中的成人呢?
当小默和男朋友大吵的时候,小瑜在和母亲沉默地僵持。母亲劝她回国,说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瑜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回国,她在国外没有什么目的,她不止一次在成功学上看到,没有目的的人是不适合出国的。她觉得对,又不对,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目的的人本来就不适合存在。
但比起这个哲学问题,她更在意的是其他人对她的看法。她当初铁了心一定要走,甚至还和几个朋友绝交。现在一事无成地回国,一定会惹起一群人在背后嘲笑她,她受不了这个。小瑜非常在意他人看待她的眼光,一个人的嘲讽就能让她精神崩溃。她表现得不在意,就是为了掩饰她的在意。
她坐在地板上,公寓的隔音很差劲,她听到隔壁邻居在和朋友一起唱歌,他们好像喝多了,吵得要命。她如果投诉到公寓管理处,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很亲切的阿姨会不会上来制止这些人。她想到自己高中毕业的时候也和朋友一起去唱KTV,那些朋友有人去了美国,有人结婚,有人从世界上消失了踪迹。她翻看着手机里这些人的朋友圈,去美国的人在分享野餐照片,结婚的人在分享丈夫和孩子的照片,消失踪迹的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去分享。
微信响了一声,有人发消息给她,是她语言学校的男同学,比小瑜小两岁,话很多。小瑜知道他之前在追同班的一个女生,失败后马上改换目标来追她。他发消息给她,说我喜欢你。好像嫌不够诚恳,他又补充: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从刚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胡说八道,小瑜想。你当初追那个女生恨不得尽人皆知,只差去找她的房东让她帮你告白,现在又说从见到我的时候就喜欢我。
她不想保持沉默,保持沉默就是在纵容那个蠢货。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字母组成一句话:是吗?但是我不喜欢你。
邻居的吵闹声一刻不休,小瑜到凌晨三点也没能睡着。她闭上眼睛,看到一只山羊行走在人行道上。
山羊看起来是普通的山羊,只是要比寻常的山羊小上一圈,但不是山羊的幼崽,是被等比例缩小后的成年山羊。小瑜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的房间,闭上眼睛后,山羊又出现在眼前。
山羊要去哪里呢?
小瑜跟在山羊的身后,山羊缓缓走入一个老旧的小区,楼牌叫光荣里。光荣里,小瑜觉得好耳熟,突然想到这是她的第一个家。
她对这个地方的记忆只来自于家人的讲述。她在这里住到四岁,之后房屋拆迁,一家人搬去二十公里之外的新家,旧家的所在地被改建为大型商场,她没有再回来过。
山羊走入的是二十几年前的时间,小瑜随它上楼,一层楼的楼梯分成三个转弯,一共上九级短短的阶梯,在一扇米白色的防盗门前停下。
她跟着山羊进入了门内,客厅里一张玻璃茶几、一些巧克力、一张白纸和散落在旁边的水彩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哭泣,她认出那人是小默。
她突然觉得很烦,小默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看着小默哭,就好像对着镜子在看自己哭一样。她不耐烦地抱着双臂站在沙发旁边,生气地冲小默喊:“你能不能闭嘴?”
5
小默和男友大吵一架,哭着睡过去。她在梦中见到她童年的家,她想,可能很快会有一个四岁的自己从卧室里出来,在纸上涂太阳和房子,叫着让妈妈过来看。这是所有的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间点,是她早已失去的那个时间点。现实中的委屈蔓延到梦里,又与梦中强烈的丧失感结合后数十倍地放大。但她的哭泣被人突兀地打断,她的生活便是不顺利到这种程度,连梦里的哭泣都不被允许。她抬起头看到小瑜的脸,和她一模一样,不断在各种地方遭受细小的伤害,没有得到好的照顾,所以落下了很多伤口的脸。
这是一种充满同情的目光。小瑜突然被小默这样的目光打败,打碎了。她的怒气像瘪掉的气球,顺着喉管吞下去,坠进胃里。
卧室的门打开,她们看到母亲从里面走出来。三十几岁的母亲,穿着蓝白花的连衣裙,神情严肃地迈着步子。接着是父亲,他看起来刚刚下夜班,但还要赶去医院照顾奶奶。接着她们真的看到四岁的自己,牵着一个气球——或者说,被一个气球牵着下楼。她们几乎是同时跑到窗前向下望去。
她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海象,海象慢慢地行走在柏油路上,www.xinwenju.com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然后她们看到骆驼,它超过了前面的海象,正在追赶一只已经走到大门口的花豹。
人会成为完美无损的人,是整个成长过程中最大的骗局。
人生中有无数个分岔路口,那很像是进化中的无数个可能的意外,人走上左边的路,得到一个桃子,但失去一只独角仙;走上右边的路,得到一整片冰凉的池塘,但失去一场电子游戏。无论哪一条路都是得与失的综合体,人无法做到只得到但不失去——这个时候,窗外突然传来巨大的碰撞声,一辆小轿车以极快的速度闯入小区,花豹迅速闪身躲过,却撞到跌跌撞撞跟在花豹身后的四岁的自己。
小默和小瑜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要看自己的身体是否也被汽车撞成了碎片。足够幸运的是这是梦里,不是她们任何一个人真实身处的世界线。在这个世界里,她们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结束了生命的所有可能性,小默的美好想象以一种异常惨烈的方式被宣告死亡。
小默不敢再看,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她的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想要赶快从这个该死的梦境当中醒过来。接着,她发现身边的小瑜也不见了,原本小瑜在的地方多出了一只松鼠。松鼠抬起头看她,像在对她说什么话。但她无法听懂松鼠的语言,松鼠也无法听懂她的语言。
梦很快就要醒了。小默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听到窗外救护车的鸣响,看着脚下的松鼠。松鼠是她自己,死去的四岁女孩是她自己,可能还有无数个她以不同的面貌甚至形态存在于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突然后悔在她第一次见到小瑜的时候打的招呼,她急切地让她等一下,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应该这样,她应该更从容一点,比如说“你好”,或者“你好吗”。小瑜如果也认出她,大概会回答“还没有死掉”,那她会说“那应该还能遇到一些好事的”,小瑜就说“是啊,我也在等好事发生”。
梦很快就要醒了。小默再次对自己确认。她们是处于不同世界线的不同的生命,不应也不会产生交集。她们之所以在这里遇到是因为一些意外,因为某种共通的情感的交汇,她不确定,她只是这样猜想。没有时间了,她匆忙而果断地摘下手腕上的手链,像授予什么冠冕一样,很轻地将它挂在松鼠的脖子上。这是她的男朋友送她的手链,她决定要和他分手了。
小瑜从梦中醒来,救护车的声音像是还在耳边。人在四岁的时候死去,人长大后变成动物,走在街上的人事实上是动物,不能对动物要求太高——不能对自己要求太高。
她隐约记得在这个梦里她得到了一条手链,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和手腕,去摸枕头和被子,却一无所获。但她下床的时候,一片羽毛从她身上飘落。她想了起来,昨晚小默在窗前突然消失,而她紧接着看到了一只鹤。
小瑜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再见到小默了,世界的真相只能出现一次,得知真相的人也都必须保持沉默。小默的手链回到了她手中,她不会在街上遇到一个戴着她的手链的女孩,但她们真实地存在于这世间,不断脱落着羽毛,掉落着松果。而清晨到来,身上会生长出新的羽毛,树上也会长出新的松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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