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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石的记忆

时间:  2024-04-04   阅读:    作者:  怀才抱器

  一

  我的故乡叫“南桥头”。有桥便有水,有水便有石头。桥是河的板凳,河是桥的恋情。坐着板凳看恋爱,我的村庄就在这样的比喻里浪漫起来。

  那河边石是什么?是一个个静听河水秘密的脑袋,储存了太多的记忆。石头记着河水的声音,我记着石头的故事。

  烈日炎炎,我们几个童伴,肩头下挂一件薄衫,飞似的抢占村河鸭子湾那块神石的最佳位置,忘记了石温可以将皮肉揭下一层皮,哎哟一声,弹跳起来,把薄衫浸在河水里一湿,提上来给神石降温。

  这块神石,又叫“晒鳖石”。午间安静,那些黑黢黢的老鳖看见我们飞来,还是慢吞吞地爬进了河里,有的还回首,恋恋不舍。我们听了大人们的叮嘱,不要动神石上的老鳖,那是村子的风水。于是,我们和老鳖都相安无扰。

  在河里,钓过鱼,网过虾,捉过蟹,就是没有捞过一只鳖。“风水”,如今揭示起来,我觉得就是“环抱”的意思。那时我们跟邻村的少年炫耀过,他们很羡慕。“龟虽寿”,我们接触过,这样的文化基础让我们的炫耀有了效果,他们骂我们是“老龟”,心中很得意。

  那巨大的神石,就像一面硕大无比的锅盖,呈穹窿形,又像是一个发面的大饽饽,这样的比喻很生动,我们曾一起附身闻香。那时,吃个发面大饽饽是何其不易,艰难的日子,把石头当饽饽,这是我这一代人的温情故事,想想都有传奇的色彩。

  在唐代诗人里,我十分喜欢鬼才诗人李贺,早就记得他的“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句子,给与我可以“拏云”想法的是这块神石上有一个深深的足印。

  脚趾清晰,凸凹精彩。是神仙所留,神石当然只有神仙踏。是武功大师踏成,没有功力难有这样的痕迹。是仙女升空时留下,可仙女哪有这般大脚?我们继续猜测,可能是那个牛郎踩下的,他肩擎仙女奋力一跃,送仙入天。是人类早期的足迹,是巨人所为。或者就是一个我们未曾见过的神秘人物踏出的。那时,我们的思维就这样被神石足印打开了,每次坐在上面,猜想就成了快乐的主题。

  天啊,再怎么高远,只要踮起脚尖,就更接近太阳。即使无法摘下太阳,也还留着摘太阳的足印。曾经的努力,有脚印为证。

  我从此相信,只要脚力足够大,脚板足够硬,石上留印就不是不可能。我是相信这个脚印是神秘人物留下的。尽管大人们后来破解了谜底,说是南桥头村的先祖在石上凿出的,我的心中还是留下了那个神秘人物的影子。

  这是一个意念,尚算不上一种人生精神。小学四五年级,我痴迷于练字,写过黄草纸不知有几刀,正反面,不留一个苍蝇落脚的空白。我要在纸上踏出“足印”,学到一个“力透纸背”的词语,觉得自己只要用足功夫,纸背可透,石可留印,铁杵成针,沉沙淘金。人生一次启迪,犹如刀刻斧凿,深深刻记在我的心底。意念渐养精神,这种踏石留痕的精神,一直到老,不曾泯灭。如今在江山文学网写作,已经五载,我就想在这片土地上踏上足印,留下我的痕迹。更因为这样的写作,让我找到了提升人生格局的方法,不能一跃升空,但可知道踏足文学园地的满足和快乐。

  二

  1969年,为了纪念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南桥头村终于建起一座“九大桥”,将“南桥头”这个名字变成具有时代性的名字。但九大桥下那几块沉在河底的踏脚石被村民保留下来。每到村头,站在九大桥,我都要注目桥下那13块过河石。每块石头,都光滑如磨,那是漫长岁月里,村东的女人用细嫩的双手搓揉而滑,那些纤手胜过高铁淬火的钻子。

  在老家干农活的时候,每晨收工,我都要经过这些过河石,和那些村妇打个照面,相视一笑,或只字片语,定格了一段诗意的农耕细节。撂一片肥皂洗洗手,泼一把河水溅脸上,惹一阵哈哈大笑。我所以感觉家乡很温暖,也包括这些镜头带着十足的温度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尤其让我对生活有了完整的理解,割掉任何一个画面,生活的阅历都不是完美的,哪怕是毫无意义的细节,都是生活里的浪花。我觉得,岁月是藏在时光深处的一只温柔的手,在一不留神的时候,就伸出抚摸一下我的记忆,一恍惚,又是斗转星移,离开我那么遥远,不能追回。

  真想不到,我的第一首诗歌,就是给那几块过河石的。题目是“砸冰浣衣”——

  寒光玉镜封溪水,欲掩淙淙最美声。

  棒槌惊飞寒冷梦,嫂姑笑奏暖阳笙。

  花衣收起鱼追逐,玉手撩开水律鸣。

  洗亮岁余除旧垢,歌吟乐府喊春耕。

  (2018年9月发表于江山文学)

  所以,在我的心里,关于诗歌,有了一些清晰的想法。诗歌一定是某个难忘的细节的提炼,一定是某段故事的再现,一定是从普通的生活里不断打捞出美感。感谢小河,感谢那些过河石,虽石上无文字,却让我读出了诗韵,有了关于诗和生活的美好联想。我特别欣赏武汉珞珈诗派研究会会长王新才教授的说法——诗是向美之心不死。因为曾经的那段美,穿透岁月,依然在,无以表达,就选择了诗。

  自我家到村河不足百米,河是曾经的母亲们的“快乐池”,太阳晴好的时候,队上的十几二十几个女人都排列于河岸,撅着腚,低着头,说着话,搓着衣物,那是风景,也是生活。搓衣石太少,我和福子哥用队上的小铁车,从人家翻新旧房弃用的石头堆里,搬运了好几块石头,忘不了,母亲们站起拿了毛巾为我们擦汗;忘不了,母亲们一言一语,夸我们那么懂事。第一次感觉,做好事,勤于劳动,会得到表扬。这是一种价值观,浅显,朴素,但却扎根我的心底,从此以劳动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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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蹲在母亲身边看洗衣。鱼儿不惧浣衣声,似乎循声而来。棒槌的起落,就像奏起了一首歌。说来是笑话,我曾被初中校文艺宣传队吸收为队员,排演节目,我当了“梆子手”,简单说,就是指挥合唱的指挥家,每击板,就有母亲们棒槌敲击衣服的声音,有时候想着想着就走神跑调了,免不了看到合唱队员吃惊的眼神。吐一个舌头,收回记忆。我从事了教学,很理解那些学生听讲为什么走神,多是因为有了联想,我制止他们跑题联想的办法就是四个字——想入非非。

  那时,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母亲是小脚女人,称不上是脚板,叫变型小棒槌合适。母亲都是把裹脚布一道道放开,白白的小脚入水,马上招来一群小鱼儿,啄着母亲的脚,很痒吧?我问母亲,身边的婶子伯母就借题发挥。长大了娶个大脚的。我心中嘀咕,娶妻看脸蛋,谁管脚大小!不敢说,傻傻地一笑。

  这是解放后与旧时代夹缝里的一幕。裹脚,是时尚的,又是很落后的。母亲终于解放了,后来剪了发髻,留着白菜帮头,抛了缠脚布,穿上了纺纱厂织出的袜子。中国社会的进步,是从一点一滴开始的,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看如今社会的发展,总是惊讶。有人嫌慢,可以理解,但不能诋毁,因为我从这样的变化中,已经感受到幸福是什么。有人说,年纪大了,唯一需要改变的是“看不惯”,动不动就愤世嫉俗,可能是要求太过迫切了吧。从小脚到穿运动鞋,从穿夹袄到穿旗袍,从穿便装到穿职业装,幸福感总是脚跟脚,让人目不暇接。

  我并不认为我的母亲是一个追求新潮的女人,她的每次改变,都应该是对生活的满足。华夏民族,首先是一个懂得满足的民族,这种满足感不是凭空而来,漫长的体验,让我们更懂得满足和珍惜。

  秋日沿河而行,那些浣衣的石头还静静地把半个身子伸向河水,河岸已经重修,整齐的石砌,气派如虹。而搓衣石没有动。我很感慨。或许那些修岸的人,也懂得这些石头留下的记忆,搬走,记忆从哪寻找?正是这样的想法,给了我重温石语的机会。搓衣石是流不走的水,水丰沛了石头的记忆。石头,河水,一直在絮语,说的是什么,说的应该是时光的流逝与挽留的话题。

  没有诗才的我,站在搓衣石前,也生出了诗句——

  静卧河边/做了一粒在时光里慢慢发芽的种子/曾披过各色的霓裳/粉的,红的,白的,蓝的,青的,五彩缤纷/坚硬的石头留下了色彩的记忆/浣洗着朴素的生活/过滤着多少村妇的年华/岁月的苔痕/总想为之遮体避寒/哪里懂得/时光的记忆全是温暖……

  我多么想抱起一块搓衣石,当作一方馈赠于我的砚台,放在江山文学的一隅,像母亲当年那样,用一颗热爱的心在石头上写出时光的蝶变颜色,继续为母亲用过的那块石头写上续篇,注入文字的温暖,这是对那份水洗的年华和半世的记忆的最好怀念。

  三

  沿河而行,最难忘的是在家务农时,临河的那眼浅井。它就像挂在河线上的一粒水珠,远看闪着白光。就像夜空一颗流星,滑落于此,不再收回它的光亮。那些泉水并非河水登山再涌出。那个地方叫“小岚”,人们说那是岚泉。那里摆着两块踏脚石。石上凿了膝盖的深痕,且打磨光滑,跪饮泉水时,两个膝盖卧进去,恰好。登小岚干农活,渴不渴都要去饮几口泉。还有人把两片布条挂在泉湾的小树上,男人一般不取,那些女人的皮肉怕磨,取之当然。说不上“跪石”是出自何人手,但能够让跪石代代相传,足见村民心为他人想的情怀。

  老人说,南桥的河水不涸,因为河上有这眼泉,显然这种说法毫无水文道理可言,但以跪姿饮泉,善待别人,善待自然的温暖之举,使这个解释充满了人文的色彩。倒是想起苏东坡的一段典故,戏曲《狮吼记》里有“跪池”一个桥段,那是剧中人陈季常被罚的场面。跪石饮泉,要比“苏牌”故事好多了。可惜没有故事,只有一双双膝盖跪响的声音。在村居文化里,我始终觉得我的故乡出过最美的典故。跪天跪地跪父母,应该再加上一条——跪甘泉一湾。一个有情怀的乡村,才有灵魂,每个人附身饮一湾泉水,且无论是否卫生,而从那块“跪石”和布条,我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真正斯文。泉如一面镜子,每个人附身下去,就是一次揽镜自照。道德不可用尺子丈量长短,归根到底就是一种情怀,不必表白,会让人体会出温度和利人方便的初衷。

  我常常想,石头无脑,更无记忆功能,却偏偏记下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原来是为了游子回到故乡,从它封闭的嘴里掏出故事。

  老家一队的地瓜苗圃就守在河边,为防河水冲击,砌了一道弯墙,弯墙成为一个时代的遗址,那些石头,是遗址的见证,从没有谁去拆除一块,依然面对着潺潺不息的河水。

  沿河的菜园,高于河床一丈多,每家菜园都有沿河斜下的石径,如今就像时光的一道烙印,还打在河岸上。

  沿河还有一片桑麻地,沿边都是从河中捡拾来的鹅卵石,一溜儿砌墙,成为一道伸向旧时光的风景。那时,我懂得《劝学》里的“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句意,就是跑到那去观察的,麻杆笔直,蓬草也跟着麻杆向上,旁边有鹅卵石可攀爬俯卧,它也不稀罕。这句话的意思是,生存在好的环境,就会得到不一样的成长。我一个农家的孩子,生长在近河的村庄,也得到了河水的濡染,未成大器,却朗朗做人。河水之柔,软了我的心肠;河边石的故事,给了一个懵懂的少年多少启迪!

  那些年忙于工作,记不得那些河边石的故事,但石头是有记忆的,我的眼光与之碰触,故事就哗啦一下流出。

  河边石,看着每一滴河水流去,岁月就像一下子娴静下来,拥抱不住匆匆的流水,却把我们的记忆和美好时光统统揽在怀中,刻进石头的纹理中。

  我总觉得,那些河边石,因为河水,凭借时光,都已经有了磁性,每一个游子经过它的身边,都会被吸住,寻觅的眼光,怅惘的乡愁,给河边石打上丰富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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