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唐叔有没有相好,每回找到他时,他都喝醉了,睡在山野里,自行车却驮着电影胶片稳稳地立在身旁。我知道唐叔每月都要偷偷摸摸去邮电所,给老家江心洲寄去一笔钱。我问过唐凤在老家有没有爷爷、奶奶或别的什么人,唐凤说她爸那边没有一个亲戚,那么唐叔把钱寄给谁呢?我对此事颇为疑惑,却不敢告诉唐龙,否则他会像挖敌特分子一样, 非得去江心洲找出那个人来。我也不敢跟唐婶说,即便告诉她,她也未必肯信,甚至会生出别的事端来。再说,我是唐叔唯一信任的人,虽然我被他们叫作“汉奸” ,但也不能出卖唐叔啊。
唐婶应该是矿上的好看女人之一,这从单身矿工理发的频率就能看出来。那时,很多矿工老婆在乡下,他们总敲着搪瓷缸去食堂打饭,然后喝酒、打牌,在灯光球场打打篮球,消耗没有被井口吸完的精力,而理发店也是个好去处。唐婶不爱跟他们说笑打闹,总是微蹙着眉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唐婶心细而又倔强,如若家里疑似有老鼠痕迹,她就会翻来找去,不把老鼠找出来,或者找到鼠蹿而去的确切证据,誓不罢休。可没想到她会患上老年痴呆症,不再尖叫,不再盯着唐叔,就连他的失踪也不闻不问了,也不再轻蹙眉跟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变得整日咧着嘴傻笑了——也许痴傻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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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唐凤怨不怨唐叔,我愿意把她对她爸的态度理解为,是矿山儿女脾性的使然。银城的大街小巷里,总有一些风风火火、利利索索的女子,她们快言快语、爽直泼辣,却又敏感易变,她们大多是工矿子女。这座小城没有四世同堂的大宅深院,没有八面玲珑的商人世家,没有根深蒂固的书香门第,却聚集着南腔北调的移民。他们中的第一代人大多是退伍军人或离开土地的农民,第二代往往经历过父亲在矿山工厂、母亲在乡下农村的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在父亲的皮带和训斥下长大,于是就变得跟矿石或机械零件一样又冷又硬,而内心却又藏着机巧的锋芒。唐凤就是这样的矿工女儿,我从没见过她对唐叔作小儿女状,甚至怀疑她的怨怼只是沿袭已久的习惯。
当年,唐叔是想把唐凤嫁给我的,可那个年代的服装让唐叔的夙愿落空了。那时,父辈们爱用小军装包装我们,还把他们倍加珍惜、引以为豪的军徽领章缝在上面,最不济的男孩也会穿上改装后的工作服,那让我们多少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傲气。而唐凤长年穿着小号的蓝色列宁装,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想让她表现出小女孩的羞涩和温柔也难。她总是用洞察万物的眼梢扫我,让我在心里无法藏起小老鼠,而没有小老鼠,我怎么能爱上她呢?她从小就不喜欢我跟唐叔在一起,一见我黏唐叔就撇嘴,不知是为我抢去她在她爸心里的位置而心生怨恨,还是觉得我跟她爸一丘之貉而心生鄙夷,幸好她对我送到她家的鱼虾有着坚实的热爱,否则说不定会叉起小腰驱赶我的。她没有成为我老婆,并不像左邻右舍认为的那样是个意外。
唐叔不喜欢唐凤,觉得她太闹腾,总是折腾来折腾去,气急时就骂她是个天生的造反派。唐凤像众多矿工子弟一样,看上去百毒不侵,却盲目相信一些激情澎湃的事儿。她煤炭技校毕业后,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个夏天奔赴南方打工去了,走前跟唐叔争吵了一番,走得斩钉截铁,大有衣锦方可还乡的劲头。一年后,我意外收到她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她已经是某某产品钻石级经理,邀我去南方和她共赴美好前程。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比以前瘦却精神焕发,站在礼堂的高台上,面对黑压压的人头,激情洋溢地演说着什么,嘴里似乎正喷出万道金光,样子就像高举火把的自由女神像。那让我一时想起唐叔的电影院,只是那礼堂比矿工俱乐部亮堂多了。我知道那是风行一时的传销报告会,就是那种用高速致富的梦想拉人头、洗人脑的销售模式。我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不为所动,却在三个月后不得不赶往她所在的城市,因为她摔伤了一条腿且身无分文,打电话要我去接她回来。她不让我把这事告诉唐叔唐婶,我只好单身赴会了。那个城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东莞,我在那个有着海腥味的城市出租屋里找到她。她看见我时,用犀利的目光扫过我身后,确定我没有携带亲友团后,才瞪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慢慢挂起一颗露珠。我想摸摸她的头发却不敢动,只好不停地唠叨:唐凤,你没事吧?没事吧?半晌,她一把抹去眼角的水,睁开眼笑 : 没事儿!我没事!后来我才知道她被传销团伙囚禁后,从居民楼二楼跳窗逃跑时摔了。在那间出租屋里,我和唐凤住了一夜,出租屋很小,却没有发生应该或不应该发生的事儿。早上醒来时,她又用洞察万物的眼梢扫我,却幽幽地说了句 : 汉奸,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讨厌!我赔着笑,终于把她带回了银城,偷偷藏在同学家住了两周,等她又活蹦乱跳时,才让她光鲜地回了矿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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