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的活计多如麻绳串的珠子密密匝匝,一天挨着一天,一季赶着一季。按说深冬了,也该松活几天,暖暖热炕睡睡懒觉,围着火盆喝喝热茶享受一下生活之乐,而记忆中的父辈断然是没有这种福分的。他们知道来年的光景,全都藏在冬里。
冰天雪地了,田里的农活少了些许,适当可以消闲,但几样大活儿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瞧那圈里的猪粪,苦了猪一泡屎一泡尿地积攒,也苦了主人一铁锨一铁锨用土铺垫,满满一池粪,再不清理就漫过猪窝了。再说,猪粪在圈里经过一年发酵,成了上好的农家肥,粪土的多少,关乎来年的春种和收成呢。
我们习惯于把清理猪圈叫做“出粪”或者“出圈”。其它时候是不出粪的,稀糊糊的不易操作,况且没有攒到足够的量。冬天尚属最佳时段。经过霜冻的粪土变得硬邦,一铁锹下去一块,切豆腐似的,也不那么恶臭难闻。这看似简单的活计,即使攒劲女人也难以拿下。如此,出粪便是男人的专利,责无旁贷。
至于怎样把一池粪弄出圈,各家略有不同。若男人力气壮大,圈外有一块空地或者院坝,就像隔着院墙抛砖头一样,一铁锹一铁锹将粪土撂过院墙。庄稼汉的力气,就是这样炼成的。握着锨把来回抡起又落下的手臂,青筋暴露,肩膀上隆起的肌肉如冻硬的粪疙瘩。即使滴水成冰,他脖颈上也有汗珠“蹦跶蹦跶”往下滴,头上冒着的热气和嘴里哈出的热气氤氲在一起。干活可以驱除一切寒冷。在几十平方大的猪圈里,挖啊、掏啊、铲啊,从日出到日落,没有三两天功夫是见不着圈底的。
有的人家凭着智慧。起先盖猪圈时,在靠着空地的一面圈墙的中腰开个方口,像个小窗户似的,平日用刺罩着,出粪的时候就派上了大用场。这样着实省不少力。
地方窄小的人,就只能动用架子车了。找一块空地,作为粪场,若离地较远,来来回回费劲又费时,且在后来打理也多有不便。
出粪,只是一个序曲,接下来还有一连串的进行曲。“冻粪”——把出了圈的猪粪全部均匀地刨开,便于雪霜能够冻透。天天风吹日晒,雪霜冰冻,先前黑色偏软的粪土就变成了硬邦邦的粪疙瘩,上面结的一层冰霜在阳光下闪着白擦擦的光。这时火候才到一半。用铁锹再把粪疙瘩一块一块翻个身,让它来个仰面朝天,冻到和之前一样坚硬的时候,就该给它另换营地了。
封冻坚实了粪疙瘩有的碗口大,有的拳头大,活像浓缩版的太湖石,刺鼻的味儿仿佛也被封动了。虽说它冠名粪土,却是庄稼人的心头宝,每一块都有用武之地。明年山梁上的地里要种包谷,河坝的地里要种洋芋,就得趁天气回暖前赶着把粪送到地头。羊场小路,送粪凭着脊背的力气,一背篓一背篓往去背。若背篓太大,装的粪太多沉甸甸压着的,下面两条干柴似的腿子直打颤。阴冷的田间小路上,不时有送粪人的身影躬身慢行,如来回爬行的蚂蚁,面朝黄土背朝天,怎一个“苦”字了得。近他身旁,只听得“呼哧呼哧”喘气,也见额头发根汗珠滴答。倘若是平坝的地,便可用架子车,倒也省了身体负重之苦。
送出去的粪土家族四处为家,有的去了贫瘠的山坡地,有的去了肥沃的水田,全都居于地头,又一次整装待发。冻粪疙瘩是不可直接施进土壤的,必须敲打成粪土面面才可使用。当然“打粪”要等到解冻的时候,那时已被严寒分化酥松,榔头敲敲就变成了细末。然后再把它们背到地里散开,我们称之为“散粪”。散粪不像碗里调盐、遍地开花,而是按照一定的行距,几背篓堆一堆,几背篓堆一堆,到春种的时候,就只需铁锨铲撒开。经过九九八十一变,猪粪脱胎换骨,埋在地里成为最高级的肥料,滋养出茁壮的禾苗,回馈主人为它付的艰辛。
冬天挖蒜苗,就不像侍弄猪粪那般费时费力了。但寒冷之苦在所难逃。
挖蒜苗时,全家总动员,“搭个羊屎蛋,轻松一大半”,多一双手帮办,总是比少一双手强。为了讨个好价钱,主人冒着价格跌涨的风险,总要挨到临近腊月才动䦆头。其时正直数九寒天、冰封雪冻,要把一根根嫩呼呼的蒜苗挖出泥土,的确是土里刨食。
我的父亲和村里其他男劳力一样,负责手执䦆头和冻土较量,我们跟在他的身后捡,抖根须上面的泥土。刚挖出的蒜苗是连根带土的大坨,我们用双手用力把根部的冻土扳掉,还要使劲地抖,让根须干干净净;还要格外小心不弄断蒜苗,否则讨买主嫌。虽然戴着手套,但扳着扳着,手套就变成了泥套,笨重又潮湿,冻得手指头如针扎,疼得钻心。挖好几捆蒜苗,就感觉腰不是腰腿不是腿。手呢,冻僵了,指尖似乎不再听使唤。但一想到这些蒜苗就是过年时我们身上的新衣服,是花头绳,是门口噼里啪啦爆响的鞭炮,我们的心里像吃了糖。父母也一样,但见他们的干劲和小心翼翼扎捆蒜苗的神情,可知他们心里装的希望与憧憬。
当地里的蒜苗挖过大半,另一种活计便会纳入重要日程。
拾柴,是必须的。平时家里烟熏火燎的,全凭蒿柴、茅草、麦秸秆之类的支撑过日子。快过年了,怎么说也得拾点硬柴积攒起来,开年到了农忙或者家里过事情以备不时之需。
村里的男人们三五一伙儿,组成拾柴小分队,一同向几十里外的大山进发。出发前,先要做好准备工作:收拾架子车,绳索,磨斧头、砍刀、镰刀……好抽烟的,还要搓些烟丝随身而带,当然还要给拾柴地的山民带点小礼品,好在夜间留宿他家。女人们则要做好几天的干粮,或蒸馍,或烙饼;棉衣、棉裤、帽子、手套一并要带。外出拾柴,就像出征,战前做好充分准备,才能凯旋而归。
天还没有亮,几颗稀疏的星星眨着疲惫的眼睛,凌冽的夜空寒风习习。寂静中,几声犬吠惊醒了村庄,随之拾柴小分队的车轮声从庄头吱嘎吱嘎碾过。有人从梦中醒来,打个哈欠,心也随着外面的低语声思谋着一个计划:忙完眼下的活计,也该“出征”了。
自从男人出门,家里女人每天算着日子,三天过后,站在家门口时不时地翘首向村头的大路上张望。家里有劳力的,第四天就去半道“接柴”,有骡马的还要牵上骡马。没有劳力的,就在家门口苦等。暮色渐渐低垂的时候,寒风送来了惊喜。女人的眼睛亮了,吩咐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赶紧去迎接。孩子们飞也似的向大路上奔去,几个人簇拥着满满一车柴,像快乐的小蜜蜂,帮着连推带拉。父亲沉重的脚步瞬间轻飘飘的,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
一进院门,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了桌,当然还备了一壶小酒,是对拾柴人几天来忍饥挨饿的补偿。父亲像有功之臣似的,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讲述着这次拾柴的见闻。我们最乐意听的,是深山老林里藏着什么野物,雪地里觅食的松鼠怎么样吃松果,怎么不抓一只回来给我们玩,父亲看见野狼怕不怕?母亲关心的则是林业检查站有没有阻挡,有没有罚款……
等父亲歇缓几天,养好精力,随下一个小分队出行的计划又诞生了。村里谁家的硬柴码满一面院墙,谁家的日子就殷实、红火。
村里一个顽皮小子编了一首关于拾柴的顺口溜:“下定决心去拾柴,不怕牺牲滚下崖,排除万难背回来,争取胜利烧干柴。”孩子们大赞他的创新,也都跟着起哄。只要一提到拾柴,“拾柴歌”就脱口而出了。
如今,村里人再不用和猪粪打交道,也不用冒着严寒去远山拾柴了,而那些年的冬日农事,已经被光阴书写成了故事。故事中的拾柴歌谣,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怎么都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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