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又问 : 那你觉得你爸会去哪儿呢?
唐凤眉毛一挑 : 我咋晓得?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挠起头来。
唐凤眼神暗了暗,语气柔和几分 : 汉奸,你问问你爸吧,他俩是战友,或许晓得老头子的去处。
我如梦方醒。我父母跟我住在一起,他们把我培养成记者后,就心满意足了。我父亲身体康健,常常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去城郊钓鱼,跟我母亲一起再次把我儿子养得又白又胖,成果丰硕。至于他俩跟我老婆斗斗嘴,那是捎带脚的事儿。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我父亲在电话那边说话了 : 说你唐叔啊,昨天我见过他……他跟我唠叨唐龙,是想儿子了。我脱口而出 :那他不会去找唐龙了吧?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唐龙去南方多年都杳无音信了,一个糟老头去哪儿找他呢?
我挂断电话,看见唐凤背对着我,一副要走的样子,可耳朵动了动,显然在捕捉电话声。
我清清嗓子 : 唐凤,你莫急,我再去找找哦。
我才不急呢!唐凤说完昂着头摔门而去。
我又走进夜色,走得漫无目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银城火车站。据说那儿的绿皮火车就要被白色高铁取代了。我站在广场上,透过栅栏看着铁轨,恍惚看见一列火车缓缓驶去——
6
很多年前,唐龙就是坐着绿皮火车而去的。
唐龙从小就瞧不起他爸,因为唐叔是矿上人嘴里的“怪人” 。曾经的煤矿怪人就那么几个,比如从牛棚放出的工程师,据说是北方某所大学毕业的,酷爱下象棋,除了上班画画图纸外,就窝在邮电所前等人下棋,实在无人就左手跟右手下,不亦乐乎。比如学校的那位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校长,对教书育人没有兴趣,常凿锯齐上修理课桌板凳,据说他在农村老家时是做木匠的。当年,我用大脑瓜琢磨了好久,才明白过来 : 要想不被矿上人称作怪人,就得头戴安全帽,穿着矿上统一发放的蓝色工作服,按时上下班 ;就得能跟三五战友、老乡或同事喝得脸红脖粗,舌头卷起麻花。而唐叔不符合这个标准,他只在山村喝,不爱理睬人,总骑着自行车四处溜达,有时还会独自咕咕噜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不是家族遗传病,跟他的儿子无关。可唐龙却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很丢脸的事儿。
在学校的围墙下,少年的唐龙叼着用一角钱买来的香烟,很痞的样子。学校边上小店阿姨很会做生意,她把一包烟拆开,散卖给学生,而那一角钱应该是唐龙偷偷把矿上的小推煤车卖给回收站得来的。
唐龙总是一脸忧郁,那让他小小年纪就有了抬头纹。他用舌头卷着香烟,突然说 :汉奸,咱俩换父亲好么?
我一愣,心知唐龙不喜欢保卫科的人,便笑 : 龙哥,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你去保卫科把咱俩户口换过来,不就行了?
唐龙黑起脸,看天,半晌又说 :汉奸,你那么会念书有屁用,长大后咱们都得做矿工!
唐龙的话说得对,矿上子弟很少能考出去,大多上过煤炭技校后分配回矿里,或者顶父辈的职当个工人。有一年矿上电影院放映印度电影《流浪者》 , 主人公拉兹是个小偷,上面有一句台词 : 贼的儿子永远是贼,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引得观众们会心地笑起来。奇怪的是,放映员唐叔却听得泪流满面,而且从没学说过这句台词。
我想起那年“严打” ,矿上有几个哥哥姐姐因跳黑灯舞,被公安以流氓罪抓走了,而唐龙有可能会成为那样的人, 于是我笑: 龙哥,你说得不对!矿上子弟不也有坐牢的么?
唐龙的脸更黑了,他狠狠地瞪我一眼 :你这个小汉奸,嘴真毒!
我嘻嘻一笑,其实我那是为唐叔报仇,他在父子之战中总是输给唐龙。
唐龙常把唐叔的永久牌自行车偷出来骑,后果不用预测,就是他会被唐叔罚不许吃饭,可他并不害怕,仍不屈不挠像个斗士——那似乎是少年的他与唐叔争斗的常见方式。唐龙长大后,与唐叔的冲突主要集中在择业上。唐叔想把自己的放映员岗位当作珍贵的遗产,传予初中毕业就在矿区游荡的儿子,让儿子能捧上铁饭碗。可唐龙对那顶职的事儿并无兴趣。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录像厅、台球室、大众舞厅、电子游艺室在大街小巷层出不穷,让银城多少有了纸醉金迷的都市味儿。唐龙闻风而起,租下矿区废弃的仓库,开起了录像厅。那时,矿上人家大多买了黑白电视机,矿上插转台每晚四集连放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什么的,一时屋顶上的天线鱼骨般树起,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歌响彻矿区角角落落。矿工俱乐部不再放映电影了,而唐龙的录像厅却非常火爆,日夜播放着武侠片、枪战片,当然还有毛片。那让无所事事的矿工子弟有了好去处,他们在那里打发着旺盛的精力,放纵着多汁的欲望。那里似乎有种危险、狂放、混乱的气息,跟电影院不一样,不是盛放着梦,而是圈禁着发情的小兽。据不完全统计,矿上至少有六对婚姻就是在那黑灯瞎火的地方萌发胚芽的。我对那里心驰神往,可唐龙不让我和唐凤去,总掏钱请我俩吃板鸭翅膀,他的钱仿佛流水般用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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