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隐蔽的地下生活
乡下孩子玩过的蛹大多是蝴蝶的前身。一层薄薄的外皮,带着水波的纹理,散发出璞玉一般光滑透亮的颜色。它用这层坚实柔韧的外皮保护着里面白色的肉体——那种像液体一样柔软稀松的蛹的肉体。
在田地割草,挖开草根下的泥土,会遇到一枚紫红色的蛹,它沉睡于泥土的夹缝,肥美的身体在大地的腹部酣睡如休眠,斯世与它无关,前生后世不足以唤醒它的美梦。它仿佛已经沉睡了几个世纪还想继续沉睡。
一双纤细的小手握着铲子掀开泥土的硬盖,小心翼翼地取出这枚小小的蛹虫,它光亮而挺直,一头粗一头细,细的一端有一节一节的波纹,粗的一端饱满圆润。它像一支钢笔的笔帽,短小肥壮。最讨人喜欢的是它会扭动头颅,不,或许是尾巴的部位。我们从长姐那里学来玩昆虫的办法,捏它在手,对着它喊:西!它会把头扭向西,接着再喊:东!它会跟着你的口令转向东。我们把这种昆虫叫做会辨东西南北的昆虫。逗它玩儿,看它憨厚的模样扭来扭去,我们咯咯大笑。有时候故意把口令喊得很快,它扭来转去,晕头转向,胡乱摇头,我们肆意的笑在野地里飞扬。
蝉蛹在地下生活二到三年,以吸食植物的根茎为主,是生长过程也是积蓄能量的过程。当它在地下长成一只会爬行的虫子时,开始破土而出,我们叫它知了猴。知了猴是我们接触最多的一种的昆虫,具有复杂的身体结构:清淡无光的复眼、圆溜溜的鼻子、软乎乎的尾巴、饱满而坚硬的脊背,腹部后面四条细长的爪子,前面两条像夹子一样锋利的大爪子。我们的家乡话叫它解拉猴。天黑,我们去捉知了猴,叫摸解拉猴。
一种食物的食用方式来自一辈辈人的经验传播。这种传播直接影响一个人的味觉取向。我自幼知道知了猴能吃,对这种张牙舞爪、浑身僵硬的家伙毫无惧怕之意。村人家家皆食之,幼童,老人,青年人,无不以它为美味佳肴。幼年时我只吃它脊背上那坨瘦肉。那对看似忧郁的复眼和那张毛胡子嘴巴以及那些带着夹子的爪子,我不吃,尾巴上那块黄嘟嘟的肥肉我也不吃。
我喜欢捉知了猴,到痴迷的程度。追逐它的存在、去向和蜕变,每夜锲而不舍。这是一种集耐心和灵慧于一起的劳动。寻找知了猴充满神奇的诱惑,在知了猴出没的夏夜,有了手电筒之后,几乎是全村人一起出动,像一场盛大的狂欢会。
童年。夏日。雨歇后,我提着小铲子,赤脚走在雨水洗过的小路上,路上的树叶草棒被水冲走,留下一道道水走过的细密的水纹。沙土柔软如棉,小脚丫踏在上面,温热柔软,丝绸一样滑腻。边走边低头寻找知了猴。知了猴蛰伏在地下六七百日,这时它们已经长大,正在往地面捅进。佛说生有时,死有时。知了猴也一定经过神佛的点化,不然谁告诉它出行的日期和时辰呢?一定要在夏天,要在日暮时分,它才肯探头出来,看天色阴暗,夜幕降临,或许觉着四周安静,正是最好的出行时候,它才肯出洞。
寻找知了猴亦有一套经验,长姐们告诉我们要看地下那种薄薄的小洞,里面才会有知了猴。低头仔细搜寻如纸片一样薄的小洞,发现一个,用手轻轻抠开,里面果然蹲着一只知了猴。有时洞很深,我们抠开的一瞬,知了猴漏下去。小铲子是必须带着的。也有小洞口排列着一圈细小的土堆,那是知了猴刚刚离开。在洞口四周寻找,会找到那只正在急急赶路的知了猴——它正在去树顶的路上,或者是已经在树上。
一个洞穴一个知了猴。知了猴过着独居生活,但在居住地附近分布着更多知了猴。我们有这样的经验,找到一个知了猴的洞,会在旁边找到另一个知了猴,有时会有数个知了猴。因此我们这里有俗语说:解拉猴也有一个对脸的。知道了知了猴在地下的存在方式,我们不依不饶地挖掘它的邻居。在一棵树下,我们大面积地翻开土层,围绕着那些洞穴向四周寻找,小铲子在地下翻动,掀开泥土,一层一层往下深入,一点一点往外扩展地面。寻找知了猴的小铲子是轻的,每一层翻开的泥土也是薄的,你不知道哪一铲子下去,一个洞穴就露出端倪,再一铲子下去,知了猴正蜷缩在里面熟睡呢!它慵懒而怠倦的表情告诉我它极不高兴我打扰了它,当我伸手捏住它,它的爪子开始抓,我握它在手,它用夹子一样的前爪夹住我的手心,夹得很疼,有时候不得不甩开它,然后再捡起。
更多时候我们在地面上寻找知了猴。童年时的眼睛贼亮,每一个针眼一样的小洞都会是发现秘密的所在,那些薄薄的小洞我可以确保无误地断定里面是否居住着知了猴。有时候打开洞穴,伸手触摸到它的头,没有带铲子,小小的洞穴伸不下去两根指头,只能用一根手指伸进去,让它夹住手指,带它出来。有时也会把小枝条伸下去,它会夹住枝条,跟上来。偶尔泥土会把洞穴堵死,明明触摸到知了猴的爪子,却怎么都找不到它。我们说它跳井了,放弃,不再找。
昆虫·味觉上的盛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村庄里的生活水平还在贫乏之中,我家一年吃一次肉。在过年的时候,生产队里杀牛能分到一斤牛肉,父亲要用这一斤牛肉包过年的饺子。平时我们没有吃过肉。知了猴是我们吃到的最好的肉。
每一天黄昏来临之际我都在努力寻找知了猴。路上、树林里、水塘边,一遍又一遍走过,最多也就寻找到十几个。天黑之后知了猴从洞穴爬出来,我会在院子东边的榆树树林里摸知了猴。所谓摸,是用手在树身上触摸,摸到一个凉丝丝的硬壳小动物,它一定是知了猴的。借着夜色、星光、偶尔的月光,瞪大眼睛看树身游动的小昆虫,手掌在树身上来回触摸粗糙的树体,摸到甲壳虫和纺织娘,摸到长着长辫子、铁夹子的老牛以及老榆树鼓起的疤瘌都是不稀罕的。有一年村里二青摸到一条蛇,吓病了,在神坛里烧香磕头把魂魄要回来才好。
在黑夜里摸到知了猴的概率极低。一夜捉到三五个,父亲会用盐水泡上,等第二天捉了一起油煎。
夏天的早晨,清凉的风中飘出丝丝缕缕油煎知了猴的气息。熟悉的味道如同煮玉米如同熬红薯稀饭,是村庄特有的烟火味。我父亲煎知了猴时大多是先烙烙饼。鏊子支在地下,烙饼做好后把知了猴放到鏊子上,滴上几滴油,鏊子底下火苗漫不经心地燃烧着,鏊子上的知了猴慢慢散发出肉香。要把知了猴煎到颜色变黄,通体焦酥,才好吃。最好用锅铲把它按扁,挤出里面的水渍,吃嘴里酥香耐嚼。我父亲做饭不舍得放油,煎出来的知了猴便没有那么焦香。他似乎不在乎知了猴的味道,他没有耐心等知了猴焦酥,看着已发黄,盛出来,他把头尾和爪子吃掉,把脊背上那坨瘦肉留给我。
我不止一次在香菱家看到香菱的母亲油炸知了猴。香菱的母亲一脸柔和,站在低矮的锅灶前弯腰按压大锅里冒着热气的知了猴。一件磨得能看到她脊背的短袖衫紧贴在后背上,她头上搭着湿毛巾,不时拿下来擦一下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腰弯下去,头低到冒着热气的大锅前,听到锅底发出嗞嗞的响声,一股浓重的知了猴的香味扑鼻而来。院门口有人从路上经过,远远嗅到,知道这是在煎知了猴了。
煎出半碗知了猴,四个孩子分着吃,一人六个或八个,各自拿着出去吃。香菱很会吃,她先掰下它的前爪,接着中间的,后面的,吃完爪子吃头,再吃尾巴,最后吃脊背上那坨厚厚的瘦肉,瘦肉还要一点一点吃,先吃外皮,脱下左边一层外皮,填嘴里,再脱下右边的那层外皮,最后是那坨肉丝粗粝的瘦肉,它的香,它的筋道,撕一丝肉在嘴里细嚼,香菱说越嚼越香。我已经在咽口水。我从来没有吃出香菱那样的香味。还有一种吃法是把知了猴卷在烙饼里面,一张烙饼对折,在里面卷上三个知了猴,握紧,一口咬去,烙饼的香和知了猴的香一起在舌尖上荡漾,麦香和肉香缤纷了那些清苦岁月里饥肠辘辘的胃。
三十多年过去,我有了新的家,但我依然喜欢捉知了猴,两个儿子也像我小时候一样会捉知了猴。夏日黄昏后,大儿子和小儿子准备出发,他们背着塑料瓶子,右手手电筒,左手竹竿,向村后的树林进军。一两个小时后回来,多则一百多只,少则五六十只。爱人喜欢吃知了猴。知了猴洗干净,用盐淹一下,倒锅里油煎。煎到快熟时,用啤酒瓶子的底部,把知了猴按压成扁,挤出里面的汁水,煎至嫩黄焦酥,盛出即可食用。爱人一顿吃五十多只。他说村后发财侄子一家用大锅一次煎二百多只,一顿吃完,全家四口人都吃,吃得过瘾,像过大节一样吃得心满意足。
知了猴是一道丰厚迷人的盛宴,没有人不爱它的美味,没有人不为它的存在而心生激动。在快速生长的肉类食品中,唯独这种地下昆虫没有受到影响。它在地下缓慢地生长着,以那种古老的方式,在贫瘠的村庄,对清贫的胃,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昆虫·年复一年的灵光一现
午后,杨树上的小知了在一声声叫。我们把这种形体娇小的昆虫叫小知了。大知了蜕变后叫解老子。成熟的小知了颜色灰白,身体有指甲盖那么大。它是知了猴家族里的先锋,最先出现的小家伙。它是作为先驱者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耳际的。没有人去捉小知了,它是领导这个家族的头领,是它喊来了后续的大部队,它的到来,预示着夏天的狂欢节即将到来。听到小知了鸣叫,我们知道捉知了猴的季节到来了。
领受自然的馈赠我们那么心安理得。夜幕降临,村人如蛇出洞,从一个个虚掩的、敞开的大门走出,小狗小猫也尾随其后闻嗅,不错过一个路过的知了猴。正是暑假,孩子在树林里到处跑,跟随父母进城的孩子也回村捉知了猴。村西树林里,手电筒交织在一起,明晃晃的光在树木间闪烁。安静的树林喧闹了,悄悄出洞的知了猴随时遭遇到明亮的灯光。每一株树都有人在照亮,每一株树都有无数个人从这里经过。从上往下,或从下往上,树的缝隙暴露在光亮之中,树的枝杈在灯光闪烁之下幽暗神秘。一只小小的知了猴躲不过这些强光的照射,在树顶、在树下、或者是在树中间,有时在树叶上,都会被发现。
我带着少年时期对知了猴的眷恋每夜深入到树林的深处寻找年少时的那种殷切期望。初心不改,我还是怀着单纯的心念,在地下,在树上,在每一个与知了猴相遇的地方心情激动,我被它诱惑,终止不了和它相握在手的愿望。我深陷在这种迷惑里。我深思过这种行为的意义,它不是民俗,不是民风,它是什么呢?它算不算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除了粮食之外的另一种神奇的美味佳肴呢?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却是对它情有独钟。每天早早烧晚饭,草草吃过,来不及洗刷,拿了手电筒,塑料瓶和一根长长的竹竿出发了。我觉着有大批的知了猴正在树林里涌出,我不去,会是一个遗憾,会后悔不迭。
出门往西是一片小树林,榆树杨树槐树在夜色里岿然不动。树下蹲着八十多岁的大乐的奶奶,很多年这个季节她都要蹲在这片小树林里,这里的每一个知了猴都是她的,她不允许任何人踏进这里一步。她每隔十几分钟站起来,巡视一遍,捡拾知了猴,然后再坐到树下,抽烟,火光一明一灭里,她等知了猴出洞。佩佩是新娶的媳妇,不知道大乐的奶奶占住了这片树林,她进去照,大乐的奶奶说: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佩佩说:这是你的?!我怎么不能来?大乐的奶奶没有说话。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树都缠上胶带。树缠胶带是告诉别人这里是他的,第二个目的是知了猴爬到胶带的地方爬不上去,只能在那里等人捉去。
我经过她身边,手电是不打开的。我不愿意浪费我的灯光,更不想让她误会我有捉她知了猴的意图。我直奔河西的树林。河里没有水的时候,我从河底过去,有水的时候,从村前大桥上过去,绕很多的路。现在是干旱季,河里放闸,河水灌满小河。我从村前的大桥去村后的树林。村人喜欢在大桥上聚会,平日里大桥两边坐满人,现在没有人闲坐在大桥上,一个个去捉知了猴。
村后树林是由几块荒地组成的,北边蔓延至邻村的庄前,西边和无边的田野紧挨着。靠近村庄的第一片树林多梧桐树,也有杂树,树下突兀地耸立着四座坟,坟上荒秃秃的,一棵歪脖子梧桐树和一株楝树长在两座坟中间。我要在这两株树上照一遍,每一回都有收获。有时候站在坟顶投刚刚蜕变出来的白知了,不顾忌这里是坟茔,忘记了坟茔里会有鬼的故事。一心想着的是要站在高处才能够到树顶的知了猴。投下知了猴,捡起放到瓶子里,急忙忙往北走,大片的杨树林遮天蔽日,树下不时冒出一片坟茔,荒草遍布,荆棘缠绕。枸杞子和出桃子树交织错综,大片的小飞蓬草静静地立在树下。不在意坟茔的存在,出入到荒草里,荆棘里,直到树林里人稀少了,灯光照到坟茔上裸露出来的一眼野兽掏开的洞,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扭头离开,换到另一片没有荒草的树林继续捉知了猴。
多年的暗夜搜索,我知道在哪一片树林知了猴多,我心里藏有几处秘密的区域,那是我必不可少要去的地方。在那里,我记得哪一棵树上会爬知了猴,知道哪一棵树身上长着的是疤瘌而不是知了猴,也知道有一棵杨树紧挨着花椒树,夜色里花椒树发出异样的香味。花椒树上没有知了猴,灯光绕过花椒树,也绕过一株一百多年的老桑树。老桑树在黑夜里笼罩住半边天空,每一根伸展的树枝都带着沧桑的意味。我总觉着老桑树正用温爱的眼神看着这些夜色里捉虫的人们,它见证了一百多年来这片土地的变化,也看到人们暴露在夜色里的欲望之门。每年这个时候我经过这里,感受到老桑树悲悯的情怀和善意的指引——低到夜色之下的人们,白天从土地上或者是打工的路上归来,已经是四肢劳乏,骨骼酸疼,脊背沉重,然而他们眼神凝重,步履急匆,为一枚野地里的虫子疲于奔命,他们不是特意为品尝野味而来,只是用廉价的时间和沉重的体力换取一份免费的味蕾上的满足。多年来,我也在这样的人流里汗流浃背,脖颈僵直,直愣愣地盯着晃动的灯光神情紧张,为发现一枚昆虫激动惊喜,为掉到草层里找不到而惋惜,很久才悻悻离去。
我无意照到树林边的玉米地里也会有知了猴,我把灯光放低,在玉米地里搜寻,一个个倒挂金钟般蜕变的知了猴正耷拉在玉米叶子下,一场惊艳的奇遇使我激动不已。李军家门口的荒草地上,大片的小飞蓬上,有知了猴正附在上面蜕变,我只需走过去,捡银子一般捡起,心里是狂喜。我家地头有一片杨树林,每一次都能捉到十几个。这是几处秘密的地方,我想独享这些天赐的区域。在夏夜,在灯光四溢人流如潮队伍里,已经没有任何神秘可保藏,连续四夜,我都看到一个女人在我家地头的树林里反复照亮那些树木和树木旁边裙裾摇摆的玉米地。每一天她都比我先到,树林很小,只能允许一个人在哪里,她在,我无法过去。最不可理喻的是她在那里不肯离开,像大乐的奶奶一样占住了那片小树林。李军家门口的那片小飞蓬也被人砍了,思顺家的树林紧挨着李军家的荒院,每夜他站在他家树林里对着李军家砍过的空地照,这里也被他占住。
我沿着树林的小路往北走,小路边是参天的大杨树,每一棵树都被人照过,每一棵树上都有不期而遇的惊喜。灯光和灯光交汇,人和人面对面走到一起,调转灯光也转身走开,相熟的人会说:鱼过千千网,网网都逮鱼。彼此安慰彼此宽容狭小空间里紧迫的相冲。我常常在前面一个人刚刚过去后发现一枚属于我的知了猴,也会在我离开之后听到身后有人喊:哈,这里一个。我们都在寻找,也都在错过。免费的食物充满如此强烈的诱惑,那些灵光一现的时刻照亮无数乡村人淌满汗水的脸,坠落其中,不能自拔。这种欣然的狂热情绪持续高涨,每一个人都执拗地坚守着形同虚无的寻找,深陷在对一只小小昆虫的迷惑中——简单却不能详尽其中的乐趣以及汗水和劳累。
昆虫——价值背后的身份认证
清晨,桥头上,干瘦的老头在地下铺一张蛇皮袋子,旁边放一个塑料桶,桶里装有水,他在收购知了猴,运往南京他儿子的饭店。
凉爽的夏日,村庄宁静如一幅水墨画,遛鸟的和晨起做工的悠闲而过亦匆匆而过。风从田野吹来阵阵潮润的气息,慢慢游动的脚步踏过花格状的车辙痕迹,有人从桥西和桥东提着塑料袋子走来。塑料袋里装着昨夜捉到的知了猴。来人把知了猴倒在蛇皮袋子上,老头把知了猴五个一堆摆放整齐,点数,算账,收入塑料桶内。然后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钱,数钱,交给来人。有人卖十几元,也有人卖三十四元,疯玉婶六个知了猴也来卖,她说一个知了猴买一个馍,六个知了猴够吃两天馍。
卖知了猴的人多起来,出来闲玩的也围着看。建的媳妇卖得最多,一夜捉一百多,一季下来卖四五百元,买了一辆自行车。夜里我遇见她,扛着竹竿,背着包包,手里握着特大号的手电筒,独侠一样在树林里转悠。一夜捉到一百多,要从七点多开始,捉到十二点,不停地走,不停地追赶树。腿直了,脖子僵了,树林里没有人了才舍得回去。留福的父亲六十多岁,在树林健步如飞,是的,他健步如飞,在腿没有摔断之前。他驼着背,弯着腰,伸着脖子,大幅度跨步,快速地交换步履,在飞快地往前走时,灯光也在他小跑一样速度中不停地摇晃、不停地转换树木。他越过一个又一个前面的人,从一行树到另一行树,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他是捉虫队伍里走得最快的一个,仿佛有神奇的力量在推动他前进。我断定他捉到的知了猴不舍得吃,都会拿到收知了猴的地方,卖给那个老头。
村外的树林是多家的,在以前没有人因为是自家就不让别人去捉。现在已有几家把树林用网围起来,在树身上缠上胶带,守株待兔一样轻而易举地收获知了猴。还有两家把高大的杨树伐掉,在里面栽上矮小的桃树枝,用网围起来,捉知了猴。我表姑居住在树林里,一间板房屋,周围是用玉米秸围起的院墙。她的腿摔坏,没有儿女照顾,买一轮椅。她不坐轮椅,推着轮椅学会走路。表姑身材高大,捉知了猴的时候她的身子在轮椅上向前探着,淌着泪的眼在院子里的树上、玉米秸上搜寻。她走不远,只能在板房周围捉知了猴,一手推轮椅,一手拿手电筒,身体弯曲如变形的知了猴。黑暗吞噬了她,她用一把锋利的光把夜幕刺破,像瞎子看到光,她看到知了猴。表姑每夜捉四五十个,也捉一二十个,夜里泡在水里,天明拿到桥头卖钱。收获知了猴比收获玉米麦子轻快,熬眼和走路对于表姑乃至村里人来说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表姑的玉米秸经不起风吹雨打,坍塌后有人钻进表姑的院子里捉知了猴,表姑看到灯光,知道有人来。第二天她推车去集市买了铁丝网,把院子围起来,外人不再进去。
自留田里有三行白杨树,南北成行。白杨树手指粗的时候没有知了猴,手腕粗的时候也没有。某一年突然有了知了猴。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发现了这处隐蔽的矿藏,夜夜收获甚丰。灯光暴露了秘密,开始有人过来。每夜不下十几个人走过来,走过去。小溪是一个孩子,每年暑假她都会从城市回到这里捉知了猴。她娇小的身体轻盈如兔子,蹦跳着在我前面抓到知了猴。我问她捉几个了?她说不知道。我想问她上几年级了?妈妈在哪里?我没有问。我不想打开一个孩子禁闭的内心。小溪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爸妈离婚后她跟妈妈去了城市,爸爸却从来没有踪影。小溪在村庄里长大,她想家想爷爷奶奶想知了猴。每年爷爷都会留一根最长的竹竿给小溪,制做好放知了猴的瓶子等着小溪。这次遇到小溪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带着城市女孩的气息回到老家。她白皙的脸和整齐的刘海在灯光里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模样。我无法从面貌上断定她是小溪,但是我从她在这里捉虫的姿势断定她是小溪。她回来捉知了猴,唯独这个季节她回来,到这片树林来,到这三行树中间来。我看到小溪和爷爷一路走一路照亮黑夜的树林,这种隔辈的亲近在此刻如此温馨动人。
瘾是一种来自身体的欲望,意志虚弱的人无法抗拒犯瘾带来的诱惑。抽烟喝酒有瘾,赌博打牌有瘾,捉知了猴也有瘾。黑夜里徒步走三四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心里还是期盼着下棵树,下一个知了猴。我每一次去的时候告诫自己,走一个小时就回来,到树林后彻底忘记自己的忠告,两个小时过去还不过瘾,看看手机十一点,强迫自己回去。
春的母亲六十多岁,身宽体胖,走路颤巍巍的。某夜十一点多,我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休息,忽听大门外有人喊:家有人吗?
我开门,看到是她,惊问:你有什么事?她说: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我说:这是我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迷路了,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我仔细看她,她一身汗水,脖子下透亮的汗水正往外溢,她扶着我家矮墙上的栏杆气喘吁吁。从树林到我家要经过河两边的南北路,从北往南,过大桥,再从南往北,还要往东才能到我家,这么曲折的路她怎么能走到这里呢?我只能安慰她:没事,没事,我送你回家。她说:你送我吧,我回不去了。
我回屋拿了手电,送她。我听人说过一个老头摸知了猴摸到三十里外的王沟,一直到天明才发现到了一个生疏的地方。有人说这是鬼打墙了。春的母亲说:我在俺家陵墓那里转悠,谁知道转迷了,到处都是荒草,脑子乱了,迷了。听她说我觉着有点瘆人,就说:我送你回家,我回来的时候让春的爸爸送我回来啊,我也有点害怕。春的母亲说:树林里到处都是陵墓,谁怕过啊。
是的,我也在灯光下看到很多坟墓,坟墓上长满灌木野草,灯光一闪而过,心里眼里是知了猴,谁想坟墓里的孤魂野鬼呢。
过了大桥,往西去,她说:还迷着,以为是往北去,这个地方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村庄了。
一直送她到家门口,她才辨认出方向。
送她回来,我走在村里路上,月亮从东边升起,寂静的村庄在月光下安详沉稳,每一座房子,每一片院子,每一条小路都沉浸在夜色的柔波里。月光的玉指轻轻抚摸大地,晚风习习吹来露水的湿气,野花的香味坠落到泥土里。一个人在路上,一枚知了猴在树上,蜕变,飞翔,歌唱,死亡,再生。所有的循环往复都是永恒的虚无,所有永恒的虚无都是真实可见的生活秩序,都是我们无法逃脱生存的机制。我们把花香埋藏,把月光遗忘,对河流的声音充耳不闻,对云彩的飘逸熟视无睹。我们需要一只虫子填补精神的缺失,事实上我们需要一只虫子填补苍白生活的负重。我们贫穷的脊梁弯下去,再弯下去,酸疼的双腿已经跪倒在泥土的额前,骨质的损伤像老树朽去,枯竭的内心像被鸟钻开的树洞,我们的身体像一张纸前胸贴着后胸,顽强地活着,我们的五脏六腑从来没有得到滋补。从出生到死亡,躯体和器官,精神和思想,除了损伤还是损伤,除了压迫还是压迫。我们永远在社会的底层仰望参天大树降恩泽于我们,仰望青天不要动怒,给我们一个风调雨顺和丰衣足食的年景。我们鼠目寸光没有见过世面,知了猴之于瓢虫是一个多么庞然大的肉食动物啊。平原上的我们吃泥土里长出的素食,家禽和家畜奉献给了那些食肉动物们的肠胃,就连一枚小小的知了猴也运去了南京。苍天啊大地,请原谅我们的鲁莽,原谅我们轻率地背离了自然规律。也请树林原谅我们的喧嚣和刺疼树木眼神的灯光。最后请一只昆虫原谅我们的残酷——在食物链的中间,我们都是伤害者和被伤害者,啃噬和被啃噬者。芸芸众生,人如蚁虫,践踏一只蚂蚁,也被另一只蚂蚁击溃。
今夜月光明亮,万物生辉。又见阴影重重,虫鸣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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