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向后退,回到十几年前,在中国最南方这座新城里,正处处洋溢着漫漫的红色尘土。那时候,这城市还只是个雏形,刚刚从内地调来的年轻人,极少有人报着来赚钱的目的。一个曾经和我一起短暂工作过的同事,他就公开说,他拿了全部积蓄,一共二百元,到深圳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逃港。
那个夏天,我好像还没体会到这个地方的炎热,但是,那想出逃者每天都以汗洗面。他经常进了门就把脸贴近电风扇,几乎把一只耳朵塞进电风扇飞转的叶片里。他好像极度要求守密,带着十分小心紧张的表情说:“这事说出去可不得了,要被传讯呀。”
但是,他经常自言自语,那口气等于对着全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宣布。他有三件工作要做:办好一张去沙头角的长证(三个月),学简单的广东话,最后等到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三者全备,他就要逃港。
在香港电视上经常看到围捕、遣返非法越境者的新闻,多数是广东农村里的农民,一个一个被绳串起来,押上警车。我看见这种镜头,就想象到我的那个同事。他曾经在北方某城艺术学院毕业,正跟那些逃港者绑在同一条绳子上。我说,你不怕给逮住吗?他说,怕也要逃。
我问他:“过去以后怎么办?”
他说:“去找一个老师,在香港乐团,听说每个月收入几万港币。”
上班的时候,只要有人提到香港,他马上就有了情绪。他倒坐在椅背上开导我们。他说:“逃吧,那边自由哇,一抬腿就能跑过去。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自由两个字吗?”
他的办公桌在我背后左侧,靠着房门。他经常在上班的时候插上门,听广东话的录音带。他问别人,我的广东话能听出口音来吗?我们都说听不出来。他说不对。他已经能分辨得出,广东电视台和香港电视台播音员的区别,完全是两种粤语,一个硬一个软。学了一段广东话之后,他请来了一个隔壁的广东人,演示了几句,那人摇头。广东人说,有北佬口音。这事让他沮丧了很多天,不那么频繁地提逃港了。
有一个台风天。他披着一件雨衣来办公室,进了房间不脱掉雨衣,就在房间来来回回地走,穿一双拖鞋,卷着裤腿,他问我们,像不像个广东人?
我说:“以为你放弃了。”
他说:“不能放弃,这是信念。”
我记得,他说到信念的时候,脸上由于太用力,扯动起了无数条细的皱纹。那个雨天,他给我们讲,他曾经在二十多公里外的蛇口逃过港。
他说是晚上,跳到水里不抬头,拼命地向对岸游。游到大约五分之一的路程,他放弃了。他感觉再不掉头往大陆游,他将因为力气耗尽而溺水而死。从那一次起,他放弃了走水路的想法。
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吃大排档,迎面正看见香港的山,估计距离只有千百米。他指给我们说那就是圭角山,如果能见度好,还能看见后面的大帽山。在山缝里的那片白色高楼,就是香港的元朗。他有一张香港地图,贴在他那间小宿舍的墙上。他没有电视也没有书,在失眠的晚上,只能借用想象,在香港穿街过巷。
我去过他的那间宿舍,夹在别人的客厅里,没有窗,只是一人高的胶合板隔出来的。他在墙壁上贴满了印刷漂亮的外国广告。广告之中,就是香港地图。他说,不能太显眼,花花绿绿的,可以冲淡别人的注意力。
那天雨很大,路上到处积水。我们办公室的人都迟到了,而他没来上班。
一上午,大家都几次回头看他空着的办公桌,都没说什么。中午有人专门去了他的宿舍,回来说,门没有锁,他平常的一双破皮鞋扔在床下,拖鞋、塑料雨衣都穿走了。我记得我对其他人说,祝他成功吧!另一个同事望着天说,一个星期,如果海关没把他押送回来,就是留在香港了。
第二天,还是下雨,我到办公室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打开门,他正坐在紧挨着门的座位上。
我问他:“你没过去吗?”
他说,过去了,又回来了。
我完全是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站起来,脚底下的拖鞋还在流水。我记得他说了四个字:“心惊肉跳哇。”然后他又坐下去了。
这哪儿是一件能把心放在肚子里的勾当嘛?哪里有心安理得的由头嘛!
说这话的时候,他很痛苦地望着对面的墙。
我在心里想,如果是一个农民,他肯定什么也不想,撒开腿就跑。轮到了知识分子,他还要由头。既然是信念,信念还不够做由头吗?
逃港不成,他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每天跟不存在的人一样,坐在办公桌前面,没有任何话。
在一个朋友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喝多了。他突然自己提起那天逃港的事儿。
中英街一开海关,他就进去了。雨衣、拖鞋都没有出错。雨也一直下。接近中午,在购物的人流里,他紧紧地跟上了一个推平板货车的,低下头,跟上那辆车的节奏,只是向前走。他看见远处一棵不高的小凤凰树想:只要过了树,就算进了港英地界。小树一闪就过了。他没想到逃出境这么容易。继续向前走,才感到,越来越紧张。路边有穿制服的香港警察。他跟着的手推货车已经不见了,只好随上了另一个人,走到一个巴士站,他看见,有警察正盘问上巴士的人,查验证件。他马上感觉到这回混不过去了。
他说到紧张的地方就站起来,模仿英籍港警,在很高的上方垂下头,俯首盘问比他矮一头的中国人。他说,哪怕是中国人,也不会那么让人害怕。他听见那英国人还说着广东话。他摇着头说,香港的空气不好呼吸呀。
他用最短的时间确认了:自己没有走进巴士站的勇气。同时,他不敢停留在原地。如果一个人原地徘徊,只能引来警察的注意。那些警察身着黑色的、非常合身的警服,很威严。他不能向前,又不能停下。之后,他就糊里糊涂地往回走,好像根本没有选择。
他说,离得还很远,已经看见中英街口中国方面站岗的军人换了,不是上午的那个。他突然想到那小凤凰树现在也成了他的一道关口。他已经越了境,再进入中国的关口,也可能被盘问。他在第一次非法越境后,进入了香港。现在,他正以第二次非法越境者的身份进入深圳。
他捂着心说,心跳!当时全身只剩下心了。他把脚步慢下来,站在一个小店门前,装作看服装,又等到一辆推杂物的货车过来,紧随着车进了中国的地界。他说,他完全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半死的鱼,好不容易看见了河,一头钻进了购物的人流。他对着我们反复不停地倒换着两条脚说:“回到了这边儿,连腿上的肌肉都一下子松了,都是自己的肉了。”
当时一起吃饭的什么人说:“既然这样,你何苦非要走呢。”他马上正色,说走是一个信念!那人说,什么不是信念,喝酒也是信念。
后来几年没看见他,听说他终于走了,办了一个邀请函去了美国。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全部邀请材料,包括经济担保都是伪造的。我想象,他拿着各种影印、篡改的纸,进出公安局、领事馆和中、美海关的那些时刻,我都替他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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