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升上初三的那一年,我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坐上家里的汽车,从学校出发,身边是母亲帮我打包好的衣物和书。母亲沉默而轻柔地握着我的手,握了一路。沿途的风景在窗外掠过,稍纵即逝。高楼、人群渐渐地在身后远去了,道路灰白,来往稀疏。不远处又是大片大片的稻田。我不认识的无名树,枝干笔直,在道路两旁排列整齐,不茂盛也不稀疏的树冠像一团团刚燃起的火焰,在我心中燎烤着,我感受到我的胸腔中有微弱的疼痛感,像风从伤口中灌了进去。
车子驶进一个城镇,又从城镇驶进一个小村庄。已临近黄昏,父亲把车窗降了下来,空气中充斥着柴火气与饭香,初秋草木开始衰败却仍旧好闻的气味,还有寻人回家吃饭的呼喊声。但我们车内仍是沉默的氛围,汽车在一寻常小院中停下。
打破沉默的是爷爷。他长着一副农人的面孔,有农人精壮瘦削的好身板。他利落地指挥我父亲停好车,让我母亲把我的行李放进他给我准备的房间,最后走过来有力地拍拍我的肩膀,说:“饿了吧?我们吃饭去!”
饭菜很香。一碟黄澄澄的炒鸡蛋,一碟蒜苗炒腊肉,一碟清炒小白菜,一砂锅炖鸡,一锅熬得稠稠的小米粥。我们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头顶是一盏明亮而柔和的灯。大人们简单地交谈着,说着今年的茄子长得好,晒干的茄子干可以吃整个冬季;村中哪位老人在今年又离去了,安静得没有一丝预兆;谁家的小子中考考了镇上的第一名,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我察觉说这话时母亲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看见爷爷神情惬意地在抿一小杯白酒。
吃过晚饭,回城的路途不近。父亲留下钱和无言的嘱托,发动了车子。车灯照亮乡间幽暗的小路,母亲在车门旁边,目光热切却无声地注视我。
“妈妈,再见。”我说。
爷爷站在我的身边,伸手搭着我的肩膀。他朝着车子摆了摆手,我们一同看着车辆渐渐消失在远处。临了,他转头亲热地喊我:“我给你烧水,洗澡去吧,啊?”
我点点头,隔着被长势喜人的瓜藤攀援包围的瓜架,窥见围墙那一侧一道好奇的目光。
一个女孩扎着粗粗的长辫子,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夹袄。围墙上放了一个装满湿衣服的大木盆。她手里也拿着一件湿淋淋的蓝白色校服,看样子是要晾到她手边那道架着的横杆上。
爷爷仿佛也跟她熟识,乐呵呵地朝她打招呼:“小生,晾衣服呐?”他又回过头来招呼我,“这是我孙子,从城里来住几天,有空来找他玩啊。”
“哎,今天衣服洗的早。”
女孩口齿清晰地回应着爷爷,又重新用一种平静中掩盖不住好奇的神情凝视我。她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群孩子的嬉笑声,夹杂着一个女人大声的呵斥。
我冲着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转头走回屋子里,一丛蔷薇拂过我的身侧。空气中弥漫着隐约的花香与草木香。
在我身前身后,夜幕星河之下,这一方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我往后无数个岁月里灼灼闪耀。
升初三这一年,我十四岁,厌学,抑郁,透过眼帘看世界都漾着苦雨。我拒绝上学,拒绝交流,将自己封闭起来。面对我的变化,父母焦急,束手无策,小心翼翼,而这份小心翼翼却更刺痛了一个少年敏感的心。他们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将我送至乡下爷爷家疗养。只是我从小到大和爷爷很少见面,爷爷坦然而若无其事地接纳了我,这个对自身变化也茫然无措的少年。
我永远感谢这个小村庄,感谢它让我看见的所有美丽的、粗鄙的、真实的烟火气,让我遇到的人,让我萌生的希望,让我能在日后无数次回头中,庆幸我的外部境况与我的青春情怀紧密相连。
二
爷爷的小院,万物有序而茁壮地生长。
院门口栽着一丛蔷薇和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各样的小花,还有几棵小小的果树:龙眼,荔枝,石榴,还有爷爷骄傲于他随手丢的果核居然发芽了的——一株因为某种原因一直长不大也不结果的苹果树。
院子的中央,是一棵还未长成的杏树,叶子倒是挂了满身,看着就是生机勃勃,俊秀挺拔的样子。
菜地开辟在屋子旁,占据院子的大部分地方。爷爷栽下小白菜、胡萝卜、葱、姜、蒜,架起的瓜架上长着茄子、豆角、葫芦瓜,瓜架旁的地里还静静卧着几个南瓜。
院子的一角,菜地的旁边,有一缸浮萍。缸本来是储水用的,但后来渐渐地废弃掉了,浮萍密匝匝的绿,铺满整个缸面,偶得一阵凉风,自是绿萍水波荡漾,美不胜收。后来我们去赶集,买回几尾火红的小鲤鱼,于是无需穿堂凉风也可搅碎这一缸春水。
我就这样在爷爷家住了下来。清晨我吃过了早饭,就坐在杏树旁翻看我带来的那些书,或者什么也不干,只发呆。午饭后,我便沿着乡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游荡,这时几乎整个村子都在午睡,蛋壳般薄薄的静,笼罩了这片土地,于是我得以一人独享这个小村庄的美丽。通常在太阳落山前,我们在院子里吃完晚饭,回到小屋,围着电视看一会儿,洗漱完毕便早早地睡去。
我也帮着爷爷给菜地除草,松土,施肥,在做饭的时候拔几棵葱洗净。爷爷每天侍弄菜地,跟村中其他老人在院子里就着几颗花生米谈天说地,有时候他们说着说着还会争执起来,但几分钟的沉默过后,又会彼此默契而互相妥协般地说起话来。
有一天我散步走出很远,直到一条小河横贯在我的面前,对岸目光尽头是层林浸染的几座山岳。于是我在河滩上躺下来,望着远方天际漂浮的几朵云,什么也不想。在秋日渐稀的虫鸣声中,时间仿佛被慢慢拉长,身下柔软的草甸扎得人发痒,此刻却意外地放松又舒适。
当我回家时,在院门口被隔壁家那个女孩叫住了。
“能把你的书借我看看吗?”她说。
我问她:“你要哪一本?”
她说:“前天上午你在院子里看的那一本余光中诗集。”
我领着她穿过院门口的蔷薇丛,走进我的小房间里。把那本书从床头拿起来递给她,她接过去,目光略微避开了我的眼睛,说:“看完了,我还能找你借其他的吗?”
我听爷爷说过她家的事。父亲酗酒过度,醉倒在冬日回家的路上,第二天被发现时,躯体已然冰凉了。留下孤儿寡母六口人。
父亲多年不来往的兄弟闻讯而动,想过来争夺房产。眼看着亲人来势汹汹,家中还有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她的母亲守在家门口,将房产和五个孩子护在身后,拿把锄头对着来的那些人,几经来回,总算是保下这一方栖身之处。
我说:“可以。”
她有些局促地笑起来,说:“谢谢!”又说,“我叫小生。就住你家隔壁。”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上有两个对称的梨涡,显得格外童真。
看着这两个梨涡,我也有点想笑:“不用谢,我叫宋扬。”
我和小生的友谊由此开始。她找我借书,过几日便还回来,周而复始。她在村中读初三,放学回家做饭、洗衣、做手工活——他们家所有人都要做手工活,每天不做到规定的数量不准睡觉,这是他们家赖以维持生计的主要来源。
小生是隔壁家的异类。我见过她的兄弟们,见得最多的场景是他们梗着脖子互相不服气的样子。我见过大的把小的踢倒在地污言秽语地指责她不好好干活净拍妈妈的马屁,也见识到一个母亲习以为常地将世间最恶毒的侮辱性词语连珠炮似的甩向她的儿女。
隔壁的屋子亮着灯,长久地在深夜里喧闹着。
后来我们渐渐开始说些话,一开始只讨论些书中的寻常内容,她会询问我一些问题,我常常刹不住车,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起来,仿佛想把我的毕生所学对着她倾吐干净。
犹记得有一次她羡慕地说:“你懂这么多,成绩一定很好吧?”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向往的光,“真好,我特别想成绩好,那样就能考到城里去了。”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在后来给她的信里写:
都市向上向前的热望里存不住浪漫
诗篇和春光在钢筋水泥里一起生了锈
我站在人群中央——
惆怅下着雨,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水坑
人们冷漠地挽起裤腿,避之不及
拂袖而去
记不清我们开始写信的原因了,只记得小生常用的纸,是从名为“作业簿”的草稿本上撕下来的,很薄,一面光滑,一面粗糙,上面有浅浅的印痕。她在正面写,我在背面写。
我们不只讨论青春、文学、梦想,也写今天下午出去游逛的“天空很美”,放学路上“路中央躺着一只濒死的蝶”,晚饭后吃完药“头痛欲裂”,兄弟的吵闹“像一场无休止的闹剧”。她一般是在学校写完作业然后读信,写信——她家里是决计安静不下来的。我们横着写,竖着写,斜着写,毫无章法地写,直到用潦草的字迹填满薄薄的纸张。
字字句句,桩桩件件,雪泥鸿爪,酸甜苦辣,秋天的第一场雨后,叶子一天天地变黄了,秋日里弥散着少年人的私语。
后来她告诉我,她是发现父亲尸体的人之一,那时候大家都吓傻了,后来母亲顾着对抗叔伯,再后来这个大家庭争吵着努力地开始挣扎着求生。没有人顾得上安慰这个清晨与同伴去上学,却在路上发现自己躺倒的父亲,吓坏了的孩子。
这个孩子心底里藏着一只鹿,平时蜗居在家务、平庸的课业、母亲的喝骂和兄弟的勾心斗角的丛林里,但偶然一刻这只鹿受了某种命运的牵引,穿过这山间重重叠叠密掩的荆棘枝头,像沙漠中久旱的旅人发现绿洲,跃入我的眼睛里。
我睁开眼,望见窗外夜色多么温柔。
三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小生的相遇相知,像两辆在雾中行驶的车辆对撞。
我们在爷爷家的小院里,一起读元白。读他们往来的诗句。“声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 他们有相同的才华与追求,一同共事,一同出游,相携相扶走过人生的三十年,在官运不达都被贬黜,即使天各一方也相互惦念。他们分享痛苦和忧愁,追忆往昔的快乐。在苦闷的时候读对方的诗,一读就是一夜。
我对小生说,元稹死后,他的家人把他积攒的财宝当作报酬,希望白乐天可以为他写一篇悼文,乐天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于是白乐天把这笔钱用于修缮香山寺,为他的朋友积福祈祷,以求得朋友一个好归宿,好来生。他写:“春草绿绒天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绿草绒绒,白云悠悠,对着大好春光,想起你从前与我骑马同游的意气风发。今时往昔,历历在目,恍然若梦。
后来他因思成梦,又一次梦见元稹,醒来后流着泪动情地写:“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在梦里见到你,醒来发现眼泪浸湿枕巾——但梦境和眼泪都无法抒怀我对你的思念之情。此刻我们阴阳相隔,时光无情,消散了你的骨血和催生了我的白发——但我相信,我们终会重逢。
诗人思念与梦境交织催生的才情,字字泣血,句句剖心。
十年后,已是古稀之年的白居易到友人家做客,看见友人和元稹来往的诗词,仍是泣不成声。
他们是真正的知音。
我说完这句话,看见小生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她眼睛里的我,也含着眼泪。
那时正是黄昏,风从远处吹来,院子里那棵杏树落叶萧索,簌簌有声,我们的心中却溢满了感怀至深的深情厚谊。天很冷,但我们的心因为共同的向往与热爱而滚烫。
此时从隔壁的院门口,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她母亲的吼声。
“小生!回家了!个个都到处野,这个不做工那个不做工,一家人喝西北风吗?读了几本狗屎书就不知道该干嘛了?”
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憧憬,对走到她跟前的母亲说:“要一辈子都是学生就好了,可是哪能呢?”
“说的什么屁话?”她的母亲甩手就是一巴掌,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紧接着她母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粗暴地拉扯着她走了。
第二天小生给我回信。
我在信里问她:“你还好吗?”
“还好。”她的笔尖在这里顿了一顿,留下一个笔墨泅染的点,“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离开什么,她没有说,但这句话力透纸背。
天气渐渐地回温,随着立春过后的第一场雨落下,小溪化冻,群山披绿装,春天到了。
春季对农人来说是最忙碌的,爷爷家虽然不种地,但也有需要打理的菜园。我和爷爷忙着松土、播种、架瓜秧。期间父亲来接我回心理医生那儿做了复查,测验结果显示我的情况在渐渐得变好。过完年小生开学了,功课更忙了。随着她放学回家时间渐晚,她母亲对她越发不满意,被骂是三天两头的事,但她仍旧和我保持着愉快的友谊。
不知不觉,幼苗拔高伸展枝叶,落英缤纷化为沃土,屋后那棵桃树谢了花,结出了一个又一个饱满的桃子。
有天爷爷和我一起泡桃果酒。
我们把桃子摘下洗净,削皮切块弃核晾干,再一层桃肉一层冰糖地码在玻璃酒瓶中,倒入爷爷常喝的九曲双蒸。把酒瓶密封等待两个月,就可以尝到甜蜜的桃果酒。
晚饭时分爷爷拿出去年泡下的葡萄果酒,给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暗红涓细的酒液,泛着幽暗的光泽。
爷爷打开电视机,我吃一口菜,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的酸甜与白酒的醇香,在我的舌尖共舞。
风扇徐徐送着凉风,窗外是初夏的暮色,浅紫与橙红交织的晚霞涂抹在天际,衬得世界都魔幻。
电视机里正在展播优秀军旅歌曲选集,歌曲前奏是一片涌动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歌唱家军装笔挺,眉目硬朗,神情却温柔,他和着海浪声轻轻地唱: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风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这歌儿好听!不过有年头咯。都是我们那一辈听的了。”
爷爷说着,轻轻摇着蒲扇,跟着电视机轻轻地唱:“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爷爷没有说错,这首歌真的很好听。
屋顶瓦松上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伴着歌声,我的思绪好似飞跃千山万水。歌者的声音松弛又醇厚,这歌声像片波涛不起的大海,同样的月光,照着这片名为远方的海,海浪轻轻涌动着,涌动着旧日时光与渺远未来。
“待到了朝霞映红了海面,看我们的战舰又要起锚……”
夜空浩瀚。
四
村庄经过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万物都争相繁茂滋长,山花烂漫,作物发芽,连路旁野草都茂盛,一同构建出好一个蓬勃的春天。
而等到晚饭时分,饭桌上必备大葱和干豆腐丝拌的凉菜,啤酒沫子溢出杯口,夹一粒花生米丢进去止住,看着泡沫渐渐息灭时,夏日不知何时便悄然而来,又翩然远去。
在紧随而来的虫鸣、丰收和落叶里,秋天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完了,它藏进山峦四野和徐流的小溪里去。于是河流慢慢封冻,大地和山峦袒露胸膛。与流转的其他季节不同,冬季好似时间停驻——
我的平静生活也戛然而止。
爷爷去世了。
他走的那么安静。那天清晨我头一回起得比他早,等到日上三竿时我发现不对劲,推开他的房门,才发现他躺在地上没了呼吸,死因是突发性心梗。
即便我对这段记忆仍然是恍然如梦,但那颗名为哀痛的子弹呼啸而来,穿透血肉的痛意仍旧清晰。
在那片土地上,我第一次泪流不止。守夜时我长久地跪在灵柩前,垂首静默地想一些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我终于清楚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它们的流逝轻柔得像一种抚摸,却带着森严的气息和不容反抗的力量。
陆续有很多人赶来,有爷爷一同长大却远走他乡的故友,老人穿着齐整,进了灵堂对着遗像,声音喑哑地说了一句:“你看谁来啦?”便泣不成声。他们中有爷爷经常光顾的那家酒铺的老板,中年男人神情肃然,对着爷爷的面容深深鞠躬;还有小生一家,她的母亲领着她们兄弟五人,对着我父母亲说了一番诸如节哀的话,临走时小生母亲把糖果塞满他们兄弟五人的口袋。
父亲眉头紧皱,红着眼睛,出殡时他抱着爷爷的遗像,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端,我跟在他身后,走过我与爷爷走过的那些小路,止不住地无声哽咽。我看见父亲的泪盈满眼眶,但他却没有流下一滴泪。他在那几天里忙得连轴转,体面而有条不紊地办妥了整个丧事,而后因劳累过度而病了一场。
最后火焰吞没了爷爷。爷爷常说自己是硬骨头,可此时他的躯体却纤细轻薄得像张纸。火舌席卷,他消失了。
冬日的风,像一面旗帜,徒劳地在空中飘扬。一切都如此快速,一个人与世界的告别,原来如此快速。
汽车重新从这个小院出发,一路奔驰,掠过路旁肆意生长的灌木,追赶天际飞掠的徙鸟。山路不平,车内悬挂的平安结不住摇晃,像某种招摇的喇叭。
车窗外的草木飞速倒退,我意识到爷爷永远地离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我又觉得他还在,存在于春日的絮语里,存在于来往南北翩飞的徙鸟里,存在于无数个我想念他的时刻里。
五
我把所有诗集、散文集、笔记本和我们写过的那些信件留给小生。临走前我和父母亲回望爷爷的小院,越过紧闭的院门,一切都还是井井有条的样子。小生站在院门口送我们,她不再笑,眼里甚至还带着点无措,她就杵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梨涡不见了。
父亲把东西搬上后备箱,说:“走吧!”
母亲跟小生道别:“拜拜。我们走了哦!”
我想说点什么,话却如鲠在喉。最后我只冲着她摆了摆手,上了车。
车子渐行渐远,后视镜里的她逐渐变成一个微弱的小点,消失不见了。
我给小生留了电话和地址。但我们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仿佛有些东西隔着电波和距离就变了味。我越来越忙,忙着上课,上补习班,交新的朋友,约着去运动,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不愿意停下这种忙,它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在路上奔跑。我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长高了个子,肩膀也变宽了,每天清晨镜子里那个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渐渐地长成一个男人。
上高二那一年,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举家搬到了新的城市。
新的城市有连绵不绝的梅雨季,潮湿的水汽让一切变得粘稠而绵长。在这种时候,空气总是雾蒙蒙,街道角落青苔湿滑,衣服总是晾不干,如附骨之疽,在背面长出密密麻麻的霉点。
我撑着伞,在这一片雨雾弥漫里走过两载时光。高考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仰头看这城市天阔云高处雾霭沉沉,心潮却涌起一股要这天云开雾散的豪情。
我怀着如此豪情,带着一身梅子雨的淡淡潮气,奔赴新的城市上了大学。
大二那年暑假很寻常的一个早晨,我和母亲围着桌子吃早饭,就着腐乳喝白粥,她轻巧地用筷子掐起一小块腐乳喝完最后一口粥,擦擦嘴,若无其事地跟我闲聊:“你还记得之前住爷爷家隔壁那个女孩子吗?跟你关系很好的那个。”
我愣住了:“小生,你是说小生吧?”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名字顺理成章地就从我口中滑出来了。
“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儿,说起来,她年纪跟你一样大。”
“她怎么了?”
“她前几天结婚了。”
“她没读书了?”
母亲顿了顿,补充道,“她好像是没有上高中,她妈妈很急,对象是相亲见的,人听说很靠谱,初中毕业后就订了亲,今年到法定婚龄就结婚了,小孩刚生下来。”
母亲见我怔怔地呆住了,又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了,人活一辈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能强求。”
是啊,丈夫敦厚,稚子呱呱坠地,在我不曾涉足的时光里,她的人生好像结束了一个篇章,以圆满的开头,又开始了另一个篇章。
我想起信纸上的几团墨痕,这真的是小生想要的吗?我不忍心再去细细思量,只得徒劳地喝一口粥,吃一口腐乳。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声声敲得我心头隐痛。
我越来越沉默,沉默着上课,看书,写日记,沉默着注视每一个落日和每一场雨,在很多时候,沉默是一种安静的对抗。
我沉默着不认同。
后来,在一节文学选修课上。我听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讲史铁生。
讲史铁生,绕不开《我的地坛》。
老师讲史铁生如何在荒芜的地坛日复一日地思考,他思考残缺与完好、死亡和生的意义,最终领悟到在世间熔炉里个人的姓名并不完整,无论怎样的不幸,唯有自己成就自己。又由此发散到其他,讲宋词如何在社会动乱礼制崩坏时,跳出中国寻常的道德政治衡量体系,用词极尽妍丽,细腻浪漫到极致,创造了无法被复制的文学艺术价值。讲近代革命如何催生文学的变革,轰轰烈烈刮来一阵浩荡鲜活的东风。
他说:“‘废墟上开出最美的花朵’,向来如此。”
“不经历悲伤如何感受快乐的真切;不历经丑恶如何感受美好的珍贵;没见过残缺如何感悟完整的可贵?
“我们常说:‘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同学们,面对生活,我们更应该有这样的认知——
“生而为人,苦难如影随形,唯有在苦难中开出花朵。”
他挥舞着手臂慷慨陈词,说完这一席长长的话又陡然沉静下来,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落幕。
六
我再次见到小生已经是七年后的事情了。
此时我已经本科毕业,又考上了某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在难以入睡的午夜,我看到一位大学同学分享了某个视频网站的一个视频链接。配文是:
“每天最放松的时候就是看小生的视频,田园风光的闲适美满,桌上的饭菜蒸腾着热气,酒杯空了又续上,欢声笑语,言笑晏晏。人世间最难得的是带着烟火气的诗意的栖居。感谢小生带我领略的诗情画意,让我得以在学习生活中,松松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怀着温情和希翼继续走下去。”
小生?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生吗?
这无疑是一位优秀的自媒体视频制作人,摄影风格恬淡,构图又不失美感。视频剪辑节奏得当,转场舒适。
但我只关心一件事——这真的是小生。
她对着镜头笑着,露出两个对称的小梨涡,显出一份亲切可爱的憨厚来。
她说:“大家好,我是小生,霜降刚过,立冬就不远了。昨天摘了柿子,今天我们来晒柿饼。”
她和丈夫把火灿灿的柿子洗净削皮,在院子里的架子上铺开一张竹席,把削过皮的柿子们一个一个地排列摆放整齐。接下来的工作只需交给太阳和定时的翻动,柿子们经过一周左右的均匀曝晒,就会摇身一变,变成香甜可口的柿饼。
他们愉快地忙碌着。她的儿子,黑亮的眼睛,柔软可爱的小脸。他仰着头,好奇地注视他的父母亲。
阳光洒在整齐排开的柿子上,洒在他们的笑容上,大家都好似饮下一杯舒心的美酒。这份浓又美的烟火气,确实是如今的大部分人所欠缺的。
视频的最后,她凑到镜头前,笑容可掬:“按惯例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很喜欢的诗。”她眼睛里的笑藏起来,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念道:
“柿叶满庭红颗秋,薰炉沉水度春篝。
松风梦与故人遇,自驾飞鸿跨九州。”
“秋天真美,柿子挂在树上,像童话一样。这首诗也写得很美,我尤其喜欢最后两句……”
她带着笑容说:“我再给大家念一遍吧!”
此时,我的泪不知不觉已经盈满眼眶,但我没有让它流下来。
小生,今夜我在首都。任凭黑夜填满我的窗扉,任我魂梦深处的永昼,越过淋漓浩荡的江水和滚滚黄河,一路南下。此刻我什么都不想,我把孤独还给孤独,让奋斗去奋斗。我们隔着两千多公里,七年,两千五百多天的距离与想念。我们一起念:
“柿叶满庭红颗秋,薰炉沉水度春篝。
松风梦与故人遇,自驾飞鸿跨九州。”
“大家有没有那种非常想见到的故人呢?小生觉得,在期待故人入梦来的同时,也要记得珍惜眼前人。不管如何,小生会一直陪着大家的。
“今天的视频就到这里啦,分享田园诗情,让我们下期视频,再见。”
“再见。”
自驾飞鸿,跨过九州。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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