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母亲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额头上布满了波浪一样的抬头纹,眼角和鬓角之间爬满了鱼尾纹,双眉之间也形成了较深的“川”字纹,鼻子两边皱纹横穿,嘴唇两边和下巴被嘴角纹包围,就连两个脸颊连同耳朵边上都被皱纹侵占,整个脸部成了皱纹的天下。母亲的头发也明显的白了许多,和她脸上那一道道皱纹相互映衬,真实地记录着母亲所经历的岁月和艰辛。
母亲年轻的时候,那又密又厚的黑头发,长在她那略显瘦弱的头上,像奇迹似的令人触目。特别是她刚刚洗过头,那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就会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的锦缎一样轻柔、光滑。母亲不喜欢梳妆打扮,但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有模有样,从不将就。早晨起床,母亲先把她的头发梳理好,麻利地扎上发夹,才开始她一天的忙碌。
当然,生活不像母亲梳头那么简单,却像她的发丝那样缠来绕去,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像是必要的经历,又如生活的考验,一次次,一件件。母亲用她梳头的思路,穿衣吃饭,大事小情,统筹兼顾,事事顺畅。但也有让母亲不好梳的发哟,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虽然母亲已经是省了又省,俭了又俭,可母亲自己吃的还是残汤剩菜,甚至有时根本就不吃,把饱的机会让给了我们。
我永远都忘不了1970年春天的那顿早餐,餐桌上,一改往日那难以下咽的红薯或蚕豆饭,摆在我面前的竟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我正在纳闷,母亲开口了:“九满,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摇了摇头。二姐笑嘻嘻地说:“九满,今天是你的生日!”看着家人碗里的红薯饭,我心里满满地自豪。
就在我将要出门上学的那一刻,母亲把手洗净了,从锅里拿出剩下的米饭和锅巴,在她手心里快速地揉捏着,就象做汤圆一样,很快,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热腾腾的饭团做好了。母亲把那个饭团塞到我手心里。我接过饭团,尽管还有些烫手,两只手不停地将饭团来回地抛着,一股暖流迅速涌上心头……
“趁热吃,别凉了!看好不好吃?”望着母亲期待的目光,我用力咬一口,香香的、脆脆的、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这似乎比往日的饭团多了一种新的元素。我问母亲是不是在饭团里面添加了什么。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啊!我特意加了点糖。好吃吗?”
“嗯,好吃!”其实,我想告诉母亲那些不加糖的饭团也一样好吃。
走出厨房,二姐悄悄地告诉我:“九满,妈太苦了,今天早饭不够分配,她只喝了半碗菜粥,她也得有营养,不然身体垮了,我们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我马上跑回去,把剩下的饭团递给母亲。母亲把我拉进怀里,含着泪花说:“九满,你还小,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吃多一点好长身体,你得好好成长!”母亲一说完,两行热泪从我的眼里滚出,我的嘴也痉挛着,每咬一口饭团就滚出一串泪珠。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主动流泪。
那年夏天,我不负母亲的期望,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庄里如同霹雳般的震动。可上学需要一笔钱,家里根本就拿不出来。上学的前几天,我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母亲双手揪住满头的乱发在叹气,我蓦然发现:母亲的脸上竟然有了皱褶!回身时,我的心突然狠狠地疼了一下,眼泪也流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我去县城上学那天,母亲变戏法似地把带着她体温的二十元钱交给我,还关切地问,够吗?够,够,我说。母亲看了一眼我瘦削的身子,又补充道:“人是铁饭是钢,饭,一定要吃饱。”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又来了。
那年夏天,我圆了我的大学梦。
随后,我告别了故乡的土地,也告别了亲人和朋友。走过村头,跨过那条伴我成长的藕池河,在长沙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
四年之后,我带着大学生活积累的学富南下广州……
从此,我与母亲聚少离多。
这次回来,看着母亲满脸的皱纹,我的心里又开始滴血。我的母亲,为了我的成长,为了我的这份工作,付出了太多太多,尤其是我在他乡工作和生活,又给母亲平添了许多的思念与牵挂,也给母亲平添了许多的白发与皱纹。
我们一家回广州的那天早晨,母亲早早地打开了厨房里的灯,黑暗的村庄,只有我们家这一处亮光,明灭的光点把黑暗烧出了一个小洞,也点燃了我们家的悲伤气氛。看到母亲把面条下到沸腾的滚水里,妻子说少放点,吃不下,我也不想吃,我的胸腔早就满了——塞满了离愁和别恨。母亲揭开锅,用筷子挑了挑面条,盖上锅盖,然后将一大把金黄柔软、散发着香气的稻草塞进灶膛。灶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苗,母亲脸上的皱纹也在火光中明灭闪现,一脸的忧郁。
我们出发了,母亲目送载着我们一家人的汽车往广州驶去,汽车每走几十米,我回头看一次母亲,每次回头总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渐渐远去,母亲的身影已经很模糊了,她仍然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紧跟着汽车在移动,好象她动一下就跟踪不到汽车的行踪。母亲伫立在风中的沧桑身影,随着渐渐远去的车轮慢慢模糊成我心中的一尊永恒的雕像。它无时无刻不在激励和召唤着一个南国漂泊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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