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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成最动人的情节

时间:  2024-09-16   阅读:    作者:  郭立泉

  你说,只要有水

  你便年年美丽给我看

  你说,只要有风

  你便能舞醉了我

  为了黑嘴鸥如期的约会

  你站成黄河口最动人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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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一种庄稼是不美丽的,而站在水中的稻子,更是美人中的美人。

  水稻,是水做的。水做的水稻,就有水的骨肉,水的温柔。水里生水里长,水里谈情说爱,水里修身养性。是水,给了稻子独有的慧根和雅意。

  稻子知道自己出身不俗,所以她也很爱惜自己。在所有庄稼里,稻子是标准的美不够,实际上也只有她有条件,拿整面水田做镜子,一天到晚扭来扭去地照自己。

  十七岁前,在黄河口所有的庄稼里,我唯一没有耕种过的就是水稻了。别说耕种,见都没见过。但稻子又是如此重要。民以食为天,奶奶说,做官为宦,穿衣吃饭。吃,是活着的头等大事。现在我知道了,世界上有接近一半的人以稻米为食。米,在我们的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米饭、米粥、米饼、米线、米糕、米酒等等,与米有关的食物是如此多彩,让我们的生活丰饶有味。

  从小我就奇怪,看着像茅草一样的一片植物,长长就能抽出让人惊喜不已的稻穗。

  春天,野花淹没了河子西,在故乡,我找不到水稻的身影,草桥沟的水只能够浇灌麦子地。但有一幅画面,一想起来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笑容:远远地,小芹穿着红上衣,头顶着一头野花,在我少年的高粱地里时隐时现。还有一幅画面,一想起我就百味杂陈,那就是小芹的纤纤素手端着个大碗,碗里是白莹莹的大米饭,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

  平生第一次遇见大米,就是在小芹家里。可那次不仅没吃到大米,还挨了一顿胖揍。

  那年几岁记不清了,反正是狗也嫌弃的年龄。那天我在小芹家一直玩到吃晚饭,我知道人家一掀锅,我就该回家了,从小娘就教我们,人穷不能志短,“候吃”是很没出息的表现。但我闻到了一种从来没闻到的香味,而且小芹用筷子挑起来的大米,它太白。粮食怎么可以这么白呢?这白白的粮食是小芹吃工资的爸爸从外地带回来的,那时只要是吃工资的,日子就比村里种地的强。现在,小芹碗里白莹莹的这种东西,在考验着我的气节,我盯着小芹的碗就是拔不动脚。小芹看了她娘一眼,没等她娘同意,就拿勺子给我舀饭,我眼直勾勾地看着,小芹特意从锅底舀了勺浆的,还差一勺碗就满了,这时有人从后拽住了我,一回头,娘不知啥时候已站到了我身后,笑着说咱回家吃饭。小芹娘说,嫂子,饭做了好多,让孩子喝碗再回去。娘说家里都做好了,不容置疑地揪着我的衣领子往外走,临出门,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半碗米饭。

  一出门我的左耳朵就被一把揪住了,直到进了家门还没松开,我感到耳朵快被扯下来了,火辣辣的疼。为了让我长记性,娘手里的擀面杖又在我屁股上量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小芹娘就端着一瓢子大米来了我家,在缺吃少穿的年月,两个家庭主妇之间经常互通有无。但那瓢大米我并没有吃到,后来求人办事时,家里待客用了。我深知吃粗粮的和吃大米白面的本就不属于一个阶层,我和小芹碗里的饭从小就是不一样的。大米水生水长,娇贵漂亮,大米的白,也像富贵人家的白嫩女子,对于像我这样的穷小子,诱惑虽大,却不易得。

  小芹吃米,我吃高粱。小芹随着她爸爸转到了城里,我还在河子西锄地。娘说你想吃上细粮,就得好好读书。我书读得不少,但我最关心的还是大米的前世今生。原先我以为北方人吃的稻子都是从南方运来的,只有南方才种稻子。南稻北粟,“大河以北宜麦粟,民有终生不尝稻者”(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南方吃米,北方食面,地理不同,食性各异,而且我和许多北方人一样,吃米饭老是感觉不当饱。我印象里,白润的大米,养育了江南的阴柔之美,是粘在南方人舌尖上的寻亲暗号,是一方水土烙下的情感密码。

  后来我才知道,出产稻米并不是南方的专利,而且北方产的大米更适合北方人的口味。毕业后我分配到了与老家仅一河之隔、距离几十公里的垦利,就在我从教的学校边上,竟看到了大片的稻田。这里生产的黄河口大米,汤清米白,特别好吃。想想,我可真够孤陋寡闻的。在黄河口,在胜利油田所处的东营,在林立的采油树中长出的一方方稻田,使这座城市一下子兼有了杏花春雨的柔美和骏马秋风的壮丽。

  惊恐不安的风紧紧抓住1989年春天的小尾巴,旷野上,一切都蠢蠢欲动。

  我任教的垦利镇中学除麦假和秋假外,还有一个插秧假。年轻的我正有劲没处使,和陈军老师正好利用这个假期开展家访,到过苍州屋子、羊栏子、盐窝几个村,直接下到田里,和学生一家一起干活,并平生第一次亲近了水稻,学会了插秧。

  “栽禾看秧,娶亲看娘。”秧是一定要育好的。秧苗长成一拃长时,就准备插秧了。插秧前地要先洗碱。稻子的难能可贵之处是它不怕碱,玉米小麦望而却步的地方,它不怕。只要不是油碱场,能长芦苇、黄须菜的地方,只要有水,泡上几天,洗洗碱,插上秧苗,它照长不误,七八天后,它就会托出一片青翠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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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秧时,为了秧垄插得直,水田里扯上一根根线,有民谣这样唱:“一根线,扯过河。河里三哥会插禾。栽一棵,望一棵,望得禾黄娶老婆。”靠着从小干农活锻炼出的老本儿,我很快就掌握了插秧的要领,学生家长很惊奇我活干得像模像样,我一边插秧,一边和学生家长交流学生的情况,还和学生复习起了翁卷的《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一位退休的民办老师还说起了布袋和尚的那首《插秧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他说这诗每句都一语双关,充满了“以退为进”的禅意,修行到了这个份上真让人拍手称奇了。

  站在盐窝村的稻田里,陷在水稻温柔的重围中,我有一种在旱田劳作完全体会不到的快乐,插向天边的秧苗,凉飕飕的田泥,布谷鸟的叫声掠过天空,清越而沙美。我看到不远处游来一条泥鳅,小嘴拱一拱稻子的小腿肚子,一颗不落。

  水就这样统治了原先的荒蔓草地,抢占了牛羊的地盘,老黑牛哞哞地抗议着。刚插到地里的秧苗稀稀拉拉,无精打采。一周之后再去看,仿佛一夜之间蹿高了一大截,水田一下子蒙上了一层绿蓬蓬的烟雾。

  没有一种庄稼活是轻松的,种稻子虽然不用像高粱那样一遍遍地锄,但也很辛苦,浸种,育秧,放水,耘田,栽秧,施肥,拔草,收割,“禾耘三道仓仓满,豆锄三遍粒粒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话一点不假。

  家搬到新兴小区后,楼下就是新安村的稻田。整个夏秋时节,白天开窗就能望见大片的稻田,晚上青蛙的闹声一直连到拂晓,闻着稻香、枕着蛙鸣入梦,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水稻开始分蘖了,水光钻过稻秧的缝隙,好像一位对着恋人撒娇的女子,逼着男孩说——说,你爱我。豆娘时飞时停,要一直玩到月亮爬上来。有风不时吹过,月光下的水面潋滟出点点碎银。夜深了,豆娘坐在一片稻叶上恬然入梦,拥护着她的,是一田闪烁的银光。

  稻花是不知不觉偷偷开的。我开我的,她说,开个花至于大呼小叫吗?花粉轻扬,一缕缕烟在植株间飘荡,或白或黄,或青或紫。除去小了点,稻花的美丽无可挑剔。话说回来,娇小不也是一种美吗?美就非得要大吗?当你看到一张放大版的稻花,花柄细长,每一朵花的形状都像是一只高脚杯,长得细细瘦瘦的,或高挑,或倒挂,那些洁白的小苞密密匝匝串在你眼前,你心中升起的是一种别样的怜爱。

  一株稻穗,能开到三百朵稻花。发育到一定程度,雄蕊再也忍不住了,上面的花药就会破裂,细小的花粉要么随风,要么沾在昆虫的小腿上,落在隔壁雌蕊上头。接下来,你将看到一种叫大米的爱情之果张结在亲爱的稻穗上。水稻的爱情,好看极了。

  稻花的香气也是内敛、克制的。七星瓢虫对稻花的美丽和香味都情有独钟。它挑一串稻花,在上面一趴就是半天。我不知道它是醉了还是睡了。示爱的风吹来,稻子微微欠一欠身子。作为一名家教丰富的女子,她的涵养不允许她乱来。

  下雨时,我为稻田庆幸,本就喜水的稻子,扯起衣襟接着雨水,黑云翻墨,白雨跳珠,青的烟雾,绿的秧苗,是解忧的良药。抱着水稻迷蒙的雾气,我悄悄控制住了自己的忧伤。

  我喜欢在傍晚时来新安村的稻田边转悠,稻香争着往我鼻孔里钻。万虫献唱,我只用双耳录制云雀跌落的叫声。稻风沉沉,每一朵花的下面,都牵着一个米宝宝,在偷偷鼓苞。

  我真的没注意一滴露珠是如何爬上剑一般的稻叶的,但我却注意到了千万颗银光闪闪的露珠是如何在修美的叶尖上跳舞,借着太阳的光芒炫耀自己!一大群鸟呼呼啦啦飞来飞去,我认识它们,是白鹭。王维早就看了它们很久了:“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还有一只脖子长长的鸟在远处的湖边练单腿独立,胡老四叫它“老等”,等啥呢?等慢慢游过来的鱼,等转来转去的风,还是等苦命的爱情?还有一只站在电线杆子上很长时间了,也不去水里逮鱼,也不去田里啄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可能是一只傻鸟。

  双河有稻初成长。上完课了,绕着县城边上的稻田散步时,我突然就想出了这么个句子。这些青涩的禾苗,多像来自附近村里的女生,花枝招展地走在校园里,高举着青春的穗头,蘸着阳光生长,顺便灌浆。

  稻花悄悄开,也悄悄闭。稻花小小的身子落下去,稻穗开始安分守己地结籽灌浆。从一个小不点,到慢慢鼓苞;从水嫩水嫩,到慢慢硬仁。暖风轻吹,艳阳高照,每一株稻子都在争光,每一颗穗头都在邀宠。在黄河口大地上,它们用心珍重着一季的生命,尽情享受着华年的欢乐。一有风来,它们就哗哗啦啦,打打闹闹。没风的时候,它们就在暖洋洋的太阳下,闭目养神,眯上一小觉。

  每一株庄稼都有灵魂,别看她卑微地生在草野;每一株庄稼都懂爱情,别看她长在土里扳不动脚。南来的风北来的风,她都在招呼;高飞的鸟低飞的鸟,她都在交流。一只蟋蟀看上了另一株水稻上的蟋蟀,想蹦过去求欢,没掌握好力道,掉到了稻子脚下的水里,它蹬歪着腿奋力地泅渡向那边,听到一圈稻子起劲地喊加油。

  水稻注定是和爱情纠缠不清的。如果是傍晚,从她身旁走过,就能清晰地听到那些沙沙的情话。我喜欢这水中的尤物。我喜欢她,不用她知道,我只想在田埂上,独自享受暗恋带给我的隐秘的痛苦和幸福,手里拿着一本普希金的《叶普盖尼·奥涅金》。生命是如此短促,爱人啊,如果你想爱,就请深爱,这土地,这水稻,这庄稼,这众生。

  田野上,风捎来各种各样庄稼的消息,旱田里有的庄稼已经回家了。云雀着急地在天上叫,叫着叫着,风就爽了;叫着叫着,花就黄了;叫着叫着,稻子就熟了,也把诗人叫出场了。他好像在唱,九月稻谷香,九月菊花黄,九月谁做我的新娘?

  稻香在秋风中急急赶路。风说,好了,该熟了,都该熟了。我咬开一粒稻米,满嘴是稻浆的原香。一地的稻子突然静若处子,低眉顺眼,思索着绚烂之后生命应有的厚实凝重。

  庄稼生长千姿百态,但收获起来却大同小异。当稻米走进了粮仓,稻子只剩下了稻草,她们就开始分流。带着太阳体温的稻草,在人们的指挥下分道扬镳,几抱走进了牛槽,几抱走进了屋灶,几抱躺在了情人的身下,还有几抱被打成了苫子,爬上了蔬菜大棚的顶子,寻望着走失在雪野中的那些兄弟。稻草走进牛槽的那个夜晚,一地月光激动不安,田野静谧,牛声哞哞,浩瀚的星空,撒满了一天的米粒。灯光摇摇晃晃,我疲惫不堪,迷迷糊糊爬到炕上。一团白白的热气从门楣上冒出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芹。

  许多年许多年了,我都在寻找生命中那株赤诚的稻穗。小蛮腰,瓜子脸,含情脉脉地站在水里。

  其实,真的见到芹,是在一个老乡儿子的婚礼上。约了下午再见个面,等她安顿好孩子,来到我身边时,已是傍晚。

  暗香浮动,天正黄昏。田埂上,芹一路放牧着飞虫。我们走到哪里,哪里的青蛙就会举行它们特有的欢迎仪式,它们在草丛中相继蹦起,先是往高处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嗵”的一声钻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动作标准而优美。我没看见蝴蝶,可能已经回家了吧。但我看见无数透明的红蜻蜓,展开精致的双翅,在芹身旁的霞光里飞。我还看见,晚风拂起了她的长发,霞光勾勒出她的耳轮,两朵红晕飞上她的双颊,从她的嘴里吐出的是那些如兰的诗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我有点神魂颠倒,说起小时候的那碗大米饭。我听到从一株稻穗上起飞的小虫子,嗡嗡地笑话我。我眼看着它轻振无牵的薄翅,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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