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聚斯金德长篇小说《香水》里讲了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在二三百年前的法国,有个叫埃斯皮纳斯的侯爵四十岁时离开凡尔赛宫,回到自己的图卢兹庄园从事科学活动,他专注于致命气体的研究,他发现,土壤里经常排出一些腐烂有毒有害的气体。生命只有同土壤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发展,他细心地观察到,所有生物都通过努力生长而远离土壤,从土壤里生长出来而不是生长进去,它们生长的最有价值的部分总是向着天空,像庄稼的穗子、花卉的花朵以及人的头……在这个发现的支撑下,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建了个实验室,用高处的清洁的健康的空气,对人(病人)进行冲洗,用远离土壤的食品,如鸽子汤、野鸭肉等辅之,以对抗土壤的致命之气,以期保持人的年轻和活力。在他六十岁的时候,他出征卡尼古山峰,这是与巴黎在同一纬度的比利牛斯山最高的山峰,此时是冬天,他决意要在上面呆三个星期,呼吸最新鲜最纯洁的空气,以期在圣诞节前变成二十岁的少年下山。人们看到他在冰天雪地里极度兴奋地朝天举起双手、唱着歌,消失在暴风雪中……
我佩服侯爵的观察力和对生命探索的精神与勇气,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故事荒唐,他和唐吉诃德不是一路人,因为他的这个发现和尝试,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是能站得住脚的,也是今天的人们不得不面对和不能不思考的问题。
我们有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在混沌一体的宇宙中,是力大无比的盘古用他的斧头将其劈开,清者缓缓上升为天,浊者慢慢下降为地。古代的儿童启蒙读本《幼学琼林》上讲:“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我们人类立足的大地,就是宇宙间下沉的浊气凝结而成。浊,是浑浊、污浊,也就是不干净的意思,拆开“浊”字,水中有虫是也,甲骨文中的“虫”状似一条蛇,本义即为较小的毒蛇。由此可见,“浊”字除了不清澈,还包含有毒的成分,事实就是如此,今天我们知道,我们生活的地球上,“虫”真是很多,蝗虫、钩虫、血吸虫、蛔虫……还有许多和虫一样的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病毒),新冠、非典也都可以认为是虫毒所致,它们与地球共生共存了亿万年,为了物种的繁衍,不顾一切地生活着。有本非常出名的科幻小说《三体》,是刘慈欣写的,奥巴马还推荐过,高度发达的三体人很蔑视地球上的人类,称人类是“虫子”,诚然,我们也都是地球上的物种之一,在满是浊气的大地上生存。不仅如此,我们还源源不断地制造着浊气——动植物腐烂的气味,缭乱的烟火雾气,呼出的废气,腹中的矢气,排出的尾气……有些浊气对人体确实有害,因此才有生老病死,才有许多痛苦和不堪。浊气不仅侵蚀人的生理肉体,也腐蚀人的精神,社会上的无知与偏见、傲慢与茫然本身也算是浑浊之气,也是一种病。我们人类的一切努力和活动,就是让地球变干净变清洁,就是要使社会风清气正、河清海晏,就是要激浊扬清,这是古人今人、东方西方一代代人的共同价值追求。他们励志修行或归隐炼丹,求神拜佛,能够逃离和超越土地,都是为了扶正祛邪、升清化浊、乾坤朗朗,为了摆脱浊气的纠缠,远离浊气,即使要受再多的苦难,也心甘情愿。因为天上是清气汇聚之所。清者: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是盎然生机;是清新、清明、清朗、清静、清澈、清幽、清正清闲,是纯洁无暇的琼楼玉阁般的美好世界。《辞典》里说,清明之气也就是光明正大之气。《楚辞•九歌》“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多么超凡脱俗,多么浪漫啊!这就是诗与远方,这样一个清气充盈的世界怎么不令人无限神往、垂涎欲滴呢。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坐飞机,从南京往厦门,参加一个经贸洽谈会,那是十月初,一个阳光灿烂、天高云淡的日子,当飞机滑出跑道斜刺着跃上天空,穿过对流层,接近平流层,我从舷窗向外张望,那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且刻骨铭心,白云一朵朵,像棉花絮,像白雪堆,像精灵古怪,空灵地在天空飘忽,天蓝得像宝石,像翡翠,像不见底的深潭,像是在童话世界,恍若隔世。舷窗当然不能打开,我不能嗅到这天上的气息,但五脏六腑都受到了清新的刺激,那由白云、星星阳光、蓝天交织变幻的一幕幕场景——如银滩、沙海,如宫殿、湖泊,让人浮想联翩。仙境原来不是神话传说,就是现实,我惊诧于我们先人的想象力。那一刻,我理解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理解了清浊两重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有郁郁无瑕,怎受青蝇玷!”那时正是城镇化、工业化的初始发力时期,修桥筑路、移山填海,洪流滚滚、浊气翻腾,人间真是鲜见如此光景。大概这就叫天壤之别吧。
是盘古让宇宙一分为二,但天地不是对立而是统一的,是相互依存转化的。地上的浊气可以冲击污染天上的清气,这才有了全球的气候与环境保护的话题。天上的清气化为雨露,荡涤着地上的污秽浊物,滋润着草木花朵涵养着人的精神。就浊气而言,它也不是绝对的,浊也能生清,正因如此,才有水陆草木之花,才有冰清玉洁,才有周敦颐的《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荷花,便出于浊世,却化腐朽为神奇,为世人所慕。在秦末血雨腥风中,有四个老人跑到深山,“偃卧松雪间,冥翳不可识。云窗拂青霭,石壁横翠色”,这就是商山四皓,他们远离邪浊乱世,都活到八十多岁。躲避浊世纷争的还有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里的先人们,他们在那片山谷里悠然过着不无诗意的生活。那片山谷应该是在庐山的秀峰之下。在汨罗江边徘徊的屈原,独自哀怨“举世皆浊我独清”时,遇见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渔夫,告诉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言下之意是何苦要自寻烦恼,为清浊的羁绊呢?释迦牟尼和观世音菩萨此前都是肉身凡胎,但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他们在莲花座上,在菩提树下,吐故纳新,坐着坐着就清虚飘然,到了极乐世界,也就是净土了。只要认真修行,来世就可诞生在净土之上,更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我年轻时学中医五年,每每读到《黄帝内经•素问》,“上古真人,年过百岁而动作不衰……”就有疑惑,是上古时代地上的浊气少才寿命长吗?不是的,是他们“恬淡虚无,真气从之,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东西方的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差异真是很大,法国的侯爵居然要用物理机械的办法,采用换气术,来排斥邪毒之气,与我们东方先人的智慧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中国的神话传说,人是女娲以泥土仿照自己抟土造人的。幼时奶奶给我洗澡,念叨最多的就是:“怎么这么脏呢,洗不尽的泥,人真的是泥捏的吗?”我将信将疑,后来读书,了解到西域的塔吉克人,百越的壮族人,他们创世纪的故事,都提到人是泥做的,而且是尿拌泥,又因贫食,忍不住大便,弄得天堂四处恶臭,才被勒令赶到尘世的。难怪《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但是女孩子出了嫁,……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颗珠子,竟是死鱼眼睛了。”看来贾宝玉只说对了一半,不管人是泥做的还是水做的,就个体而言,都不得不与浊气为伍,都难逃避浊气的浸染与折腾,要独善其身是极难的一件事。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没有人能做到的。世界总是给人以希望和奔头。佛说,人生就是要受苦的,但是总有路径让我们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之国。
闹了三年的新冠大疫,无疑就是浊气中的浊气、邪毒瘴疠之气使然。三天两检,封闭小区,阻断道路,猫在方舱隔离,该想的办法似乎都想出来了,感觉上下都有点黔驴技穷了。蜗在紫金山北麓的33层公寓里,我似有所悟。
既然是气,无论清浊,它都是会流动的,风来风去的,岂能一封了之,既然是气,无论厚薄,来去无踪,又岂能言围而歼之?还有弥浸在社会上的,从人心里生发出来的戾气之害,更不是疫苗和莲花清瘟能奏效的,也不是一、二个人跳楼就能让一些人醒悟的。大道至简,世间万事无非阴阳清浊而已。把简单的事弄复杂,搞得诡异,那是哲学家和方士干的事,医生只讲辩证施治对症下药,有什么症状,就用什么药,如果一个人连症状都没有,还担惊受怕着,其心惶惶的,那该就是癔症和魔怔了。
如果这样,我倒有一个海上仙方:走出去,到山上森林里,到湖滨旷野里,大把大把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吐出积郁的谷气、浊气,或许,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让“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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