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沙是我故里人,我有必要让更多的人听一听他的炉边小唱。青沙生于一百年前的青海省湟中县(今西宁市湟中区),村庄傍水而建,名叫河湾,距西宁市区二十余公里,一百年前,仅有一条乡村土路可通西宁。人们出行一般靠骑马,或坐马车,更多的时候会仰仗于步行。这条乡村小道很通直,顺着一条清浅的河流,绵延向东北,直抵西宁西郊。河湾村隔河对望处,是大面积的草甸和湿地灌木丛,四围清泉滋漫。夏季里,这一方山林野花覆地,百鸟争鸣,是附近村民放牧牛羊的好去处。冬日,草甸变为洁白的冰滩,是孩童们玩耍的乐园。草甸紧接着我村葛家寨,这个寨子是这一带泉涌最多的村落,四围清泉与小溪流相抱,村落至为齐整。葛家寨以北,草甸复又绵延。河流上每隔七八百米,便有一盘水磨哗哗击水。沿着这条小路北行去西宁,一路上倒也景色优美,不乏村野之趣。十五六岁的少年青沙便是顺着这样一条绿荫匝地的逐水小路,踏上了他的人生之旅。青沙,本姓王,名巍山,字赋天,青沙是他的文学之名。
青沙在他的青年时代一直在创作,而唯有散文集《生命树》流传了下来,现在也仅存一部,在青海省图书馆。其他作品皆零落不可寻了。1945年12月,青沙在《生命树》后记中说,因铅字不全,许多字临时酌加涂改,代替或留空白,这好像华艳的外袍上爬满了虱子,也是生命之象征。他是认可了生命无处不在的缺憾性的,那么我们也须得认可唯有《生命树》一书流传下来这一历史性的缺憾。而且,青沙也认真思考过这迷雾重重、爱恨交织的人世间。他很清楚,云雾会一直在那里,我们无可奈何,我们唯有自己轻轻地掀开这爱恨云天,孤身远离。
如果仅仅读《生命树》中的几个篇章,很容易将青沙的创作归入自我体验式的苦情一脉,似乎他永远在诉说精神上的苦难与愁闷。然而,细读整部《生命树》会发现,这种因苦难而滋长出来的愁闷渐渐隐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辽阔与高远。《生命树》诸篇章主要创作于1938年至1945年间,青沙21岁至28岁。作者的血脉中始终跌宕着青春的激情,他爱那殷红的火光,爱那腾空的火苗。国家战乱频频,他艰难跋涉在人生之路上。对知识的无限渴求和时代的变幻莫测,均与青春本色不断冲撞,使他的心灵备受磨难。他的痛苦更多的来源于他的警醒,他知道自己的灵魂一直在动荡不安。就像婵娟之于屈原一样,他假托美丽的少女诉说着人生层层迷雾,以此消解灵魂的追问之痛。“黑色之门永远在关闭着,一个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寻找的灵魂,死在门外。”进退维谷,脚下无路,他不知去向哪里。他一次次选择了远行,他想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黄金大道。
青沙,诚如他自己所认可的:像深山的旅人,找不到借宿的人家。
可慨之,可惜之。
《生命树》由青海印刷局印行之际,青沙并未完全走出他精神上的苦难,时局更为动荡,他用一种释然或者妥协接纳了现实中所有的缺憾。
二
青年时代的青沙,一直在探寻生命的意义。他始终坚信,生命应该更恢宏一些,更壮丽一些。而他太过年轻,又来自偏远、落后的边地青海,他的力量不足以让他挺立到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去诉说,去呐喊。
大约是1935年,青沙十八岁,在南京城北郊的幕府山下读书。早熟,加之清醒与敏感,使他过早地抛开了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懵懂状态,而进入了一道追问人生意义的黑色之门。他的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和所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进入文学主战场的一代作家们一样,青沙的人生之痛来得很早。早慧带给他优于常人的知与觉,同时也带给他甚于常人的痛与苦。他承认,苦痛成了养活他的养料。
晨风里送来了桂花香,
芬芳的气息进入了我的心房。
无端的苦痛又来把人提醒——
提醒了生涯中迷惘了的衷肠,
我暗自心伤。
一种美丽的至诚,
隐隐启自心灵。
聊慰我燃烧着的一片热情;
无端的苦痛又来把人提醒——
提醒了生涯中走错了的远尘。
既无爱,又无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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