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矿区跟银城只有一山之隔,可通往山外的柏油马路扭来扭去挺小肚鸡肠的。那儿,山岭上,井架高高耸起,两侧碉堡、水塔相对而出。岭下,一排排红砖平房沿山坡蔓延,一条街道串起矿工俱乐部、粮站、学校、邮电所、地磅房向山外游去,当然还有架着发射天线的机关大楼、墙壁雪白的卫生所,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可那个矿区在三年前就被推掉,种上树木,废弃矿山复绿了。矿上人陆续搬走,散落在银城里。唐叔老了,也就搬到城里的高尚住宅区了。
唐叔住进银城后偶尔还会失踪,却不再是酒后忘记回家的路,而是在大街上蹓跶蹓跶就不见了。唐凤怀疑她爸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坚决予以否认,既然唐婶老年痴呆了,唐叔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们应该相信上苍是公平公正的,不会让老两口一起中彩的。可只要唐叔一找不着人影,唐凤就会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去找人。她还是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她爸的失踪与她无关,而找她爸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好吧,找就找吧,反正我的提包里始终揣着印有唐叔相片的寻人启事,只是唐叔家曾经的黑狗早就没了。
2
先去电影院找找吧。
有那么几次,我就是在影院橱窗前找到唐叔的。当时,他佝偻着身子,推着眼镜凑在电影海报前,边看边摇头,跟私塾先生似的。他身子干瘦,我真担心他钻进海报成为一幅画,那样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次,那个老电影工作者会不会在电影院前流连忘返呢?这座小城虽然像擦去胎记一样,急吼吼地拆掉了工人新村、劳动新村、机厂家属院、废弃的钢铁厂等当年著名建筑群,建起一批批高尚住宅区,树起一座座仰视才能数得清层数的高楼大厦,可影院却屈指可数,而且原来的国营东方红电影院已成为东方银座广场了。我在几家影院转了一圈,没见到唐叔的身影。我知道他是不会挤在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年轻人中间,去看《功夫熊猫》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那些影片的。可那个糟老头会跑到哪里去呢?我心里埋怨唐叔是个不安生的老头,他怎么就不能跟公园里的老头们下下棋,跟广场里的老太太们跳跳舞,整天瞎溜达啥呢?
天近黄昏,我给唐凤打电话,那时的她不在去往棒棒糖量贩 KTV 的路上,就在七里香茶楼打麻将。果然,我听见哔哔啪啪的洗牌声从话筒里传来,便老老实实告诉她,我找遍小城影院却没找到唐叔。唐凤的喊声追过来,直炸耳朵 : 那他能去哪儿?汉奸,你死人啊,你就不能去别的地儿找找?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可电话那边传来一女子的笑声:哟,唐凤,你家的狗丢了呀!然后就被挂断了电话。唐凤跟她爸说话总是气冲冲的,没个好脸色,像个债权人,可她却给老爷子买房请保姆,一看见电视上的老年人保健品广告就往家拎。她曾跟我说过 : 我爸那人孤僻性子,总一个人跑来跑去,没有儿女心,年轻时对子女不管不问,老了老了还管起我来,烦!——我真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谈谈她的父亲。我想告诉她 :那天,唐叔打电话给我,说他很疼。我去看望他时,唐婶坐在小区花园里笑嘻嘻地看着资深美女们跳广场舞。我绕开她,走进唐叔家。唐叔正躺在沙发上,盖着薄毛毯,咳嗽着。他瘦了,毛毯下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仿佛他的肺部安装了一个小型发动机。他尽力抑制住咳嗽,把手伸向我。我犹犹豫豫地握住他的手,能感觉到他已经很轻了。他盯着我说: 汉奸啊, 我要走了。我不知该说什么,连连摇手。他脸上的皱纹荡起笑,让我想起了九月菊。他看向窗外眼神散开,喃喃 : 我真想看场电影啊……可黄昏的颜色泼进我眼里,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了想,又拨打电话给唐凤的丈夫、曾经的小方、现在的方总。他也是矿区子弟,当年他父亲死于一场矿难,而今因私人开采煤窑发家了。他在电话那边显得很小心,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话筒是个陷阱。他说 : 老爷子年纪大了,给他手机又不会用……你再找找,真是麻烦你了。我说 : 天快黑了,我到哪儿去找啊。他又牙疼似的说 : 要不报警吧?虽说失踪没超过 48 小时,可我能让警察朋友帮帮忙的。我笑 : 好嘛!你的警察朋友虽然不是专业找人的,但肯定比以前的黑狗管用。黑狗?他愣了一下,声音忽地有些发慌: 那还是别报警吧,跟警察打交道不好……你再找找,找找。我无奈地掐断电话,心想那个矿难工人之子真是越活越小心了,是不是越是成功人士安全意识就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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