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
——晏几道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三月杜鹃映山红。
杜鹃,在江南是最平常的山花。每到春天,漫山遍野,云蒸霞蔚,摇曳生姿。
三月的江南,春寒料峭。行尽风林小径,春风有脚,如约催开了早春的花事。篱笆旁,松林间,一簇簇一朵朵,杜鹃热烈绽放。杜鹃花花瓣颜色深似彩霞,与灌木的绿色枝叶,相得益彰。杜鹃誉称花中西施,“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是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
杜鹃又称映山红、艳山红、艳山花、清明花、金达莱。在我的家乡,我们称杜鹃为春天花。因为,杜鹃在家乡是开在春天里最烂漫的山花。而且,只有杜鹃绽放时,春天才算是真正的来了。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夜之间,春风和着细雨,荡漾开满山的杜鹃。所有的杜鹃花朵热烈的有些决然,有一种赴死的决然,仿佛春过去了,就错过了绽放的机会似的。只有春天,杜鹃的艳丽,宛如爱情的初样,红的有些要命的深情,无可求药。
于是,一种逼仄的惆怅,暗暗的款款而来。
杜鹃鸟啼着血,在花丛中鸣叫;不如归去。
“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杜鹃花发杜鹃啼,似血如朱一抹齐。应是留春留不住,夜深风露也寒凄。杜鹃花开得孤注一掷,杜鹃鸟叫得春归去。
杜鹃的意兴阑珊与春天有关,杜鹃的啼血也和春有关,还有什么比春天花这个名字更能形容杜鹃呢。
硕硕的花朵艳若云霞,红红火火地展露着丰姿,给春天增添了一抹亮色,给人们带来了愉悦的享受。只是不知如何收起凋零后的那份寂寂的心——零落成泥碾作尘,香如故。
真的,香如故。在来年的二月,杜鹃依旧不动声色的开在百花之前。
而且,依然彩霞绕林。
【二】
杜鹃花绕林之时,清明的断魂雨,霏霏的一并而来。
思念的心像一块泅开了的海绵,轻轻的一碰,便湿透了天,湿透了山水。一片苍翠,殷殷的沁凉挂在心底的枝头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逝去的亲人与朋友,与时光无关,与杜鹃无关,在雨里,在风里,旧时的模样滴滴的浮现在面前。或许一个手势,一句私语,穿过林间的松树,悄然落至。
我伫立在祖父祖母的坟前,杜鹃花的清香在空中流动,与桃园的山林,与荷塘的水,化作一气,山水的感性是互通。那么,阿婆阿公,我们的心是否亦能像一片花瓣,踏千山走万水,还诸于天,还诸于所有的一切。
我的心潮湿得如三月的雨。
犹记得,杜鹃烂漫时,祖父带着我,带着我们自己制作的风筝。风筝在高空晃晃悠悠的飞,祖母牵着细线,静静的站在山坡上,风吹乱了伊一头苍白的长发。后来,祖母死后,祖父依然在三月,带着我在山坡上放风筝,只是,风吹湿的是祖父眼眶。再后来,每一年的三月,我会和外子同样在山坡放着风筝,让风吹乱我齐肩的黑发,吹湿柔软的心。或许,若干年后,山坡上一样会有一对满头白发的老夫妻相互搀扶,带着他们的子孙,继续着放风筝。
我在坟前泡制一壶清茶,安静的立着,让茶色晕染着那些旧旧的记忆。墓碑上祖父祖母的瓷烧相片,慈祥宛然。
十二岁那年的三月,春天比任何一年都来的迟。江南的早春,沉浸在冬的冗长的寒意里。阴雨霏霏,风肆虐的敲打窗棂。我睡在床上,已经五六天了,低烧一直陆陆续续的伴随着我。母亲坐在床边低声啜泣,父亲一筹莫展。那时候,乡下的孩子生病,只能找郎中医疗。隔壁家的郎中,灌下我几碗刺鼻的中药,见我病情依然不见效后,让父亲另请高人。我躺在床上,不断的做梦,梦见祖母,面若桃花,手里拿着诗稿,盈盈而笑。我拉着伊的手,伊的手冰凉如绸缎。我使劲的挣扎,伊拽住我的手就是不放,逼着我念;一处相思,两处闲愁。我喃喃的叫着祖母,祖母含笑不语。
祖父坐在窗前,汲着黄烟,一直沉默不做声。像是下了千万次的决心,祖父盯着父亲和母亲,一字一句的说;总不能眼看着孩子这样拖下去,死马当做活马医。从今天起,我自己上山采药去。
第二天清早,父亲陪着年事已高的祖父一同上山采药。
不知道是祖母在天堂里庇佑我,还是祖父的药真的管用,等到窗前的杜鹃盛开第一朵花骨朵之时,我的低烧奇迹般的慢慢退下,靠在窗前闻春天的味道,小小的心竟有些恍若来世的感觉。
往事宛若烟云散落在时光里。
“纵使埋骨成灰烬,难遣人间未了情。”在杜鹃花香里,在阴雨飘飞中,微细的心灵穿越时空,一捧馨香供奉,我遥见了祖父祖母展颜一笑。
春风躲在林间,一阵阵风翼,吹动墓草,垒垒荒塚上,纸灰缭绕。一砵黄土,致不敬的怀忆和哀悼。
也是清明节的日子,我依偎着祖父,祖父一边点燃纸钱,一边与祖母低声私语。雨,打湿了我额际的发梢。
祖父爱百合,喜欢百合的花语,百年好合。房前屋后都种着百合。花开时,房间里尽是百合的清香。有时会看见常年卧病在床的祖母拖着病体到院子采摘百合,用剪刀轻轻的剪下一片花瓣。祖父蹲在祖母面前,低下头,祖母羞涩的把花细细地别在祖父的衣襟上。祖母死后,祖父再也没有种过百合。祖母去世,留下的遗言竟是;下辈子,我依然做朵山谷百合。
如今,祖父与祖母踩着一路的芳菲在天堂相聚。
倘若如此,那一抹杜鹃,定是祖父祖母为我留下的长长的相思。
凝望杜鹃,心底竟是一丝暖暖的情感,像丝线,一团殷红的丝线,老红,绕上来,紧紧的绕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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