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岁那年,我对世界的想象相当贫乏。
我以为世界每个角落长满了莽莽苍苍的山,以为世上每个孩子早晨醒来,见到的都是相似的小村庄:石头墙,黄泥地,错落于山腰的梯田,包围着村庄的竹林,更高处,一片片深绿的松树拥簇着,在起风的傍晚,将阵阵松涛送入人们的耳朵。夜晚格外漫长,睡觉是黑暗里唯一的内容,村子里没有一种叫“电”的东西,也没有和电相关的一切。没有自来水,我们的水,都是家人一早起来到小溪中挑来的,倒可以叫“自然水”。
5岁那年,我觉得自己已“遍历世事”,村庄里的人,一生简单,像一天那样一目了然。一个孩子,等到稍稍长大些了便到田里去侍弄,一头牛、一架犁、一把锄头,承载起一个又一个日子。再等很多很多年,他们老了,缩在冬天的角落,靠着草垛或墙根儿晒太阳,太阳缓缓向西沉落,他们就慢慢挪动身下一把古老的板凳;等到太阳落尽,暮气沉沉,他们起身走了,悄无声息地走出这一成不变的人间。
这是我能见到的全部。
我和小伙伴们很想知道外面有什么,于是我们常常往外跑。跑了大半天,我发现那片连绵起伏的山仍在面前。我很想甩开这片山,想躲开它的视线,可山是无处不在的,无论我们往哪个方向奔跑,往东还是向北,山巨大的身躯都在那里。我想它一定无数次暗暗发笑:你们这些小屁孩,跑不出我的掌心。这种感觉和孙猴子的差不多,他当年在如来佛掌心里,大概也有这样的困扰。
直到有一天,我们几个小孩从村里年轻人口中听到一个词语“城里”,才知道世界有另外的样子。他们是最早甩开这座大山的人,他们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上。从城里返回的阿辉和阿林坐在村口石桥上,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的见闻,身旁围绕着一群拖鼻涕的孩子和落光了牙的老人。风吹过来,吹动他们身上时髦的白T恤,也送来桥边楝花的香气,为他们的见闻平添了美好。高楼大厦、繁华的商场、宽阔的马路,还有4个轮子的汽车,从此走进了我们的耳朵,并且时不时浮现在没有电灯的夜晚。
“我们以后也去城里吧?”坐在村里小学校外那条青石路的路沿上,我不止一次和小伙伴们说到“城里”。但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往一个城市,更不知道它有多么遥远,那只是孩子随口而起的希冀,像童年的理想一般不着边际。
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就从阿辉那里知道了一件事:乡里通车了。每周一、三、五,会有一趟大客车发往台州市的城区。
我便对大客车生出强烈的好奇心。
有一天,我们决定去看看大客车。念头一起,即刻碰到了难题,小伙伴中,有两人已经上小学了,不像我们几个小的还没进过校门。大客车只在上学时间才会到达乡里电影院门口的小广场前,早晨7点半准时发车,朝山下开去。可大客车是必须看到的,如果起得足够早,那两个男孩相信能准时赶回来上学。那应该是我童年里第一次起得比父母早,头天晚上,我在爸妈面前磨了好久,才得到准许。第二天,我们走到村口时,太阳还没爬上东面的山脊,只有晨曦勾勒出它一片深黑的剪影,边缘是金亮金亮的。晨风扑面而来,是从山的那边,从城里吹来的风吗?它那么清新,就像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我们终于见到了大客车,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就像一间大房子。车身上溅满泥渍,原本绿白相间的图案几乎看不清了,4个轮子上也沾满了黄泥,就像在黄泥沟里滚了半天爬出来的淘气包脚上的雨鞋,显然它每天走在一条泥泞曲折的路上。
我们远远地看着,打量着,被这个陌生的“客人”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敢一点点靠近它。已经有人陆陆续续上车了,那些上车的人,眼睛里写着憧憬,我想这大概是进城的喜悦。
那天早晨,我们一直等待着那辆大客车发动起来,等待它发出牛吼一般的响声,并从屁股后喷吐出一股黑烟,等待它摇摇晃晃地向大山外面驶去,最终拐了一个弯,消失在一块突出的大石头后面。
我们这才舍得往回走。
太阳升起来了,现在它在我们身后,将回村的石子小路照得金灿灿的。 二
我没有想到,8岁那年的夏天,已到另一个城市的父亲写信来,要我到大山外面去上学。我问家里的读书人小叔:“我爸爸在什么地方?”小叔说:“你爸爸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能看到大海。”
我听过“大海”这个词语,自己的名字里就有“海”字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生在大山里的爸爸要给出生在大山里的儿子取名叫“海”,爸爸预见了儿子未来将去往大海边吗?不过我根本无法想象大海的样子。
8月一到,我就要离开故乡了。
那是1988年,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我终于要去坐大客车了。之前,应该是三四岁时,我坐过一次车,妈妈告诉我,那一次我们搭乘运货的拖拉机去看病,但我已全然没有记忆。
我没有想见,旅途这般曲折漫长。我怀揣着即将见到大海的喜悦上了车,一进入车厢,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柴油味,小叔却说:“柴油真好闻啊。”听他那么说,我试着去感受柴油的好闻,可一点儿没用,它还是那么难闻,这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汽车发动了,我看到车窗外的树快速移动起来,很快开到一片竹林处,竹林也移动起来。我开始头晕,可又不想让头晕冲淡心里的期待。小叔一定从我脸上看出了晕车的迹象,便让我将头靠在车窗上,眼睛不要看窗外。大巴车呼啸着朝前开去,车轮碾过石子路,车身不断摇晃着,“吱嘎吱嘎”地响。车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前面还有无数的弯等着。我觉得我不是坐在一辆车上,而是坐在一条行驶在疾风大浪中的船上(当然这是我长大后才想到的比喻)。那车身起伏着,震动着,一刻没有平稳过,胃里的食物翻搅着,我再也忍不住了,在某一个转弯时,发出一阵儿干呕。小叔随即将我抱到他的腿上,让我将头伸到车窗外,随着车身颠簸,我大口大口呕吐起来,直吐得五脏六腑像被翻转了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远行,从乡里到黄岩县下面的另一个镇,汽车在大山中的石子路上颠簸下来,竟耗费了3个多小时。当跳下大客车时,我以为到了黄岩县城,没想到小叔又即刻去排队买了票,我们要换乘一辆客车去县城。经过刚才的3小时颠簸,我都害怕乘车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旅途刚刚展开,没有一个旅人能选择中途停下。
接着,我们又坐上了一辆同样破旧的客车,它同样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同样像海上风浪中的船一般摇摆不定。两小时后,我们终于晃到了黄岩县城。
当晚,我和小叔住进四叔所在的汽修厂小宿舍里,小宿舍狭窄逼仄,躺到床上,我仍觉得天旋地转,多希望那个夜晚被无限延长,能推迟再次乘车的时间。
尽管心里担忧着接下来更长的车程,但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是匆匆赶往黄岩县城的车站。车站里灯火昏暗,人声鼎沸。我们要在这里乘坐大客车,前往“遥远”的宁波。这真是一段漫长的车程,从地图上看,宁波与台州是相邻的城市,只是隔着几座大山而已。可大概就是因为这几座大山,平白无故地让通往海边的路变得遥远了。汽车得在盘山公路上行进,从山脚爬到半山腰,再从半山腰折回山脚。一路要经过好多山岭,什么黄土岭、猫狸岭、青岭、麻岙岭……听听名字,就知道大客车一路攀爬多费劲了。
台州到宁波,汽车走了6个多小时,午后一点多,满身征尘的大客车终于驶入宁波南站。我想,这下离父亲很近了,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可小叔说还得转好几辆车,为了慰劳我,他在车站买了两根奶油棒冰。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奶油做的棒冰,在人声杂沓、热浪汹涌的汽车站旁。 三
来到这座海边的城市,我终于摆脱了大山的追随。汽车驶离城区,向郊外进发,路边的田野里,晚稻蓬勃生长起来,铺陈出无边的绿意。路仍然是石子路,在平原上行进,汽车仍然颠簸,我蜷缩着身体,两手紧紧抱住前面座椅的靠背。
去往大海的路竟会这般漫长,可还没有见到海,童年的心已开始为远在天边的故乡惆怅。每当春节临近,父母打算返乡探亲,这都会成为一项艰巨的工程。天蒙蒙亮我们就得出门赶车,经过6小时的颠簸,回到台州的黄岩县城,于小旅馆住一晚,第二日早上,再乘坐那辆旧客车向大山里进发。晕车的症状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既渴望回故乡,又害怕回故乡,这样一趟跋涉,令人筋疲力尽,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但我没有想见,这条返乡的路,在一个又一个春天的更迭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蝶变”。1994年开始,一条名为甬台温的高速公路破土动工。2001年,我22岁,正是青春张扬的年纪,坐在前往台州的浙江快客上,尼奥普兰大客车显得宽敞洁净。道路平坦,隧道光明,那条童年时代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再也见不到了。宽阔的高速公路穿山而过,那些客车曾经翻越过的山岭,现在变成了隧道的名字,麻岙岭隧道、猫狸岭隧道、黄土岭隧道……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仿佛提醒着我,曾经的还乡历程是多么艰辛。
更重要的是,从宁波去往台州黄岩县城的车程变成了两小时。黄岩回山里的路,也有了质的变化,那条自大山崖壁上开凿出来的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满地泥泞的黄泥石子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半小时一趟的班车随到随走。早晨自宁波出发,下午3点,我已坐在那个遥远的小村庄的石桥上了。
从5岁到22岁,我一直在向外走,只觉得世界那样大。现在因为一条平坦的路,因为性能不断提升的汽车,世界突然又变得很小,童年时远离的故乡又在朝夕间可以触及了。
当然,更多的春天还在到来,更多春天一般的奇迹也没停下来。
2009年,甬台温铁路开通,我到了而立之年,坐在回乡的高铁上,旅途变得明媚,再也没有尘土,没有颠簸,没有柴油刺鼻的味道。这一段回台州的路,G字头高铁走完它只需要60分钟。这意味着,我在一个早晨出发,中午就可以返回童年的村庄用午餐。
这几天我又惊奇地发现,“60分钟”并不是返乡的极限速度。甬台温高速铁路的规划与建设正在新的春天里提上日程,这意味着再过几年,我将在30分钟内回到故乡那个县城。而那条2001年开通的甬台温高速,现在已经拓展成双向12车道了,从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前往大海,驱车也就3小时。
这一条条由浙江东部抵达浙江西南部的路,是在时代的腹地里长出来的,而更多地方,更广阔的中国大地上,还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路,还有许多许多孩子将以更快的方式抵达自己的梦想。
生活恰似一部精彩的小说,你不知道接下来会读到怎样的章节。就像童年的我,不知道世界那么大,大海那么遥远;现在的我也才明白,世界并不大,大海也并不遥远。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