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背有些驼了,头发灰白了,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不再意气风发地奔驶在矿区了。唐龙却穿起西装,用摩丝把头发梳得背起来,腆起肚子,颇有几分黑社会老大的派头。父子俩的战争也就白热化了。
唐叔骂 : 你这混小子,国家工人的身份都敢不要, 开录像厅是个稳定长久的生计么?你以后怎么成家立业啊!
唐龙甩甩背头,一脸不屑 : 哼!你干了一辈子,一个月才几个钱?还没有我一晚上挣得多……有钱就是大爷!
唐叔脸呈猪肝色 : 你……你放那些不健康的录像,会把矿上孩子带坏的……你还好意思人模狗样地走在街上,我都替你害臊!
唐龙点支烟 : 这世道,啥是坏啊?谁带坏谁呀?
唐叔急了,薄嘴唇抖动起来 : 你迟早会犯事的!我管不了你,会有公安管你的!
唐龙笑笑,悠然吐出烟雾。
唐叔竖起手指 : 你……滚!
唐龙冷笑,整整领带,抹抹头发,就走出了家门。
有些夜晚,我远远看见唐叔蹑手蹑脚地走到录像厅前,驻足观望,抖着手里的扳手想砸开那道锈迹斑驳的铁门,把里面怪叫的小兽放出来,可终究缩回了手,蹒跚而去。而录像厅卖票的小窗内,唐龙的脸儿一闪,我分明看到他嘴角的冷笑。
唐龙不知在唐叔的嘴里 “滚” 了多少次。唐叔从不揍孩子,让儿子“滚”出家门是他对唐龙最为严重而又无奈的惩罚。记得一个少时的黄昏,我在矿区北边的砖窑厂前,看着一块块堆垒而起的砖坯,看着看着,就觉得一支齐齐整整的队伍从泥土里长了出来。它们整齐划一, 正在等待入窑烧成又红又硬。就在那时,唐龙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而来,猛按车刹,车轮与地面挤出吱吱的叫声。他斜跨在车上,嘴里叼着没有点火的烟。我没理他。他又敲响铃铛,敲得耀武扬威。我只好抬头朝他笑。他又长高了,旧军裤显然跟不上他生长的速度,已经短了半截。
他隔着三岁年龄看着我,居高临下地说话了: 我要走了,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我老妹哦。
我明知故问 : 龙哥,你要去哪儿呀?
他摇摇头,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知道他在学校操场上踢伤了体育老师的睾丸,他是在唐叔发出“滚”的吼叫声前,自觉地滚去了。
可我没想到多年后的唐龙会滚去南方,一滚多年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坐牢了,刑满后才能归来 ;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跟一著名的小姐去修正果了。我知道这些猜测都是子虚乌有的,可唐叔相信那是真的。
7
我觉得唐婶患上老年痴呆症,主要诱因就是唐龙的失踪,当然这没有病理学依据。
若干年前,在平房院落的花架下,唐婶蹲在水龙头前,一边洗衣一边哼着黄梅调,引得蜜蜂飞来飞去。她哼着哼着, 会突然噤声,慌慌地瞥向屋前屋后,见无人方才放下心来,似乎在掩盖什么生理缺陷。其实,作为出身黄梅戏世家的女子,她并不担心唱得荒腔走板,而是怕祸从口出。她的三姑曾是名扬江南的黄梅戏演员,就因为唱戏被批斗,后来跳井自绝了。而在矿上理发店里,唐婶会娉娉婷婷地走来走去,每每面对镜子时,总会不自觉地摆个水袖的架势,然后才跷起兰花指理起发来——她的有些动作过于多余。
唐婶是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嫁到矿上的,她跟唐叔赌气时说过,她之所以愿意跟唐叔结婚,是觉得唐叔出身贫农,当过兵,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唐婶显然对生活缺乏准备和经验,日子过得仓仓惶惶,一对儿女的出生、一只老鼠的夜奔、一坛腌坏了的萝卜,都会让她措手不及,无助、发慌、委屈,偏头疼发作。用时下的话说,她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一个没有长大的女人。她对唐叔的职业比较满意,不知是因爱看电影才嫁给唐叔的,还是嫁给唐叔后才爱上电影的,这里面应该隐藏着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因为她很适合担任才子佳人戏的女主角。可生活并不如我们所愿,唐叔唐婶的生活跟矿上人家一样并无浪漫,而是以现实主义从头进行到底的。如果非要有所区别的话, 那就是唐家 “气管炎”严重,唐叔在唐婶面前总是畏畏葸葸,似乎藏掖着小尾巴。我想那可能跟唐叔偷偷往老家江心洲寄钱有关,可我不明白 : 唐婶凭什么认定唐叔有相好,唐叔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给她的。有一回,我实在不愿再找唐叔,就弱弱地问唐婶 : 唐婶,你为啥总说唐叔……去找别的女人了?唐婶愣了愣,恨恨地说 : 为啥?因为男人的心里都藏着野狐狸!那时我的唇上已长出毛茸茸的胡子。开始变声的嗓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我没有听懂唐婶这句话的寓意,现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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