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小学生们来讲,世界上最凶险的事就是换同桌,谁都想要一个人畜无害的好同桌。三年级第一学期,我的同桌调成了彭静。
彭静是个比我还矮的小女孩,面相苦兮兮,眼圈红通通,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我不想跟她坐同桌,不仅因为她学习差,还因为她脾气古怪、表情夸张。她说话一惊一乍,常吓我一跳;偶尔嗲声嗲气,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刚刚坐同桌时,我俩还能做到客客气气,她只要小心翼翼地求助,我就会给她讲解习题。但是,她一说听不懂,我就会烦,一旦感觉我讲题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耐烦。她就把本子一摔,脸一甩,说:“有啥了不起的!”然后就不理我了。
刚开始我还觉得:好呀,你别理我最好了,我也不伺候你了!但随即我就发现,坏了!她有一百种办法搅扰得我心神不宁。比如,趁我上课认真听讲时她故意用本子扇风,扇得哗哗响,动作很大地发泄她的不满;当我准备回应她的情绪的时候,不管是安抚还是谴责,她都会立刻扭过头去,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曾经觉得世界上最难看的是一个人的冷脸,但没想到还有更难看的,那就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我也曾想把烦恼告诉老师,可是我要怎么说呢?我总不能说“她总是给我个后脑勺”,这样,难保老师不会说“她不理你,你也不理她不就完了”。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明明我是受害者,可她说的好像我应该为自己的在乎感到愧疚一样。www.xinwenju.com于是每当彭静对我摆冷脸,给我个后脑勺或白眼的时候,最折磨我的不是她伤害了我,而是我自己的无能,或者是我的太在意。这种女生之间的小别扭特别诛心,这种微型的双边关系冷战其实就是一种冷暴力,看上去只是在抗议,实际上却是一种进攻,你能做的,只能是视而不见。可是,倘若任凭空气变得冷飕飕,自己也很难受啊。 二
见我每天回家都不开心,我妈领我去彭静家,准备跟彭静她妈谈谈。一进门,别说我妈,连我也觉得没必要开口了。彭静她妈躺在床上,彭静连晚饭都没吃,也没的吃。彭静她妈拉着我妈说呀说,从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老彭说到正值青春期、极其不省心的彭大、彭二……
显然,彭静的妈妈已经被生活压垮了。我们听到的,就像是老鼠被压在重物下面发出的那种吱吱叫的声音。从彭静家出来,阳光刺眼,我和我妈都长舒一口气。彭静的喜怒无常好像有了缘由,毕竟她可能从未被好好对待过。我妈准备第二天就去学校跟老师说,给我调座位!
倘若是男生,我不介意家长出面解决,但女生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如果处理不好,我担心同学们会觉得我“小心眼儿”或者“缺心眼儿”,这两种标签中的任何一张贴在身上我都不好过。
何况,我和彭静也不总是冷战状态。通常每次吵完架,到老师让同桌互相背诵课文的环节,我俩就会相视一笑泯冤仇。不知为什么,男女同桌之间到了这个环节互相不笑也不会记仇,但女生之间,这相视一笑是必须的,如果谁没笑,就表示这个梁子还结着,而且疙瘩结得更死了。有些女生,可能就因为没有及时笑,关系彻底僵了也说不定。 三
事情悄悄地发生变化,始于四年级的那个春天。那期间彭静开始蹿个子,她就像被放进空气炸锅里的虾片,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那张苦兮兮的青皮核桃般的小脸变得饱满红润,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连声音都不那么刺耳了。她的性格也慢慢有了变化,这大概要归功于她的小狗——彭静收养了一只眼睛亮亮的小黑狗。彭静见了她的狗,语气立刻变得温柔甜腻。要是放到一年前,我肯定无法把“春风化雨”这个词和她联系起来。
因为知道我因父母工作调动要离开那个三线厂了,老师免了我的作业。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乎班上的排名,也不会紧张兮兮地惧怕老师提问,更不必“处心积虑”地只和学习好的同学交朋友,给彭静答疑解惑的时候也不暴躁了,遇到不会的题也不再自感无能而狂怒了。我甚至有了一个计划:在离开之前,我要把厂子周边的山山水水玩个遍。
彭静热烈响应并支持我的计划。她反正一天到晚都寻思着咋玩、到哪儿玩、跟谁玩、玩啥……她的诉求刚好和我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那一年,我俩每个周末都会找个理由约着一起玩耍:去山上摘桃花、杏花、梨花,去竹林里割笋子,去河里捉小鱼,一起去附近的县城徒步远游,我们爬了很多座山,游玩了好几个水库……
夏天,我父母接到了调令。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厂区,我发现自己最遗憾的,竟然是新的地方纵然有更大的山河,但是没有彭静了。在大自然里,那个在学校里不是剑拔弩张就是缩成一团的刺猬一样的彭静,就像被泡发的木耳,变得舒展开来。在山水之间,她的神经兮兮变成了敏感热情,她的跋扈和脆弱体现为胆大心细。在挖空心思游山玩水这方面,我再也找不到这么默契的伙伴了。
这些话没办法跟家人说,毕竟就在一年前,我还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摆脱彭静这个小恶魔。多年以后,看刘子超的游记《沿着季风的方向》,说到他在菲律宾一座城市的见闻,“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见证了街景的迅速转换:前几秒还是淅淅沥沥的雨,转眼就变成瓢泼之势……然而,雨突然停了,毫无征兆,干脆异常,前一秒还是暴雨如注,后一秒就像突然拧紧的水龙头,几乎没有拖泥带水的中间过程”。虽然说的只是天气,我却想到我和彭静忽而凛冽如冷风、忽而暴烈似骄阳的奇怪友情。
也许春天的脸孩儿面,小女孩的心思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当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很是惆怅,我知道,我的童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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