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晚风轻推暮云,早月像一枚浅浅的印记。
我牵着黑狗,漫步在田埂上,幻想自己是倚马走天涯的侠客,拎着装满石头、山茶花、蚌壳、树枝的袋子,颇具豪气地宣布:此番寻宝满载而归。
外公外婆断不会嘲笑我的幼稚,还会好奇袋中有什么宝物,并帮我把寻到的东西一一洗净、擦干,我则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绘制藏宝图。外公给我寻了几张大纸,我将它们铺开,用粉笔标注寻得“宝物”的地点。藏宝图用独属于小孩的“暗语”完成,标明“宝物”与发现它的地点。完成后还要誊抄两份,一份压在石板下,一份埋在深坑里,最后一张塞在衣柜夹层中。这么做倒不是为了防盗,只是兴趣使然。
更新完图纸后,我捧着宝物回屋,耐心地将藏宝盒打开。藏宝盒是一个纸鞋盒,外层曾经破损,外婆替我用报纸加糨糊修缮一番,又缠了几圈丝带,如今非常坚固。捡来的珍珠扣子,表姐送的蝴蝶发卡,从小人书上剪下的人物图,河边的蚌壳与鹅卵石……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印象最深的宝贝,是六岁时的授衣月得来的。那天,我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玩。石榴树有一层楼那么高,赤红饱满的果子在太阳下摇晃,宛如一个个抛过光的玛瑙。外婆叫我进厨房,拿出我觊觎已久的食盒给我。于是,我便有了这样一件珍宝。旧式食盒材质多样,有檀木、黄花梨、泡桐等,我家的是纹理细密、色泽光润的紫檀硬木盒。食盒上下三层,两侧附藤蔓做的提手,最下面绘有一圈海棠花,纵使老旧,也担得起“典雅”二字。细致地清洗食盒时,我开心极了,仿佛成了拥有广袤田野的主人,可将一切藏于其中,沙石皆璞玉,荞麦似琉璃。
到了入学的年纪,我的“天下”更广阔了,不时有同学来看我又收了什么宝贝。那时我手腕上挂着一个蓝色的香囊,这是移动的小藏宝箱,装有半块橡皮、一片四叶苜蓿草、一支水粉笔,还有一枚微瑕胸针。当《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在班上流传开来,同学们之间兴起一股寻宝热潮,大家都在较劲,看谁先找到传说中的宝库。
我不参与集体性的寻宝,而是与外婆一起沉迷于鉴宝类节目——她怀疑后屋一个破旧的瓷瓶或许是传世珍宝;我则在一旁狂记古董鉴别技巧,期待有朝一日能去古玩市场,在地摊上捡漏,与摊主说说行话。
藏宝箱就是一座个人博物馆,每一件物品都带有别样的意义。这样的“博物馆”,在我的同学中颇为盛行。前桌阿皓和同学小江都收藏着一个同一品牌的啤酒瓶盖,一个是爸爸过年回家时用牙撬开的,一个是不舍得兑奖而留下的。我与念念都收着同一场考试的奖状,只不过我是由于考得好而兴奋;她是因为觉得耻辱,毕竟一向稳居榜首的她那次是第二名。阿珠的藏宝箱最为特殊,里面装有柴胡、车前子、陈皮等本草,她立志要成为她家阿公那般药到病除的神医……
我继续搜罗属于自己的宝贝,也不断绘制属于自己的藏宝图。乡小毕业时,藏宝图已垒得比课本还高了。
长大后,我成了一个特别有方向感的人。每当有人问起识路的诀窍,我坦言:“多走几次,敢于迷路。”仔细想来,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幼时绘制藏宝图的经验。当我还不知道导航的存在时,就在乡野里走出了一幅只属于自己的地图。几条长短不一的路线通往玩伴家,路上藏有能带来无数惊喜的宝物;绕过小山坡,采沙场的碎料堆里有闪着金粉的矿石;河流的浅湾附近,偶尔嵌着洁白的贝类;穿过森林,再穿过两块田地,那棵百年红豆杉就立在那儿,树下还有些许愿的铜钱……
这些经验让我离开乡下到了交通更为复杂的城市后,依然警觉地保持一名寻宝人的素养,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勾勒走过的路线,即便一时迷失方向也不沮丧,大胆地去探索巷弄、转角、老街……
进城后,藏宝箱越来越大,可我的天下变得更小了。
这里的同学不会互相展示宝藏,他们举着新式游戏机与漫画,这些东西随处可得,不需要费尽心思寻找,用钱就可以在店铺里买到。父母也和外公外婆不一样,他们强调,知识才是唯一的宝藏,说捡那些破烂没有用,把硕大的书架填满方为正事。
某次放学后,我看见垃圾桶里的藏宝图碎片,食盒也被摔破一角。但我并没有与父母发生想象中的争吵。或许是长大了吧。我试着靠近同龄人,将一周的早餐钱攒下来买一本当下流行的杂志,想借此融入同学的课间聊天,却没有预期的喜悦。当物品的意义不再独特,将它藏起来的欲望也瞬间消散。我已然不再像七八岁时的自己那样对世界充满好奇,那样兴致盎然了。
暮色四合,寻宝图被吹起一角,轻轻地,晚风将童年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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