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有多老?村里没人知道,就连最年长的奎三爷也摇头,捋着他雪白的长胡子说,从他记事的时候,老井就这样老了。井口的青石,已经沧桑得看不出它的年纪,猜不出它的年龄。
是谁挖掘了这个井,又用青石垒砌起来?这是个无解的谜。可以想象的是,这个井一定与最初建立这个村庄的人有关。一个或几个人,跋山涉水,步履蹒跚,从远方流浪到了这里,发现这地方有泉眼,便落下脚来,挖掘并垒砌了这口井。
井邊建起了房子,人们在这里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村子便形成了。这口井是村庄所有人的乳母,有谁不是喝着它的奶水长大的呢?谁的日子,又能离得开这口井呢?
井口的青石板上,印满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脚印,大的,小的,宽的,窄的,深的,浅的,无数个脚印堆积在井台上,写出了村庄无形的编年史。谁能解读这部编年史?唯有老井,但它永远都沉默不语,将一切的秘密都藏在了心里。
村庄人的一天,是从井口开始的。每天天还朦胧着,便陆续有扁担挑着水桶“吱吱扭扭”,一路往老井而去。然后,这声音从老井返回一户一户的家里,那清亮亮的井水流进灶台上的铁壶里,流进鹅鸭鸡猪羊共用的石槽里。
新娶进门的媳妇,第一天清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老井打水。是让老井认识,也是让全村人认识。新媳妇挑着扁担,风摆杨柳,袅袅娜娜,低着头,红着脸,小步走在大街上。路边的妇人便指指点点:那是某某家新娶的媳妇,看,长得多俊哪。
老井附近有棵古槐,两个人手拉手才刚刚抱得过来。树下有个小广场,村里人没事就聚在这里。夏天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卖西瓜的经过,有人就买个西瓜,用绳子吊着,放在井里,呆上一会儿再捞出来,吃一口,甜在舌尖,爽在心里。
老井知道谁家的婆婆和媳妇处得好,婆婆媳妇一起说着笑着来挑水,灌满了水,媳妇抢着挑,婆婆争不过去。它知道谁家的儿媳懒惰,很少踏足井台,来挑水的,总是年迈的婆婆。儿媳偶尔来,也是满腹怨气,絮絮叨叨地说给老井听。
老井知道谁家的日子过得如意,谁家的日子过得不顺心。过得如意的人来,留给它一脸的笑颜。过得不顺心的,留给它一地叹息。
老井是村庄的眼睛,日日夜夜睁着。即使是在深夜,人睡了,鸡鸭鹅羊们睡了,就连看家护院的狗也打了瞌睡,只有它,一刻也未曾合过眼。它看着村里的炊烟一柱一柱升起来,飘散去。看着头顶天空月亮阴晴圆缺,看着发生在月下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看着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走出村庄,然后再回来时,成为村庄的客人。 岁月的风尘总是能模糊一个人的眼睛,也模糊了这口老井。渐渐地,它看不清这世道了。村里的小楼越来越多,垃圾也越来越多。农田里化肥、农药用得越来越多,野地里萤火虫、蚂蚱却越来越少。
村里人渐渐冷落了这口老井。因为井水又苦又涩。这不再是老井分泌的乳汁,而是老井的泪水。每次回乡,我都去看望老井。从它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忧伤。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老井安安静静地守在那里,用含着泪的眼睛,回望着村庄的过去,也在眺望村庄的未来。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