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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举的悲哀

时间:  2023-11-05   阅读:    作者:  杨闻宇

  2004年2月10日的《家庭与生活报》上有一则六百字的新闻:

  在某地,一位女司机开着一辆满载乘客的长途客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突然,三名持枪的歹徒盯上了年轻漂亮的女司机,强迫长途客车停下,要带司机下去“玩玩”。司机情急呼救,全车乘客噤若寒蝉。只有一个形销骨立、中年瘦弱的男人应声而起,却被歹徒打倒在地,男子奋起大呼全车人见义勇为,制止暴行,却无人响应。司机被拖至山林草地……而后,三名歹徒和衣衫不整的司机归来。

  客车又将前行,司机要被打得流血的瘦弱男子下车,男子不肯。“喂,你下车吧,我的车不拉你这种人!”中年男人急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我想救你还有错吗?”“你救我,你救我什么了?”司机矢口否认。中年男子脸涨得通红,他坚持不下。司机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下车,我就不开!”

  没想到的是,满车刚才还对暴行熟视无睹的乘客们,却齐心协力动员中年男子下车。有位膀大身宽的乘客,甚至走上前,拖住中年男子下车。一场无谓的争吵,直到那位中年男子的行李从车窗扔出,他随着无可奈何地被推挤而下……

  客车快到山顶,转弯回去就要下山了,客车右侧是万丈悬崖。长途客车悄悄地加速了,女司机脸上异样平静,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里淌出晶莹的泪水。车速越来越快。歹徒冲上去抢夺方向盘,汽车却像离弦的箭朝悬崖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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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当地报纸报道:“伏虎山区昨日发生重大车祸,一长途客车摔下山崖,车上司机和三十名乘客无一人生还”半路被赶下车的中年男子看到报纸,失声痛哭,谁也不知道他哭什么,为什么哭。

  女司机驾驶长途客车,只能是21世纪才会出现在中国土地上的事情。刚解放时,甘肃的省会兰州只有一辆公共汽车,时有故障,乘客得下来一块儿推车,进行发动。女司机驾驶长途客车的事,谁也不敢设想。这篇报道说明,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大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个方面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这是事实。

  社会发展了,人们的道德水准在某些方面仍然原地踏步,甚至有所下滑。三名歹徒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强奸一个女司机,这与从前的剪径抢劫、杀人越货有多少差异呢?更令人寒心的是车上三十名乘客,无一敢出面制止,及至客观上助纣为虐,促使歹徒得逞。今天的闹市里,时或发生几十人数百人围观暴徒行凶的场景,居然在一辆长途客车上得以重演。人的一生,原本都是“过客”,放大而言,我们所有的中国人可以说是俱坐在一辆大型客车上,山区这辆客车无异于全社会的缩影。倘若我也坐在这辆行驶的客车上,面对歹徒之行径,自己会是那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子呢?还是三十位乘客中的一员?马克思说:东方民族的人民就像一个大麻袋里的土豆,一个个慈眉善目、缩成一团的受气样儿。他所说的人民,理所当然是包括这三十个乘客了。

  人活世上,做个慈眉善目、胆小怕事的庸常之辈容易,做一个正直刚强而勇于仗义执言者,就很不易了。人生之绝大多数,如果仅限于做个树叶落下都怕打破头的善良人,车毁人亡的最后命运恐怕就在所难免。鲁迅先生说过,能憎才能爱,能杀才能生。车上那位中年人虽然被打了一顿、轰下了车,可他终于是没有摔身深谷。

  人生的失德之旅,其前程只能是悲剧性的。这篇小小的新闻报道所折射出来的社会意义,比起那些获这个奖、获那个奖的文学作品来,未必逊色。单就文字行当而言,忠实于生活的思想内容是第一位的,形式、技法、趣味是第二位的,这大概毋须多言。“文以载道”,似乎并未过时。

  我以为,这个女司机是好样的,让一车腐烂透了的“土豆”与被蹂躏了的自身同归于尽,不管法律上怎么去看,我以为可以追认为革命烈士,因为她用个人凄美的生命在道德领地上又一次敲响了警钟。《壮举的悲哀》,是个好题目,也是钟声巨大而遥远的回音。

  流浪汉的劝说

  《中外文摘》2005年第6期,刊登了马汉卿写的一则五百字的短文:

  二十五层大厦的顶楼,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准备跳楼。

  心理学家被人请来了,胸有成竹地往楼顶走去。两个小时后,心理学家从楼顶下来,显得十分疲倦。他对大家说心理调解失败了。停了一下又说,心理调解并不是百分之百有效,失败也是正常的……

  这时,人们发现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往楼顶走去。他的目光有些呆滞,穿一身破旧衣服,头发乱七八糟,估计很长时间没洗澡了。大家一下就看出了这个人是流浪汉,或拾荒者。警察问他,你要干什么?流浪汉小声说:“我上去劝劝他。”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流浪汉有些尴尬,嘴唇抖动着,又不知该怎么说,略一停顿,突然转身便往楼顶走去。

  流浪汉上楼后不知对年轻人说了什么。过了片刻,年轻人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回转身,甩了那老头儿一记耳光,飞快地下楼了。

  年轻人下楼后一句话没说就低着头离去了。当那个老流浪汉从楼顶下来时,人们立刻围住他。一个女记者上前问道:“你是怎么说服那个年轻人的?他为何甩了你一记耳光?”

  流浪汉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他把那身好衣服脱下来给我,弄脏了可惜,让我换点钱填饱肚子。这小子就甩了我一耳光,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人们生活小康了,然而依然有贫有富,富者“西装革履”,穷的衣服破旧。生活富裕的人,并不等于就是舒心幸福的人,他们有人在精神上不惟烦恼、痛苦,甚至有苦恼得熬不下去而准备跳楼自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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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学家是专门研究人的精神生活的,而富人在准备跳楼时的烦恼与苦痛,我们的心理学家用了“两个小时”也调解不开。是心理学家智商过低呢,还是“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内心痛苦过于沉重,沉重得无法化解?

  一个年逾花甲的流浪汉(拾荒者),不可能有多少学问,更不懂得什么心理学,他仅仅是为了生计,看中了年轻人“那身好衣服”,为什么三言两语(不幸的只是挨了一个耳光),就能“无意插柳柳成荫”地挽回了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呢?由此可见,任何思想政治工作也不会是万能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关键看你能不能捏到那把钥匙。那个流浪汉,是无意间捏住了那把钥匙的。

  这样的新闻,不惟新奇罕见而可读性强,而且颇具深度,很能够引人思索。当然,许多人看了这则新闻,很可能只会付之一笑,但对关注人生、关注社会进程、又善于比较分析的有心人而言,分明不是付之一笑所能了却的。

  古往今来,城乡内外,新闻多矣。有深度的新闻才有广泛而阔远的渗透力,新闻有渗透力才会对社会人心有所警示,也有所裨益。也只有这等有深度的新闻,才能打上时代与历史的烙印,或许能跳出过眼云烟的藩篱,有后传的可能。

  生活永远是新闻的富矿,而众多的新闻工作者队伍里,显然是有文野高下之分的。优秀的新闻工作者,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同时,务必要思想敏锐,识力高远,善于抓住有深度有分量的新闻。

  小有小的优势

  2006年12月4日,贵州矿工李大光下煤窑被冒顶砸死,其工友按他生前之约定,带回李家一封千余字的遗书。现摘录如下:

  爸、妈、弟、妹: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们不受罪,我死得也就值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个死法,要是一次死的多,矿主瞒不住,上级来查,死的人每人可以赔二十万。如果就死我一个两个,你们就和矿主私了,你问他要二十五万。半月前砸死的那个人就是赔二十五万私了的。爸妈,你俩一定不要来,路太远,又太难走,可不能受这个罪。你让俺明起、明发哥来,他们见过世面,能说出话,个子又大,有派头。再让西院俺三婶也来,她泼辣,能哭能闹。对他们说,先开口三十万,矿主肯定不给,就和他们闹,就说要找报纸、电台,把矿上出人命的事说出去,矿主就害怕这个。但也别真说,咱就是吓唬吓唬他,咱好多要两个钱,最低二十五万,当然,能多要一万两万的更好。你们可得咬死口,不要顾惜他们,他们挣钱厉害了,哪天不挣个十万八万的?只是他们不想给,怕开了口子,今后再有死人比着要。所以你对明起哥他们说,该闹就闹,软的硬的都得使,能多要一万,俺妹就多活年把。但是你可不能让明起哥他们勒得太紧,逼急了,这些矿主黑道上都有人,可别让明起哥他们吃亏。

  爸妈,我不能给您二老打影旗摔老盆了,让俺弟给您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吧。在这里,您的不孝儿子大光给您磕头了。祝二老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祝俺妹快看好病,祝俺弟事事如意。儿:大光

  二〇〇六年十月八日

  遗书原刊于《新一代》2007年第7期,转载于当年7月18日《报刊文摘》。每读一遍,难禁泪下,揩泪之际,陷入沉思……

  我到过贵州山区,山清水秀,风和云白,但从未想到,山窝里的农民为了生存,在贫穷与苦难中挣扎得那么艰难。

  为了与贫困拼搏,李大光是下定了献出生命的决心的。这封遗书写下后五十六天,他就被虎口式的煤窑夺去了性命。遗书里写到了自己拿命换钱的苦衷(显示出他是个珍重情意的善良子弟);又写到了尸体及抽屉里的一个小收音机如何处置(可以看出他是个细致的、沉默的、总在为他人着想的人);也写下了这样几句话:“用赔得的钱把借大姑、二姑、俺姨、俺舅、叔叔大爷的钱都还上,他们家里都有一大摊子事……俺姑家的表弟前一阵子也想上这里来干,你对他们说,在家挣三百也别上这里挣三千。这里苦累不说,真是太危险了,你可不能让他来啊。”自己直面死神而又如此冷静地想着要将生的希望留给他人,这样的心胸,这样的襟怀,我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能找到几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语通常指的是弥留老人对儿女们的至嘱,李大光可是个风华正好的年轻人呀。我以为,李大光是个情重如山、心细如发、襟度近佛、目光似炬的山地农民。说到目光如炬,我们不妨重读本文初始时所引录的那一节文字。

  煤窑里死人之多寡,可以左右矿主能不能隐瞒住一场矿难;上级的追查与否,决定着矿难“公了”还是“私了”;这不同的了结方式又注定了罹难者赔偿金的数字高低。至于索赔方式,形同用兵,几近诡道,尤其讲究策略与技巧,原因是“因为这些矿主黑道上都有人”。读到这里,我忽然想问问:每天“挣个十万八万的”矿主,他们用这么多从窑工身上轧出的血汗钱都干什么去了?李大光他们在暗无天日的煤窑中流血流汗,及至被砸成肉泥,矿主们不是正在灯红酒绿下恣意地荒淫与无耻么!

  将生活暗角剖示得这样深刻的一封遗书,时下正规的大报及什么“核心期刊”之类的传媒,会有勇气刊登么?正报大刊的编辑们,面对此类有价值、见分量的稿件,我以为会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个人顾虑……概而言之,这顾虑就是王熙凤所说的“大有大的难处”,反不及小型报刊重自由而少忌讳,直言敢讲,倒是显示出“小有小的优势”来了。

  本文取“小有小的优势”为题,也是想阐述本人长期以来从不敢忽略小型报刊的内在原因。我们小户人家,订几份小报小刊,关注社会大事,留意天下忧乐,也不失为桑榆晚景里蕴有小康意味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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