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写一写故人旧事,回眸往昔,寄托情思,但总觉得无从入手。常金仓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我的同乡、文友、兄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沉重、荒芜的岁月中,我们在共同的“文学梦”下聚集一起,刻苦读书,尝试创作,探索社会人生,度过了一段艰难、美好、难忘的人生。正因有了十几年的乡村生活、苦熬打拼,才有了我们后来别样的人生道路和事业上的收获。我进入了文学界,从事文学编辑和评论;他踏入了史学界,辗转三所高校,一边当教授、一边做学问,成为著名的历史学家。让人预料不到的是,正当他大器晚成,学问日隆的时候,却在2011年到外地的讲学中猝然去世,年仅63岁。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91年,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了,但他的形象却不时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身材瘦挺、衣着俭朴,脸色微黑、饱含沧桑,前额谢顶、双目凝神。从他的身上、脸面、眼中,我窥见了一个历史学家的严谨、深沉与风骨,读出了一代回乡青年的奋斗、追求与命运。
在中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段历史中,有一个重大、壮烈的全国性运动,那就是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对这场运动,人们自然可以从各自的角度,作出种种认识和反思。但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我们既要看到它对千千万万知识青年身体的、心灵的乃至人生的扭曲与伤害,也要看到它对知识青年身心的、命运的锤炼、改造以至重塑。其中的佼佼者,已经成为今天中国社会的执牛耳者,特别是在文学、社科、政治领域。可以说,40年前的那场运动,依然影响着今天的中国。其实当时的知识青年,是包括两部分人的,一部分是从城市下放农村的插队知青,另一部分是初高中毕业回到本地的回乡知青。这后一部分的比例更大。但许多年来,人们关注、研究的是前者,而轻视、忽略了后者。人数更为庞大的回乡知青,绝大多数沿袭了父辈的农民人生道路,过着更为艰难、琐碎、无望的日子,淹没在浩荡的历史中。但也有极少数,不甘沉没,上下求索,终于在后来跳出底层,成就了自己的人生和事业。常金仓就是这样一个回乡知青“典型”。
我的家乡坐落在山西原平北部的一片平川上,东临滹沱河,南靠北同蒲铁路线,名曰南申村。虽为当地的十八村水地之一,但人均土地不足二亩,除了农业没有什么资源、产业,经济不发达,文化也落后,全村近二千口人捆绑在土地上,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村子大体呈正方形,正南正北“井田”型结构,横横竖竖有四五条街道,街头巷尾残留着一些牌楼、庙宇的遗迹,还有几棵风烛残年的老槐。但在我的记忆中,六七十年代的故乡也有一些美好之处。八个生产队就像八个大家庭,生产劳动、日常生活管理得严格有序。街道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墙上写着端正、醒目的大标语。每家的土院、瓦房和泥房,也收拾得利利索索。村西有一条南北向的“楼街”,住着三个回乡知识青年。那时相邻的村子都安置了城里来的插队知青,不知为什么我们村恰好没有,因此村人对这三个回乡知青就较为关注,称他们为“闹书人”或“文化人”。住在街中部一条小胡同里的是常金仓。他1948年出生,父辈祖辈都是农民,前有哥哥、姐姐,他是老生子,生活拮据。他生来就是读书的料,在村里上小学,在县城读初中,各门功课都是名列前茅。1965年考取著名的范亭中学,上了一年课,就遭遇“文革”、“停课闹革命”。乱世中,他却借阅了大量古典文学、历史名著,为后来的写作、研究打下了根基。1968年底,他高中毕业回到家乡,成为一个农民。次年同范中同学黄河川结婚,挑起了生活重担。这年他21岁。住在楼街北头的是常怀仁,与常金仓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年龄略小,称金仓为哥。他是家里的长子,姊妹四人,父亲是一位乡村医生,家境却十分贫寒。他在村里上完小学就回队务农了,但因喜欢文艺,能写一点东西,就常在村里干一些写报道、编节目的活儿。住在最南头的是我,父亲在县里的商业部门工作,算不得纯粹的农民家庭。我出生在1952年,三人中年龄最小。从1961至1966年完整地读完了小学,顺利考入了原平中学,因学校停课而未能上成。在村里一边劳动一边读村办“农中”,只是混了一张初中毕业证。1969年原中“复课闹革命”,通过考试就读高中,1972年初回到村里,成为农民。但由于喜欢文学,在县小报发表过一些作品,1973年被借调到薛孤公社,专做文秘工作。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回乡知识青年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当兵、当工人,压根轮不到你。通过写作出名,选拔为正式干部,这样的机会也有,却千载难逢。我就遇到了这样一个契机,但因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而告吹。喜欢读书写作,做着虚无缥缈的“文学梦”,把我和金仓、怀仁吸引到了一起。在艰苦的劳动之余,我们常常聚在一起,谈论文学、创作,交流读书体会,也探讨社会、人生问题。谁写了作品,则互相传阅,提点意见、建议。其实,在那样一个社会、文学时代,你能写出什么呢?你能写出生活、人生的真实吗?但我们乐此不疲,信心满满。自然希望依靠文学敲开命运之门,但更多的是在沉重、无望的生活中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在村人心目中,我们既是一些有知识、有特长的文化人,更是一些不懂社会、不会种地、想入非非、清高孤傲的“书呆子”。怀仁写过一篇回忆文章,题目是:《南申村“三寒士”》。
一条街上三个“文学青年”,在“文革”运动的浪涛声中,在“农业学大寨”的苦战之中,像三个地下工作者一样,偷偷开始了他们的文学写作。他们是朋友、更是文友。他们是兄弟、更是知音。三人中,金仓的文化程度最高、读书最多。他热衷于抄录古典诗文,用他那端庄、优美的颜体蘸笔字,抄了厚厚好几本。他也写小说,且出手不凡,但写得不多。怀仁上学少,却读书杂,尤其喜欢民间故事、古典通俗小说以及山西老一代作家的作品,写出的东西颇有点民间文艺味道。我从小学开始,就学着写文章、投稿子。在原中上学时又读了一些文学名著,遇到几位很投缘的语文老师,写作热情很高。我通讯、评论、小说、散文,什么都写,有时则与怀仁合作。距南申村十里的下薛孤村出了一个知名作家杨茂林,是我们崇拜的名人。当时他响应上级号召,回本乡插队锻炼、体验生活。我们慕名前往拜访,从此结下情谊,成为我们三人的老师、兄长、朋友。每年过了春节,不是我们相约到他家里,就是他骑车到我们家里,畅谈一天,吃一顿饺子,把年过得有声有色。七十年代之后,国家的文学政策有所松动、调整,文学活动和创作逐渐活跃起来。1972年,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由忻县地区革委会政工组主办、杨茂林主编的《文学创作选集》出版,我的短篇小说《同一块地里》发表。这对我们三个无疑是一个鼓舞。当时,原平文化馆创办了内部刊物《原平文化》,怀仁连发了几篇小说。更让人振奋的是,1975年省里创办了《汾水》文学杂志,其实是“文革”前《火花》的延续。金仓写了一部两万多字的中篇小说 《“膏药”队长》,取材于村里的真人真事,描写了一位性格复杂、滑稽的农民形象,颇有古典文学和赵树理小说的韵味。此时的金仓在本村小学教书,他像读课文一样悠然自乐地读给我和怀仁听,我俩都觉得别具一格,肯定会发表。寄给《汾水》编辑部,很快收到回信,让金仓前往太原改稿。数天后金仓返回村里,说见到了马烽、西戎、胡正等几位大作家,但他们认为主人公是个中间人物,需要大改、重写。金仓坚持己见,不愿大改,于是作罢。我们很为金仓失去发表作品的机会而遗憾,同时也见识了他的执拗性格。倘若这篇作品发表,他的人生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他在2006年的亲笔小传中说:“青年时代因上山下乡辍学十年,始正式参与社会生活,曾醉心小说创作,希望用艺术形象的塑造记录下历史的若干侧面,那时因文艺期刊大多停办,作品多供同好者交流,留下的唯一成果是培养了写作能力。”
作为农民的后代,我们是不合格、不忠诚的。我们三个都在村里待了十年左右,也参加了生产队的锄耧耕种、拉车挑担等各种农活,但加起来算时间并不长。金仓断断续续当过几年民办教师,我先是上高中后又借调到公社工作,都没有成为真正的农民。但对农村生活、农事劳动等都有着刻骨的体验。七十年代中期之后,我们三个的命运发生了转折。1975年,我被推荐保送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同年,怀仁被借调到原平县文化馆《原平文化》当编辑,后来通过自修考试获得大专文凭;1977年,金仓考入山西师范学院政史系,毕业后留校搞了历史研究。我们对“文学梦”并没有寄予太高的期望,但文学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就在1977年春节,我们三人回到村里。金仓苦斗数年,在村里盖起了五间正房,刚刚搬入新居,墙壁还没来得及抹泥粉刷,但却要告别家乡了。三个患难兄弟围坐在冒着蓝色火焰的泥火炉旁,谈眼下、谈文学、谈理想、谈未来,不觉情动于衷,依依难舍。金仓说:“等咱哥儿仨退休了,都回南申村来,盖一栋二层小楼,颐养天年!”当时,我们对金仓的话充满神往,深信不疑。但金仓这一走,竟成为永别。
底层社会与人生资源
我不知道金仓1977年报考历史专业与他的乡村人生有什么样的内在关系?我不知道金仓30余年的历史研究与晋北那个村庄的历史现实有什么样的深层因果?但我知道,十年的乡村底层生活,为他积累了丰厚的社会人生经验,凝聚了不竭的探索进取精神,练就了锐利的洞察世事的眼光。十年磨难已然转化成了宝贵的人生资源,最终使他成为一个卓有建树的历史学家。
金仓最让人感佩的是那种百折不挠、艰苦奋争的精神性格。这种精神性格既表现在生存、生活中,也体现在工作、治学中。很多年前怀仁就感叹:“金仓真是一个精神动物!”六十年代末,刚刚20出头的金仓结婚成家,分户另过,住在父母老宅对门的另一个狭长小院里,两间向阳泥房、一个躺柜、几件锅碗,就是全部家当。刚刚走进社会,既无积蓄,生产队也不开红,冬天的取暖就成了问题。金仓决定像村里的那些壮汉一样去西山背山柴。村里距西山有二三十里,灌木丛生,每年冬天,就有一些壮劳力去砍山柴。这是一项极苦的活,天寒、路远、柴重,一般人是干不了的。家里的父母和爱人担心他吃不消,不同意,而他执意前往。他每天天不亮起来,匆匆吃点饭,怀里揣上两个窝头一壶水,腰间系一根绳子别一把砍刀,迎着寒风疾步赶到山里,找准地方,披荆斩棘大干两三个小时,待山柴垛割得差不多了,用绳子结结实实捆成一背。然后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点火烤窝头,“野餐”完毕,这才背起一百多斤重的山柴背,一步一步走回村里,此时天已大黑。就这样,他一背就是几十天,一直到腊月底。小小的院子里,山柴堆成一座山。全家一冬天的做饭、取暖顺利解决。背山柴的做法,金仓坚持了很多年。怀仁也背过山柴,但我就没有这个体力和胆量,也许是生活还没有逼到那一步吧?金仓个子高,但单薄,面对生存困境,他就有这样的勇气和意志。盖房,可以说是金仓青年时代的“光辉篇章”。他总觉得黄河川嫁给他受了委屈,一直琢磨着盖房子的事。为了房子,他去岢岚三线建设工地当民工,挖土方、干杂务,每月四十多元,干了两年有了一点积蓄。为了房子,他说服村里一位单身汉,用自己现成的小宅院换下单身汉一块可盖五间正房的宅基地。为了房子,他几上西山买回木料,起早贪黑从河槽里挖石头,自己亲手打了五间房用的土坯……一直到1974年夏天,在众乡亲的帮工下,盖起了五间新房子。这房子盖了五年,耗尽了金仓的积蓄,耗尽了金仓的心血。其艰辛可与高晓声笔下的李顺大造屋相比。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盖起五间房子,这在当时的村里是了不起的事情,于是村人对金仓颇有点刮目相看。我常常想,艰难困苦,可以使人扭曲、堕落,也可以使人成熟、坚强。金仓在打山柴、盖房子的艰苦岁月里,经受了考验,磨砺了意志,收获了成功,他得到的不仅仅是生存的满足,更是精神上的自信。有这样一份精神资源,在他漫长的学术生涯中,他自然会用打山柴、盖房子的那样一种心劲和毅力,踏石留印地走向成功。
金仓的历史研究,着重点在先秦礼乐文明、历史发展中的文化规律等方面。这自然是一种教学、研究的需要和个人兴趣的结合,与现实社会特别是乡村社会似乎没有什么瓜葛。但在他的个人兴趣中,就真的没有乡村社会的“纠缠”吗?我想是有的。回想六七十年代的故乡生活,常常让人觉得感慨万千。故乡自然有淳朴、温暖的一面,但更有沉重、荒诞的一面。而让我们感到压抑的,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民情风俗、道德礼仪等等。譬如作为年轻人,要求你忠孝仁义、乐天知命,要求你谦和谨慎、知书达理……特别是对文化人,这种要求会更严格、挑剔。而我们这些走出校门的青年学生,不仅不懂这套习俗礼仪,而且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和叛逆。譬如不大理会村里的人情世故,譬如待人接物上流露出一些清高傲气来。这就难免让村里人有种种看法和议论,眼光中就有了生分和暧昧。金仓对这种乡村风俗礼仪,一定有着深切的体验乃至教训。当他走进先秦历史时,发现三千年前就已经有了那样丰富成熟的礼乐文化,他在梳理、探讨这种历史文化时,也蕴含了对现实乡村的比照、反思。在他的代表作《周代礼俗研究》《周代社会生活述论》中,我们依然可以读出隐隐的现实性来。
金仓的历史研究,时间段主要是先秦,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时代。但他的立足点却在现代。反顾五六十年代的乡村社会,那是只有一个脑袋、一种思想的时代。但在金仓的小屋里,我们常常悄悄地对反常的现实提出质疑,对社会的发展产生困惑,对未来的走向小心猜测……而金仓的看法和观点,总是让我和怀仁心悦诚服。正是这种知识分子的忧患感、责任感,使历史学家的常金仓,没有拘泥在对古代历史的考证、演绎中,而是置身历史、返观现实,从事着一种现代历史学的艰难建构。他明确地讲:“史学缺乏与时俱进的精神,为增进社会幸福贡献甚微,是导致史学困境的根本原因,而时势的变化只是诱因。”又说:“文化史研究就是社会文化的社会医生,要找出我们这个社会结构的不合理处,通过渐进式的改良对社会加以改变,只有改变社会的结构,才能改变社会的功能。”没有十年乡村的社会人生经验,没有历史转型期的痛苦思索,怎么会有金仓这种思想、志向、境界呢?
史学界“翻盘子”的人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虽然中国向来就有“文史不分家”的说法,但在社科、人文领域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依然是普遍现象。这也正是我和金仓心灵相通却疏于联系的主要原因。1975年之后,我从山西大学中文系读书留校,又调回忻州地区文联,再上调山西省作家协会,历经三个单位,在文学圈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而金仓1977年以后,从临汾师范学院、到陕西师范大学、又至沈阳师范大学,辗转三所高校,在史学界打出了一片天地。在这30余年中,我们在故乡、忻州、太原各见过一面。我每逢调动一次,总会写信给他,谈谈自己的近况、写作,问候问候他的情况、治学。他总会认认真真回一封长信,充满了兄长的关切。至于他的身心、家庭详情,历史研究课题与进展,就不大知晓了。这两年,我翻阅了他的几本学术著作,阅读了他的同人弟子为他编辑的纪念文集《奕世载德》,从网上观看了他的学术讲座,才对他后来的人生道路、学术研究有了大致的、较多的了解。当然只是管中窥豹,并未深入,但也依然领略了他这二三十年的艰难跋涉、独辟蹊径和杰出建树。
金仓的学术生涯,完全献给了中国先秦史、中国文化史的教学和研究,特别是在中国史学的科学化、礼乐文明、文化史学理论等方面,在文化人类学与历史学的结合方面,有着创造性的开拓。他对古代史学的研究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批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史学理论体系。此外,他还涉足神话、青铜器、历史文献、道教、人口学等多个领域,颇多硕果。他出版了多部著作。《晋国史纲要》与李孟存合著,是晋国历史的一部拓荒性著述。《周代礼俗研究》是在著名历史学家、他的博导金景芳教授指导下完成的学位论文,对中国传统礼乐文化进行了深广探索。《穷变通久——文化史学的理论与实践》全面阐述了他的文化史学理论,对中国历史中的文化类型、早期国家的产生、社会变迁等课题作出了新颖独到的论述。《二十世纪古史研究反思录》对史学研究的众多倾向性问题,如传统史学理论、历史传说研究、宗教和神话的思考、古代思想史探讨、早期国家社会制度研究等等,进行了精辟的梳理、反思。《周代社会生活述论》是为研究生写的一本古史研究入门书,继续倡导历史、文化研究的最终目的是发现原理和规律的观点。此外,他还在《中国社会科学》《政治学研究》《文史哲》等重要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当然,金仓作为一个教师、教授、博导,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教书和育人上。他教出的本科生难以计数,培养出的硕士、博士研究生有60余名,可谓“桃李满天下”。
在金仓的同人、弟子眼中,他是一位勇于开拓新路的“猛将”和敢于挑战传统的“翻盘子”的人。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奔流不息的历史长河中。因此,大家乃至历史学家,就把历史当作一部情节不断衍生、故事步步推进的电视连续剧,形成了一种僵化的进化论史学。而金仓则积极借鉴19世纪之后西方的历史哲学和文化人类学,并把它同中国历史学研究结合起来,构建了一种新的文化史学思想和方法,并在先秦史学方面推出一批成果。长期以来,史学界深陷困境,为了解困,有人主张向考古靠拢,有人倡导走向大众。前者如不断展示的古墓发掘,后者如“百家讲坛”中的历史演义。而金仓则公开批评古典进化论史学以及急功近利的史学斜路,竭力倡导用文化史学的理论与方法,深入把握历史深层中的规律、法则,现象、元素,进而以史为鉴、认识现实,推动当下社会的变革和发展。正如史学家吕绍刚先生所评价的:“常金仓先生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那就是在对当代史学的自我反思、自我批判基础上探索新世纪史学的发展方向。他以区区私家之力,面对强大的习惯势力,引导人们接受一种新的历史思维,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心。”我是历史学的门外汉,不知道我这样的简单概括,是否接近了金仓历史研究的本意?在我看来,金仓已为史学界立起一块丰碑,也许它还不那么高大、壮丽,但它是全新的、重要的,需要史学家特别是他的弟子们继续丰富它、建造它。
地域性格和命运轨迹
金仓的一位硕士研究生在回忆文章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新生开学,学院召集师生见面,作为导师的常金仓讲话,一开口就提出一个尖锐问题:“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向我做个表态,你们来读书是为了拿这个硕士文凭,还是为了学些真本事?你们的目的不同,我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同了。”初次见面,就给学生一个“下马威”,大家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纷纷表态要追随老师刻苦读书。金仓就是这样一个认真较劲、是非分明、清高直率,甚至固执偏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这样的个性在我身上也有。记得1982年我从山西大学调忻州文联,中文系开送别会,德高望重的马作楫老师给我提了一条意见:“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就是性格比较‘犟’。”我牢牢记住了这条意见,决心改掉,但本性难移,成效甚少。性格比我还要倔强的金仓,看来一生也没有改变了他的脾性。这种脾性成就了他的人生、事业,但也给他的命运带来了曲折、磨难。这种脾性既表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也体现在他的处世为人中。外省人说“山西人性格倔”,晋北人性格尤为倔。山西的地域环境、生产劳动方式、文化传统和民风民俗,一点一点培养了山西人倔强的地域文化性格。金仓的犟劲,既是他的个人脾性,也是一种地域性格。
由是我想到了山西前辈先贤共同的性格特点。譬如贾植芳,一位学者,参加革命,抨击时政,一生坐过国民党、日伪军、共产党四次共25 年监狱,晚年依然无愧无悔。譬如赵树理,终生站在农民一边,同极“左”路线、冒进干部、文艺歪风斗智斗勇,最终惨死在“文革”运动中。譬如牛汉,解放后深知胡风已被打入“另册”,依然保持朋友间的来往,在胡风受批判之时站出来为他辩护,结果被捕入狱。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从事的职业不同,但都有一种共同的地域文化性格:认死理、敢犯上、有担当。山西人的地域性格自然是丰富多样的,那些仁人志士也未必都是阳刚派,但这种倔劲、刚劲无疑是山西地域性格中的一个耀眼的亮点。金仓秉承了前辈先贤的这种地域性格,在人生旅途、事业历程中,同样表现得逼真、鲜活、强烈。
金仓的倔强、固执性格,体现在许多生活细节中。譬如穿衣服,总是白、灰、黑三种颜色的衬衣、中山装、夹克衫,且式样老旧,没形没象,很少看到他西装革履的样子。譬如使用的提包,很多年前就记得他喜欢用一个深色的布兜子,我在他的学生回忆文章中,再次看到了这样的描写:“(他)手中总是那个旧的不能再旧的布兜子,每次上课老师就是从这个兜子里掏出他的讲义。”不知道这是不是30年前的那只布兜子?他并不是不爱美,而是觉得穿平常衣服、用普通布兜,习惯成为自然,感觉方便,他不愿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再动脑子,而让思想和心灵无挂无碍地自由飞翔。譬如坐姿,记得在村里时,他就喜欢双腿一盘,端坐在土炕上看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后来上学了、工作了,没有土炕,就端坐在床上看书。他不喜欢坐在椅子上,坐一会就会站起来,甚至脱去鞋子蹲在椅子上。他从小练就了坐功、蹲功,成为教授了,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譬如抽烟,在村里他就抽自种的小兰花烟,一是没钱买香烟,二是小兰花烟味道醇正。他不用烟锅子,自己卷,卷得快疾、漂亮,抽起来过瘾、提神。许多同事弟子在回忆中,都写到他经常卷小兰花烟抽。抽着自卷烟,他也许觉得又回到了故乡土炕,回到了青年时代。怀仁曾说:“金仓过的是苦行僧生活。”我说:“他求取的是历史学真经。”
最顽固不改的是他的原平土话与口音。我看了他互联网视频上的学术讲座,他依然是那副洒脱、风趣、自信的样子,讲得绝对条理、清晰、透彻、生动,但却还是几十年前的一口土话。在我听来,这是最纯正、最完美的原平话,而在外地人听来,一定觉得沉重、费力,甚至听不懂。原平话是中国的北方话,很有地域特色,它发音较重、节奏鲜明,抑而不扬,但z、c、s与zh、ch、sh,en与eng,un与ong等分不清楚,讲起话来,就像麻袋倒土豆,显得笨、重、土、硬。我在山西大学留校后,曾很想改掉原平话,学会普通话,但试了一段,感觉别扭,效果不好,于是罢了。金仓七十年代初就在本乡当民办教师,40年间,走南闯北,没离讲台,依旧乡音未改。不知是原平土话难改?还是说普通话不宜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从原平走出去的人,也有成功改成普通话的呀!七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讲普通话几乎普及了。这依然反映了金仓的独特性格。故乡贫瘠的土地、艰难的生存,在给予我们正面精神性格的同时,也带给了我们执拗、守旧甚至狭隘的负面性格心理,制约着我们的人生命运。
金仓的人生、学术道路并不顺利,其根源也在他的思想性格上。他献身学术、卓有建树,但却曲高和寡、难容他见,得罪了一些同人和前辈。他深谙世情、能力出众,但却个人英雄、灵活不足,脱离了那些或庸常或世故的芸芸之众。“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他的坎坷、曲折也是注定了的。1990年,金仓在吉林大学读完古代史专业获得博士学位,应山西师大校长陶本一力邀,回到母校历史系,担任主管教学科研的副主任,他投身学科建设、扶植青年教师,改变了历史系的学风和面貌,但在工作、人际、学术上与一些人发生了分歧和矛盾。不肯随波逐流的金仓,决然离开了母校、离开了山西,调往陕西师大。2004年,在陕西师大功成名就的金仓,应辽宁师大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院长杨英杰的邀请,引进该院,承担起申报博士点的重要使命。他埋头学科的基本建设,强化学术研究,招收硕博研究生,与学院同人苦干七年,终于在2011年使历史学科博士点的申报获得成功。作为首席功臣,又是著名教授,本应得到相应的岗位和待遇,而金仓得到的是末等特聘教授。自尊心极强的金仓,不说不闹,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再不去学院上班、开会,用沉默表示了他的清高和抗议。“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一生最看重的情谊受到践踏。”这段时间,他的心情郁闷,血压不稳,身心疲惫。我知道,金仓绝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待遇的人,他忍受不了的是对他自尊和人格的损害。我知道,金仓的位列末等不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和影响问题,一定是他在工作和治学中冒犯了一些同行甚至上级。为了散心、休养,2011年冬,他应福建师大社会历史学院院长、他的大学同窗好友王晓德的邀请,前往鸟语花香、温暖如春的福州讲学,同行的还有他的夫人黄河川以及几位朋友弟子。而长期的劳累、相聚的激动、异地的放松,使他那颗刚强而脆弱的心不堪承受,骤然停顿,走完了他63岁短促而璀璨的旅程。
37年前,金仓曾在故乡新建的房子里遥想退休后归隐田园。如今,他的房院早已易主,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楼街南头我的故居,已然一片荒芜、破败,真不知该如何处置它。故乡,我的母亲,你的游子再回不到你的怀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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