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斤半
我这里说的“二斤半”是一个家乡人的绰号,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沂蒙人。
“二斤半”姓李,家住离我们村不远的小瑶草,论起来和我家还能扯上点亲戚关系。
“二斤半”是不足月出生的,据说他娘怀他到七个月的时候因为严重营养不良就早产了,随后他娘就死了。他爹抱着他四处找奶吃,别人家的媳妇看到这么小的一个小肉团都不敢往怀里抱,人们约莫这个早产的孩子都不到三斤重,因此就传出了“二斤半”这个“雅号”。
也可能命苦之人生命力就格外强盛,“二斤半”在这种极度贫困的环境里居然活了下来。但是,先天的不足和后天的严重营养不良,“二斤半”长到一米五多就不再长了,成了一个地道的小个子男人,与人们常说的山东大汉相去甚远。
任何一个男人长大后都要立世谋生,养家糊口,“二斤半”也不能例外。但是,他那种单薄的身体在那个年代的沂蒙山区贫瘠的农村几乎就等于残废,干传统的农活是肯定不行了,所以他学起了做豆腐的手艺。别看“二斤半”力气不行,但心灵手巧,很快就学成了精到的做豆腐手艺,把豆腐做得白白嫩嫩,很是可口。每天清晨,“二斤半”早早起来,磨黄豆,烧开水,早早就把两包豆腐做好,然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去换豆腐(豆腐可以用钱买,但大多数农家很少有零花钱,都是用黄豆换豆腐)。“二斤半”不仅手艺好,为人也诚实,从来不缺斤少两,赶上哪家来客人需要用豆腐,但家里又没有现成的豆子,他就大大方方地赊给人家,渐渐地,周围的几个村子都喜欢“二斤半”做的豆腐。
“二斤半”隔三差五地到我们村去卖豆腐。起初的时候,他小小的个子挑个大挑子,样子很有些滑稽,村里的孩子们就跟在他后面起哄,嘴里大呼小叫地喊着“二斤半”……“二斤半”!我也跟着起过哄,但受到我奶奶的严厉呵斥,她说笑话别人的人将来都没有出息,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了,而且还制止过别的孩子起哄。每当“二斤半”走到我家附近的时候,奶奶总是热情地和他打个招呼,给他倒碗热水喝,或者搬个凳子让他坐下来歇歇。“二斤半”很感激我奶奶,因此,每当奶奶换豆腐的时候他总要多给一些。当我奶奶发现他的这个做法的时候,每次再换豆腐,奶奶都要认真地看秤——不是担心他少给,而是怕他多给。
日子在贫困中一年年过去,“二斤半”也到了中年,始终也没能说上个媳妇,就这样一个人平淡地过着。后来,小瑶草村后的那片“护场”(其实就是一片荒地,一般处在岭坡上,不能长庄稼,只产些野生的山果和盖房用的山草。为了保护这种自然资源,每个村都划出一块或几块大小不一的荒草地,平时不让人畜进入,因而称为“护场”)需要有看场人,大队里觉得“二斤半”是个比较合适的人选,做事认真,为人厚道,于是就让他接任了这个美差。“二斤半”本就一人生活,接任看“护场”工作后索性在“护场”里盖了个简易茅屋,不分昼夜生活在这片远离村子的荒地里,倒也逍遥自在。这片“护场”在他的精心管理下草长莺飞,竟也一片盎然景象。
“二斤半”在看“护场”的日子里却意外发生了一件注定要影响他一辈子的大事,但又只能记在他自己的心里。
护场附近一个小村落里有一吴姓人家,两口子接连生了五六个孩子,全是丫头,最后一个才算称心,终于得一男丁,给吴家续上了香火。本来家境就穷,再加上这一窝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迫不得已,大女儿十四五岁就赶紧找了一户人家嫁了出去,二女儿就成了家里的老大,女孩当作男孩使,什么重活都得干。一个酷热的初夏,女孩出去割草,来到了“二斤半”管辖的护场边。这个季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女孩已经好久没有吃饱饭了,饿得面黄肌瘦,再加上日头暴晒,不小心晕倒在护场边上。“二斤半”巡看草场发现了这个女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在旁边不断地叫她。当女孩醒来后见一陌生男人在旁边,很是紧张,挣扎着站起来就要离开。“二斤半”赶忙解释,告诉她自己是看护场的,不是坏人,问她怎么晕倒了?是不是热的?姑娘没有回答,但也似乎走不动了。“二斤半”看着这个女孩面黄肌瘦的样子,知道她是饿的,赶忙回他的小屋倒了一碗开水,拿了一张煎饼给她。起初女孩不想接,但实在太饿了,抗拒不了煎饼的诱惑,又觉得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没有什么歹意,于是就顺手接过了煎饼,几口就吃完了。“二斤半”看到这个女孩饿成这样,赶忙又回屋拿了两张煎饼给她,女孩不好意思,但也接受了。
也许是出于感激但又无以回报的心情,吴家女孩就时常到“二斤半”的护场边上去割草,“二斤半”也出于同情,经常给女孩拿点吃的。一来二去,两个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相互依恋的感情,女孩开始走进“二斤半”护场里的家,帮他洗洗衣服,做些针线活,“二斤半”也经常把护场里有限的几种农产品送一些给吴家女孩。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吴家大人的。
一来二往,两个人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两个人偷吃了禁果。
当吴家女孩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的时候,这对近乎无知的冤家都吓懵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女孩的娘发现自己女儿肚子不断长大,饭量也出奇增大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闺女可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夜深人静的时候,夫妻俩把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拉起来毒打一顿,逼她说出那个作孽的男人,但吴家女孩宁可承受皮肉之苦也坚决不说。老吴家根据二女儿平日里表现,猜测到可能是“二斤半”所为,但自己的女儿不说,他们也无可奈何。女孩的娘曾到“二斤半”所住的护场周围指桑骂槐地破骂过几回,但也只是解解气而已。无奈之下,在女孩的肚子即将掩饰不住的时候,她娘把她悄悄送到西山里一个闭塞的亲戚家躲避起来。
十月怀胎期满,吴家女儿产下一女婴,但却不能行使做妈妈的权利了:女婴产下后即被吴家女人抱走,趁天黑的时候丢在“二斤半”的草场里。听到婴儿啼哭的“二斤半”匆匆赶过去,弃婴的人已经离去,“二斤半”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这是自己的骨肉!然而,一个连自己都料理不明白的独身男人怎能哺育这个婴儿?“二斤半”犯难了!不知斗争了多久,婴儿嗷嗷待哺的哭声告诉他,送人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对婴儿负责任的唯一选择。然而,他一个光棍男人又怎能明明白白地送个孩子给人呢?
在一个仲秋的傍晚,我的堂哥从外面回来,路过村西头的小桥时,在旁边的高粱地里隐约听到了时续时断的婴儿哭声,我哥哥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大声喊了几下给自己壮壮胆,想循着声音进到高粱地看看。当他看见高粱地里的一个包裹时,他再不敢向前了,一溜小跑进了我家,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我奶奶。奶奶也很好奇,随着我哥哥来到这片高粱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裹,看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一个女婴。这个出生不久的女婴,不知被人遗弃多久了,大半个身子几乎已经冷僵,变得毫无血色,如果不被发现,再用不了多久,这个冤家也就活不成了。容不得多想,我奶奶立即解开衣服,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婴儿抱进怀里,用了几乎半个晚上的时间才把这个婴孩暖过来。看着这个通体变得粉红的小生命,奶奶终于如释重负,赶紧弄了点白糖水给婴儿喝。此时,奶奶不知道这个婴儿是什么来历,经历了怎样的生命历程,下一步又该怎办,她只是按照一个母亲的本能先救活这个小生命,其他的都来不及想了。
后来听人讲,从我哥哥看到那个高粱地的包裹,到我奶奶抱起那个弃婴的全过程,“二斤半”都完完整整地看到了。他就躲在旁边的一个石碑后面。看到他的“骨肉”被我奶奶捡到,这应该是他最满意的设想,甚至说他把婴儿弃在离我家最近的地方,也可谓用心良苦。
奶奶捡到一个女婴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人们出于好奇都来探看,还有不少好心肠人送来奶粉之类的婴儿食品。本村徐姓一对夫妻,已有三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听说此事后赶紧跑到我家,跟我奶奶商量要领养这个女孩。捡到这个女婴的时候,奶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她自知无力养活这个小生命,也就答应了徐家的要求。
徐家得到这个小天使后,全家兴奋不已,如获至宝,当然也就尽力呵护。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个女孩由于降生时受难太多,几次生病都曾在死亡线上徘徊,但最终却和她的呵护人一起战胜了死神,顽强地活了下来!
奶奶捡到这个女婴时我已经到东北,通过亲友转述得知了这个类似传说的故事。当我探亲回家亲眼见到我奶奶当年捡到的那个女孩时,她已是亭亭玉立、面带羞涩的少女了。那个女孩和收养她的徐家似乎都不掩饰她的来历,女孩知道当年是我奶奶救了她的命,便认我奶奶做了干娘——只是这个干娘的年龄着实太大了点!而按照中国人的辈分排法,我要叫这位小女孩姑姑——只是这位捡来的姑姑年龄也忒小了点!
面对着这个“小姑姑”,除了慨叹人生的曲折离奇,剩下的就只有对生命的敬畏了。
女孩的母亲据说生下孩子不久就被父母通过人贩子联络嫁到了偏远的内蒙古,从此失去了音讯。
“二斤半”依然在他那片荒芜的“护场”里延续着寂寞的日子,心里是否又增添了一份清苦与牵挂?外人不得而知。当我奶奶得知她捡到女婴和“二斤半”有关时,我奶奶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认为这个“二斤半”不是个东西。后来我们村的人经常发现“二斤半”在村边向村里张望,但再也没有踏进村里过。
小夏
1
小夏是我少年时代在老家的邻家女孩,年龄比我小一点。
小夏家是后搬到我们村的,刚搬来时先借住别人家的房子,一年后村里才给选了一块地盖了新房。小夏家是外来户,大队里不可能给太好的房号,就在村北头随便找了一块本村坐地户看不上的地号给了她家。
这块地是一片荒了多年的石窝子地,坑洼不平,杂草丛生,其间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棵野生杂树,有洋槐、榆树、酸枣树和柿子树等等。这些树平时无人修整,完全自由生长,春天开花,秋天落叶,四季轮回,一切服从自然。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村上的核桃林。这片核桃林本是大瑶草村一户大地主家祖传下来的果园,解放后地主家的田产被政府没收,这片果林就归属我们村了。这些果树大概岁数太大了,再加上没有专人管理,每年结果不多。特别是那几棵柿树,偶尔结几个柿子,也都长在高高的树梢上。深秋时节,树叶已经掉光,剩下几个熟透的柿子,颜色黄黄的,在高高的枝头悬挂着,非常显眼,让我们这些馋嘴孩子垂涎,但却无奈,因为这些树梢上的果子很难采摘到,自然落地后就摔得稀巴烂,让人心疼。大队里对这片几乎没有产量的果园也没兴趣管理,任其自生自灭,只是名义上是集体的资产。
这片老果树林虽然产量已经不多,但由这些奇形怪状的古树自然形成的景色却非常美丽,是我童年时候的乐园,小时候最喜欢和伙伴们一起来这里玩耍,抓蚂蚱、粘知了、掏鸟蛋、捅蜂窝,少年的乐趣在这里应有尽有。村里决定让小夏家在这里盖房,破坏了这里原有的自然与平静,等于夺走了我们一块乐土。
小夏家盖房的时候找了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很认真地看看,然后随坡就势,在相对宽敞的地方平整了一块地,建了三间草房和一间厨屋,周围用毛石围起一个不太规则的小院。院子虽然不大,但围得挺雅致,与周边环境很协调,使小院一落成就显得很有生气,比那些经过多年不断建设而形成的方方正正的老宅子一点都不逊色。
小夏家选择在村边住也许是怕村里人欺生,找个僻静的地方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慢慢再融入到村里的生活中,这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夏家姓初,她的名字叫初夏。这么起名在当时的农村很另类,洋味十足,也与当地人取名的习惯很不一样。平日里她的家人都喊她小夏,所以村里人也就叫她小夏,很少有人叫她的正式名。小夏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刚搬进我们村的时候,她最小的弟弟还抱在怀里。小夏的父亲是挣工资的,在县上工作,平日里很少回家,是小夏的妈妈领着一帮孩子在过日子。
刚刚搬到村里来的时候,小夏家好像跟村里人家有些不合辙,平日里她家没有劳力到生产队出工,也不从队里分口粮,与大家来往不多,周围邻居和她家也就自然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家盖新房的时候,尽管是小夏妈妈花钱雇的劳动力,但左邻右舍还是自觉表达了传统的互帮互助习俗,主动到小夏家帮工。新房盖成了,小夏一家搬进了新居,她们与邻居的关系也自然改进了不少,特别是小夏的母亲和我奶奶逐渐相处熟了,很投缘,家里再有什么事情,都愿意和我奶奶商量,临时用点什么也习惯到我家借。
小夏搬到我们村以后插班到我们五年级复合班,我上五年,她上四年。我不知道小夏来我们村之前是不是一直在城里长大,反正长得跟我们村的女孩不一样,白白嫩嫩的,特别是说话,很轻很柔,语调里似乎带着一种饼干的味道。插到我们班以后,小夏特别惹眼,她自己也感觉有些不适应,因此就尽可能少说话,下了课也不到操场,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看书。过了一段时间,同学们开始悄悄议论这个新鲜的女孩,有不少捣蛋的男生开始当众学小夏说话,然后一起哄笑,经常把这个羞涩的女孩窘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一副狼狈带可怜的样子。我们小学校有个女老师,也是从外地来的,说话也和我们不一样,那些顽皮的大男生背地里经常学女老师说话的调子,但当面不敢。也许是对弱者的同情,或是对这位少女的怜爱,这位女老师成了小夏的保护神,经常在小夏受哄笑的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严厉斥责我们这些起哄的男生!这位老师就像小夏的母亲一样呵护着她,小夏在学校也算有了一个依靠。
我和小夏在本村小学一起上学的时间不长,又是两个年级,上学放学各走各的,平时没有什么接触。她在小学里留给我的印象就是她总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衣服的式样也和农村女孩的不一样,总爱一个人在教室看书,所以,尽管她也生活在农村,但我们始终认为她是城里的女孩,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2
1973 年春,根据当时沂蒙山区教育网点的划分,我们周围十几个村子里的两个年级的小学毕业生经过考试择选后一起进入大瑶草初中学习,我和小夏也在其中。在本村上学的时候由于每个学生都是守家待地,除了上课以外彼此交往不多,上学放学各走各的,彼此接触很少。但到外地上学就不一样了,以村为单位自然形成了不同的同学“帮”,哪个帮学生多,或厉害的男生多,哪个帮就牛,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们村学生不多,又缺少像样的男子汉,因此在学校就属于弱势帮。上初中的时候每天来回通勤,只有中午带饭。我和小夏都住在村北头,来回上学碰上的时候多,接触也就自然多了点,对小夏的了解才多了些。小夏虽然长相很城市味,但在家干活却与农村孩子没有两样,帮妈妈洗衣做饭,带弟弟妹妹,各方面的家务活都很能干。
上初中后我和小夏分在同一个班,经常一起结伴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但彼此说话依然不多。
我们初中班的同学来自几个村,以大瑶草村的居多,因此,当村的学生就都很牛!我们班里有个叫李大旺的同学,他父亲是大瑶草村党支部书记,在当地很有权势。受他爸爸的影响,李大旺在我们班也很霸气,周围有一帮“狗腿子”围着他转,在学校里称王称霸,老师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敢管太多,所以,像我这样胆小的学生更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在李大旺他们面前招惹任何是非。
李大旺这个小团伙在本村上小学的时候就以搞恶作剧而出名,当时他们班上有个漂亮女孩,李大旺有事没事总去撩逗,但这个女孩就是不理睬,引起了大旺的不满。一个夏日的中午,那个女生趴在课桌上午睡,李大旺一帮不知从哪里抓到一只四脚蛇(蜥蜴),悄悄地放进女孩后脖领里。突然得到自由的四脚蛇迅速钻进女孩的衣服里,在后背里乱窜!女孩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没跑几步就突然倒地,人事不省。刚开始大旺这帮坏孩子还得意洋洋地站在周围傻笑,看到女孩吓得晕死过去,他们也懵了,一哄而散。闻讯赶来的老师和其他同学一起把女孩送到村卫生所,经村大夫一顿掐捏,又打了一针,女孩总算醒了过来,但却从此目光呆滞,神思不清,时不时就歇斯底里乱叫。女孩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看到自己如花的女儿突然变成这样,就像塌了天一样,终日以泪洗面。李大旺家也知道儿子惹了大祸,当村长的父亲把大旺痛打一顿,专程去女孩家赔礼道歉,承诺给女孩看病。李家领女孩在公社医院看过几次,吃了一些汤药,然而效果极其不明显。日子一久,李家当初的承诺就慢慢贬值了,甚至故意传出来话来,说女孩原来就有精神病,也不能全怨李大旺。女孩家几经较量,根本不是李家对手,也只能无奈地败下阵来。可怜那位青春美丽的女孩儿,从此变为一个呆傻的废人!
李大旺闯下这个祸,学校也背负了沉重负担,但又慑于大旺一家的权威,和他父亲商量后,暂时停了大旺的学,对学生们就说是开除了,也算给女孩家一个交待。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李大旺又顺利进入中学,并且分在我们班。他不仅秉性未改,比以前显得更加霸道。他的故事迅速在新同学之间传开,我们这些外村的同学更是敬而远之,碰到他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初中开学后不久,我发现大旺开始关注小夏,有事没事愿意往小夏跟前凑。小夏是个聪明女孩,更知道李大旺这一帮的德性,无论他们怎样找茬起哄,从不搭理他们。
秋后的一个中午,外村同学吃完自带的午饭后随意在校园里遛达,我远远看见大旺一帮从校大门进来,手里用线拎着一条长长的绿毛虫。我不敢靠近他们,又感到好奇,不远不近地悄悄跟着。进了教室以后我突然惊了一身冷汗,小夏正趴在前排课桌上午睡,这帮坏小子居然悄悄围了过去。我顾不上害怕了,站在门口大喊了一声“初夏”!
睡梦中的小夏被我的叫声惊醒,直起身来看看周围,并迅速站了起来。没有得手的李大旺他们也假装无事一样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几个人同时向我投来恨恨的眼光。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的麻烦就来了。
放学后我们村的几个同学刚走到村东头,李大旺一帮七八个人突然从一个房后蹿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李大旺手里拎着一条半米多长的花蛇,在李大旺手里不停地扭动。这帮小子什么话也不说,一起用眼光乜斜着我,我和小夏立即明白他们为中午的事情准备报复我了。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要把我怎样,或许要把那条蛇放进我的衣服?对峙了一会,跑是跑不掉了,得想个办法脱身。就在这个时候,小夏说话了,她主动向李大旺跟前走了几步,和李大旺说:“李大旺,我忘了告诉你一个事,你三叔在县上和我爸爸在一个单位,我爸爸是你三叔的领导,他们俩关系很好,我爸爸说你以后去县上,他请你去大馆子吃饺子”。李大旺的确有个叔叔在县里上班,他父亲在村里能一手遮天,和他这个叔叔也有直接关系,但小夏是怎么知道的?还是她临时现编的?但她的这番话显然威慑了李大旺,他愣了一会,冲他的伙伴们挥挥手,撤了。
事情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本来是一场灾难,小夏的几句话就化解了,很让我佩服。就这么几句话,不仅给我解了围,而且为她以后不再挨李大旺的欺负也奠定了基础,真是一箭双雕!
危机过去了,我们继续赶路。小夏和另外一个女孩扯着手走在前面。
初秋的傍晚,天空极为明朗,落日的余晖洒在长满庄稼的大地里和岭坡上,明暗相间,层次分明。我们上学的这条小路在大地间自然地蜿蜒延伸着,尽头就是博平村。夕阳下的小路在两边庄稼地的衬托下像一缕跳动的音符,伴随着秋日的私语流畅地舞动着,让每个走在上面的人也情不自禁地进入一个优美的旋律中。小夏穿着一件红色花格上衣,和另一个女孩牵手走在晚霞中的小路上,像一朵流动的彩霞,更给这条小路增加了活泼的音符。
我定定地望着小夏的背影,心里突然间涌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脸不自觉地红了。
1975 年的夏天,我们初中毕业了。
就要毕业的时候,同学们才感到依依不舍,于是自发地组织了几次互访活动,这个村到那个村,找一家宽绰的同学家里,一起热闹一番。大家都不富裕,彼此也送不起礼物,每个同学准备点最便宜的香烟,我记得大家拿的几乎都是金葫芦牌的,当时九分钱一盒,不管男女同学,见面互相发一支,大家也都不抽,就表示赠送礼物了。我班同学来我们村聚的时候,先在我家集合,然后各个同学家挨着都去了一下,很热闹。走到小夏家的时候,小夏的妈妈准备了糖果,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大家都感动,在她家待的时间也最久。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夏趁同学没注意,悄悄塞给我一个日记本,塑料皮的,在当时已经属于奢侈品了,我们这等人家的孩子买不起。我收了小夏的礼物,实在没有回赠品,只好把手里的一盒烟都送给了她。小夏柔柔地笑笑,说了声谢谢,她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剩下的又还给我,小声对我说,“一只就够了,还有好几个同学家还没去呢!”。
我很窘迫,很羞涩,感觉自己的脸又红了,好在晚上看不清楚。
3
1975 年,初中毕业后升高中不用通过考试,名额下达给各个村,由本村贫下中农推荐升高中。我们村十七个初中毕业生,上级只给了十三个高中名额,必然要淘汰几个。小夏是外来户,她家感觉不好和村里人争,主动放弃了。她妈妈说找个机会让她去县里当工人。我因家庭出身不好,村里推荐上高中的名额没有我,对我打击很大。小夏的妈妈听说此事,专程到我家来宽慰我奶奶和我。后来经过曲折的努力,我最终还是上了高中,小夏的妈妈又一次去我家表示祝贺,还拿去一块的确良,让我奶奶给我做件新衣服,我们全家十分感动。
上高中后大部分时间在校住校,从此与小夏就很少见面了。
1977 年夏初,考虑到我今后的前程,家里决定让我去东北二叔家,并在学校办好了转学手续。
一天傍晚,我去村东南的自留地里干活,顺便摘点菜回家,在村头碰上了小夏。和初中毕业时相比,小夏长高了一些,比以前晒黑了点,但更像女孩子了。她见到我背个筐往回走,却问我“要去菜园吗?”我也鬼使神差地回答“是”。“那咱们一道”。小夏显然很高兴。
路上我们却很少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她家菜地,小夏很麻溜地摘了几样菜,然后又一起往回走,依然没有什么话。再次走到村边上,小夏站下了,我也跟着站下。她突然问我:
“听说你要闯关东了?”
“是,过几天我哥就带我走。”
“是不是很远?”
“我也不知道。”
我问她:“不是说你爸爸要在县上给你找工作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也不好找。”
她又问我:“你还回来吗?”
“我想回来,我想我奶奶。”
小夏没再多说什么,我们两个站了一会,小夏轻轻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就匆忙离去。
看着小夏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一时很怅惘,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动。
夏初时节是家乡最美的时候,我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正好是村东南头离河边不远的一条小路口,路两旁一边是快要成熟的麦田,在静静的傍晚散发着清淡的麦花香,悠悠远远。另一侧是一片荷塘,水面上长满了圆圆的藕叶,荷花高出水面许多,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已经热烈盛开。此刻已是月亮初升时候,月光洒在波浪起伏的麦田上和荷塘里,配上一片悠扬的蛙声,突然才感觉到自己生长的这块故土原来这么美!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悠然从心头涌起,一下子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走呢?
再次见到小夏已是六年之后了。上大四那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也是我1977 年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回乡探亲。一天随叔叔在村里闲转,走到村西头一个新建的大院,突然看见小夏在院子里洗衣服,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小夏看见我也很吃惊,赶忙走到大门口和我打招呼。小夏已经结婚了,嫁给本村杨家二小子,当兵的。不用多问,这座新宅子就是小夏的新房了。
小夏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带着一种真诚的赞叹说:“上大学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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