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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育王的遗产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赵 雨

  一

  我无法准确说出对于公墓地的迷恋起于何时,家人不知道这个秘密,朋友们更不可能得知,这会让他们觉得我的脑袋不正常。我还算个合群的人,保持大众化是我一贯不变的理念,这秘密只能埋在心底。

  公墓地是确有所指的,就是育王公墓,它紧挨阿育王寺,两者都是本地著名的场所。小时候听村里人吵架,吵到关键处,若不拔出老拳,就会蹦出一句:你怎么还不去育王公墓报到呢!年纪再小我也知道这是一句不好的话,从而对育王公墓这四个字充满畏惧,然而它又是我每年必到的场地之一,因为我的二伯和爷爷奶奶都葬在那里,邻着还有我尚在人世的三叔、姑嬷的寿坟,那里差不多成了我的家族墓园。那一年,嬷嬷问我爸,要不要把坟也做在那里?每年都涨价。我爸想了想说不做了,他想另谋别地,为此嬷嬷着实生了他一个月闷气,说他和家族人不亲,死后不聚在一起。

  幼时的扫墓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亲人死后三年,每年必须凌晨三点起,叫作祭扫早坟。育王公墓距离我家十公里,在没有私家车的早年,自行车是出行必备交通工具,每户人家骑一辆,孩子跨坐在车后,从赵家出发,途经人民路,拐向水杉大道。我现在还能清晰闻到凌晨三点独特的清冽空气,听到自行车宽大的轮胎碾过水杉大道的声音,枝干笔直的树木下,一堆凌乱的落叶片片像羽毛。育王公墓高大的牌楼挺立在山脚的夜空下,歇山顶,廊柱高十六米,三人合抱不过来,远远望去,无异于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地标。过了牌楼,往左边走,三十来米后,向上一折,便是我家的族坟。那时的夜色真叫黑得沉甸甸,若没有手电筒,远近模糊难辨。早有人在附近不知哪座坟头上哭。大人们告诉我,那都是意外丧亲的人,寿终正寝的人家一般不这么哭。我对他们报以同情,觉得意外丧亲真是世间最痛苦的事。贡品摆上祭桌,两棵遒劲的松柏立于墓碑两侧,蜡烛在供桌上摇曳,微弱的光芒不时照见松柏的枝叶和墓碑上亡者的名字,一晃一晃。大家依次祭拜,待蜡烛燃完,抖开锡箔袋,将锡箔一个个撑成元宝状,在碑前焚烧,化为白灰,几条金色细线闪烁、蜿蜒于白灰间,很好看。

  天色发白,出了三年期的旧坟陆续迎来祭扫者。大人们领着我,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去阿育王寺。这是每年的既定动作。四月天,扫墓、踏青,游逛阿育王寺便当作踏青了。那时寺庙的山门还在育王岭,过了山门,一道缓坡,通向鱼乐国(放生池),看过池中游鱼,入天王殿、大雄宝殿,看那高高的四大天王、弥勒佛、韦陀、十八罗汉。小时候看不懂,只觉泥塑菩萨造型各异,充满神秘,寺里的香烛气弥漫四周,丝丝缕缕渗入心脾,很多年后成为一种遥远的牵绊。

  和普通游客不同,不知如何建构的因缘,我的小叔和方丈慧能竟是朋友,让我们受到很好的待遇,由专门的小和尚引着,来到独门独户的方丈室,与慧能法师饮茶。他和我印象中的僧人截然不同,谈资颇丰,思维敏捷,逻辑缜密,笑容满面,绝不枯寂萧索。我从他口中听了不少故事,最重要的无过于阿育王寺的典故,慧能法师讲起来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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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国内唯一以阿育王命名的寺庙。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生性残暴,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后在羯陵伽战役中顿悟皈依,以供奉佛祖舍利为己任。当年释迦摩尼圆寂后,烧化舍利八斛四斗,由弟子们妥善保管,佛灭度百年,阿育王将其全部集齐,建造八万四千佛塔,令八万四千“羽飞鬼”各携舍利一枚,安放于各地佛塔中,供世人瞻仰。阿育王寺便是其中一处,可惜明末清初毁于战火。

  现在的寺庙是如何重建的呢?我们问。

  是云逝法师,他是新寺的开山鼻祖。在家时俗名叫作刘萨摩,三十岁那年做了个梦,梦中杀了一头鹿,被勾入阴曹地府,受了一场冥判。醒来神思恍惚,突发疯病,总觉坏事即将发生,有歹人要加害于他,惶惶不可终日,疯癫异于常人,抛妻弃子,剃度出家,成了一名游僧。来到此地,结庐于野,夜间听到地下传来莫名钟鼓声,咣当入耳,惊觉有异,当下盘腿诵经,天明时只见一股泉水涌出地表,一汩汩慢慢上升,水中承托一物,发散白光,耀人眼目,不能直视,便是佛祖舍利。云逝膜拜再三,从此四处化缘,得以重建阿育王寺,供奉舍利,终成浙东名刹。

  少年的我热衷传奇故事,听得热血沸腾,有一百个问题要问慧能方丈,家人叫我耐心听讲,往下还有。

  连年战乱,死人多矣,贫穷百姓无钱下葬,尸体直接裹了草席丢于荒野。云逝方丈夜间打坐,常听野外鬼哭狼嚎,幽魂哀鸣,如歌如泣,发愿开辟义冢,让乡民体面安葬。阿育王寺北面山峦,山势平缓,风水独好,经过数次勘察,云逝选址于此。众人帮衬开垦,收殓无名尸骸近百具,于同一天一道下葬。云逝带领寺内众僧打了一次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前往极乐,盛况空前,一时传遍方圆百里,闻名遐迩,渐成规模,即为育王公墓的前身。从此乡民以死后能得此处一地安葬为生前最大心愿。风水好自不必说,能受到阿育王寺佛祖舍利的庇佑,福及后代。

  一处公墓,挨着香火旺盛的佛地,哪里还有更好的搭配呢。

  云逝法师是位善心的得道高僧,我们说。

  阿弥陀佛,慧能方丈说。

  二

  我第一次嗅到死亡的气息是在十八岁那年。

  空空的房间,一盏白炽灯泡下,坐在书桌前看一本小说,只觉一阵晕眩,喘不上气,天旋地转,即刻就要栽倒,不过十秒就恢复了。我先想到的是心脏出了毛病,想到心梗,摸着胸口,掌心跳动,一股冷汗袭来。心梗的案例从小听得多了,亲戚中就有梗死的人,如果真是心梗,这次侥幸逃脱,如何逃过下次?迟早得暴毙。

  第二天前往医院做了心电图,证实昨晚确实有过心跳过速,但不是心梗,是一种叫作预激综合征的先天性症候,医生解释了一大堆医学术语:心房多出一条血管,血液有时会去那里绕一绕,导致供血不及,出现晕眩症状。这些原理对我没意义,只想知道这症候会不会致死。医生说,很难说。我需要他的保证,不能模棱两可。医生说,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我说,猝死的概率多大?他说,说不好。我继续纠缠,非要得到一个安全的阈值,最后他恼火了,唤下一个病人,叫我离开。

  那之后,我时刻感觉心脏异常,生命面临危机,不断自测一分钟脉搏数,极为夸张地呼吸,陷入焦灼状态,早上神思恍惚,夜里睡不安稳,生怕一不小心猝死于床,翌日留下一具僵硬的尸体。由此泛化,对身体的每个部位产生了疑惑。拉了几天肚子怀疑肠子里长了什么,去做肠镜;撒尿次数多,怀疑前列腺;摸到食指和中指之间有块小凸骨,怀疑骨癌;脑袋昏沉,伴有头疼,怀疑脑癌;献了一次血,担心染上HIV,做了两次抗原检测……。只要我有意去关注身体的某个部位,那里肯定会出现设想的症状。

  这种状态维持将近十年,折腾得每日焦虑不已。一位给我做了三次肠镜的医生拒绝开第四张检测单,说我的身体没有毛病,建议去心理科看看。

  一位和蔼可亲即将退休的老西医接待了我,听了我的陈述,诊断我患上了疑病症,导致惊恐发作。他说,任何疑病症都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我说,死亡难道不应该恐惧吗?他说,正常的恐惧谁都有,但你过分关注死亡,想象出来了恐惧——想一想,小时候有没有受过创伤。我说没有。他说不一定是现实发生的,比如经常做某一类的梦,也算。我说这倒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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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类梦和坟墓有关,贯穿整个青少年时期。梦的场景有两种,开端是一片黑得如锅底的夜空,夜空下半山腰有一座坟,坟里面有一口老棺材,棺材内被褥一层层叠加,把我压在最底下。我被活埋在坟墓中,动弹不得,哭告无门,尖叫声划过棺材壁,回荡在耳边,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棺材里的空气一点点被呼吸抽空,最后我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这个梦最令我恐惧之处在于与世隔绝的那种密闭空间,将死未死之际那种极端绝望的情绪,和死亡零距离贴面相遇,甚至能闻到它朽烂的阴冥气息。另一个场景同样是在那片半山腰,我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坟墓的墓碑边,周围还有成百上千坟墓,将我重重包围。我拔腿奔跑,然而找不到出山的路,小道错综复杂,眼前都是规制相仿的墓冢……这两个场景,一个我在坟墓内,另一个我在坟墓外,不管在墓内还是墓外,都找不到出路,墓外的空间不过是更为广阔的墓内罢了。

  老西医听了,问我做这梦的频率有多高。我说最频繁的时候一个月得有一两次。他说那很高了。我说是的。接下去他就为我解梦,说这一类的梦一般人都会做,但不会一个月做一两次,那是属于你独有的恐惧。坟墓意味着死亡,你对身体消亡的抗拒有一种高于别人数倍的敏感度,以致被坟墓的梦困扰,如今投射到疑病症,一脉相承。不管是被活埋在墓中还是拼命想逃离墓地,都说明你被困住了。

  我和他在那个向阳的小房间谈了一上午,他让我转移注意力,多关注别的事物,让自己更加充实,祝愿我早日康复,我感谢他的好意,付了三百六十元咨询费。

  但效果不大,除了获知病症的学术名,对自己到底怎么了有所了解,疑心死亡近在咫尺时,该惊恐还是惊恐,该焦虑还是避不过。

  没再光顾那位老西医的科室,如今他早已退休了吧。

  又过了几年,我在单位办公室,同样有一盏白炽灯,同样在看一本小说,又想到心脏的问题,随即脑袋里跳出一样物件,是一座牌楼——育王公墓的歇山顶牌楼。想到牌楼,想起那个下午和那位老西医的交谈,如果正如他所说,坟墓对我具有特殊的意义,何不前去探寻一番,或许有意外的发现也未可知。意识到太久没去那里(爷奶的坟墓已愈二十年之久,即便清明也并非一定要去扫墓),我似被什么触动,突然很想看一看那座牌楼和它背后的公墓地界,冲动强烈,不即刻行动便按捺不住。

  此地已开通轻轨线,在水杉大道上方飞驰而过,几乎看不到昔日的自行车影子。

  有专门的站点,出站正对牌楼的方位,我走了过去。

  就这样,在一个寻常工作日,我莫名其妙光顾了公墓地。

  我没去家族的坟头,本就不为扫墓,走到哪算哪,这使我得以重新打量自幼年起就万分熟悉的育王公墓,其实只不过熟悉它的冰山一角。它的占地之广超出我的想象,东区和西区是它的两大主区域。东区的墓葬年代比较近,一般是七零、八零年以后;西区年代早,光绪年间、民国初年的墓随处可见。每个区域各有十个坑,以宽约一米的经纬小道分割,每个坑有自己的名字,水竹坑、阴坑、黄泉坑……都和冥界搭着点边。

  那天天气阴沉,飘着肉眼可见的雨丝,这样的天气走一走公墓地,体验独特。

  沿着小道将一排排墓碑挨个看过去,从碑上的墓主名能瞧出不少信息。

  比较常见的是先父、先母墓,立碑者是子嗣。

  不大常见的是爱子、爱女,立碑者为父母,那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比较罕见的墓主是舅舅、舅母等亲眷,立碑者为旁系后代,说明亡者没有子嗣。

  特别罕见的是一墓葬三人:丈夫和两任妻子。可以推测,第一任妻子意外亡故,男人续弦,到他和第二任妻子死后,与第一任妻子合葬(若第一任妻子和该男人离异,断不可能再进这个墓穴),而两任妻子的子女必定比较通情达理,否则成就不了让各自的母亲、共同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合葬。

  最为罕见的是一块青白石板,长宽不及普通墓碑的一半,竖立在一条不起眼的小道的不起眼的角落,碑上没有立碑人,没有下葬时间,只有这么几个字:独孤人之墓。墓主不知是谁,在这世上活了几岁,死时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是哪位好心人士为他安的葬,颇具文士气地刻上“独孤人”称号?这也算一位来人间走过一遭的人,也算做过一世人,生前身后没留下任何东西,连名字都没有。碑上的五个字经多年风吹日晒,只留下五块凹面,不仔细辨认甚至看不出它的内容,一个微隆的小土堆,独孤人的尸骨早已不复存在。

  东区和西区之间以一棵大树为界。这树在别处从未见过,学名叫糖胶树,除墓地之外极少种植。多树冠,分枝,每条枝上顶着一团巨大的蓬松花丛,一丛丛起码数十团,小花呈喇叭状,似绣球,色微黄,像过期的蛋黄,花期散发一种独特的刺鼻味,人皆不喜,招蚊蝇,远远看去,它在低矮的阴沉天空下,妖艳地黄着,尤为诡异。

  越接近西区,坟墓越古老,出了百年,后代可不必祭扫(墓主投胎去了)。墓碑造型和近代不一样,墓体规制也不一样。不少大户人家的坟冢,面积约为半个篮球场,墓体夯土累累,碑顶有石狮、墓兽守护,其中的几座甚至还有矮矮的墓墙。因年代久远,杂草丛生,荒芜一片,加上肉眼可见的雨丝飘拂,造成一种不真实感。整个墓区没有一个人,这种时候,连墓地管理员、拾荒者都不会出现在此,在这几个世纪以来生平不同、性别不同、家境不同的逝者长眠之地,只有无边的寂静成为无上的主宰。

  此时,身在墓地的梦境袭上心头,那个困扰我多年的梦仍如此清晰,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在现实中确实在墓地奔跑过,而非梦本身。眼下的场景和梦重叠起来,我独自一人来到墓地,在一片墓冢之间,原先预想的梦境中的恐惧并未萌生。我深刻记着那种感受,紧张、惊慌,此刻都没有,反倒有一种豁然情绪袭上心头。在一处古墓边铺满落叶的石上坐下,头顶一棵树遮住了雨丝,望向漫山遍野的参差错落的坟冢,和一切融为了一体。

  想到“死亡”这件事,不再是可怖而急需逃避的,它真实的模样就呈现在眼前,眼前每一位都是死者,一座坟墓产生不了这样的效果,成百上千的坟墓就有这种效果——说到底,归根结底就那么回事。想得更远些,如果从来便视“死亡”为自然之事,活时好好活,将死时,也自然接受;活时做好随时将死的准备,培养一种和学习如何更好地活着一样如何更好地迎接死亡的心态,不正是一项必修课么?甚至比如何更好地活更为重要。

  我如得到启示,在那天墓地的雨丝中,丢掉了对身体的担忧,当作在这公墓地已死过一回。接下去的日子,不再畏葸、战战兢兢。

  三

  在最艰难的时候,焦虑和惊恐达到顶峰,不少次,我会想到一个人:慧能方丈。他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印象是明朗的,像一颗发光的球体,叫人感到他内心没有一丝渣滓。随着年岁增长,我愈发羡慕那样的精神面貌,将其归因为他是一名佛教徒,礼佛参经的缘故让他的境界异于常人。

  远在迷上公墓之前,早年清明踏青的经历使我对寺庙报以浓厚兴致,任何地方,只要路过大小寺庙的山门,都会进去看一看,阿育王寺更不用说,每年必去一趟。若非节假日,那里是少有人的,虽不及育王公墓静谧,和别处相比,算得是上等清幽。小时候看不懂的泥塑菩萨,慢慢能懂了,叫得出他们的名号,背后的典故也说得出一二。遥远的牵绊被激活在一缕缕似有若无的香烛气中,尤其爱闻寺庙的味道,香烛打底,其他不知具体何物散发的气息(有一款必是木料——大量木料)掺杂其中,仿佛能消融时光,打通远古与近前的边界,让这一刻停顿于此。高高的大殿,威武的镶了金边的柱子,木格窗外射进的阳光,连那光芒也沾染了香烛气。

  在阿育王寺天王殿和大雄宝殿之间的院落,种着两棵大樟树,腰身五人合抱不过来,树皮长满青苔和石韦草,树冠像一把广袤的大伞。树后的大雄宝殿的重檐下挂着一块横匾,上书:觉行俱圆。据说是乾隆真迹。这四字在某一个阴雨连绵的五月天如一颗子弹击中了我。当时我以一名游客的身份不知何故正站在大樟树下,看细雨落入枝叶的深处像一枚枚针。距离树身两米远处,放着一口铜鼎,仿古的青铜器构造,四柱鼎腿粗硕无方,纹络精致。鼎内横搁一根长铁条,四根尖锥,插着四根粗壮的蜡烛,火苗在鼎檐的护佑下,丝毫不受雨的影响,鼎内铺了一层厚厚的香灰,不计其数的檀香插于其间。此景将现实一隅装扮成不真实的幻境,那四字击中我的力道不亚于后来我在育王公墓面对半山坟墓萌发的死亡畅想,原因至今未明,那遒劲的字体似透露着某种真谛,叫人心生宁静。

  四

  阿育王寺有件至宝,即佛祖舍利。

  当年云逝法师(刘萨摩)诵经,从地下涌出来的。

  寺内有一处景点,涌见泉,纪念的就是那个神奇时刻。

  我认为是编造的故事,充满传奇性,谁能依靠诵经让地表如泉浆般涌动呢?真正信其有的香客想必也不多。但寺内确实有一枚价值连城的舍利,供奉在悬有“觉行俱圆”横匾的大雄宝殿正北的舍利殿中。

  舍利殿在其他寺庙估计不一定有,建构奇特,整个大殿不设一尊菩萨,殿中央立一座佛塔,塔身呈圆锥形,似一口宝鼎,四面一窗窗正方体小佛龛内塑满菩萨,金碧辉煌。塔上延出一根支柱,细长如避雷针,柱顶撑着一只宝匣,匣中便盛放那枚闻名遐迩的舍利。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

  香客于塔前跪拜,从宝匣孔望进去,若见舍利散发黄光,说明本人近期诸事不顺,需多加注意;

  若见舍利散发红光,说明本人不出七日便即毙命,无方可解,赶紧回家安排后事;

  若见舍利散发白光,则吉星高照。

  历来每位香客在面对舍利塔的宝匣孔时,心情复杂,想看,又不敢看。

  我看过很多次,踮着脚尖,差不多望眼欲穿,了无所见,什么光都没有。

  宝匣内还套着一个更小的宝匣。

  是假的,有一次慧能方丈笑着对我们说。

  假的?

  也不能说假的,佛门叫作影骨,模拟真身制作的,佛祖舍利这么珍贵的东西怎好放在光天化日下,叫所有人想看就看呢。

  真身舍利放在哪?

  我给你们看看。

  那年我十八岁,我们赵家人难得在清明又聚在一起,扫了一次先人的墓,依循旧规,结束后移步阿育王寺。此时的阿育王寺今非昔比,经扩建,把东边一片古木林纳入寺内,挖了新的池塘,铺了新的漫道,新建六座庙宇、三座七层佛塔,总面积大了一倍不止。原本的山门弃而不用,在育王岭下另辟新山门,门楼像一堵古城墙,楼前立起四根粗大的法门柱,上刻《金刚经》全文——这都是慧能方丈于社会各界活动得来的成果。

  我问过小叔怎么和慧能方丈认识的,小叔说慧能是他三十年前在时敏小学的同桌。我问他是怎么出家的,小叔说那就不清楚了,他们失去联系有二十年之久,彼此从未谈过这方面的话题,反正这是个有本事的人。

  说一个僧人有本事,不是坏话,以出世的心态办入世的事,扩大佛家道场的影响力。

  他带我们前往方丈室西边的一处场所,推开月亮门,是另一座隐在竹林后的庙宇,叫藏经阁。开了主槅门,一层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四壁书架摆放各类经书典籍,左手边有一架楼梯,梯面狭窄,与二楼的交界处另有一扇槅门,上去,一间雅致的厢房,有床铺、有书桌,一个靠壁的木柜,夹着一只大锁。开锁,柜内是一只现代保险箱,继续开锁,见到一口手掌般大的水晶棺,承托出来,水晶棺晶莹剔透,棺内便是那枚舍利,是指骨,像一枚扳指,色润、白质、微黄,其间有蚊子脚一般细的小裂缝数条,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真是佛祖的舍利。

  我们不是佛门中人,无需行膜拜礼。

  小叔感谢慧能方丈给我们如此厚的待遇,得以一见稀释珍宝。

  慧能方丈让我们今晚就在寺里住一晚。

  你这儿有客房?

  有,今年刚落成,还没对外开放。

  客房在古木林新建庙宇的西南侧,联排房子,共二十四间,开放后将成为外来游客的借宿地,全部设施一应按照宾馆标准,空调、热水器、电视、无线网,无一疏漏。

  我们有幸被安排一人一间,十八岁的我就这样第一次在一座寺内夜宿。

  五

  十八岁的我精神时好时坏,虽不及后来那般频繁爆发焦虑,也不好受。那天躺下后横竖睡不着,轻轻出门到外,古木林的树少则百年树龄,多则五百年,在眼前沉下来的暮色中,犹如守护陵寝的大个子卫兵。

  我想念阿育王寺的旧址部分,沿着漫道走去,树上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不同频率的鸣啭,松鼠从一根树枝跨跳到另一根树枝,轻盈的一团毛球,降落时悄无声息。各大殿都关了殿门,五分钟后看到久违的鱼乐国,便在石栏上坐一坐,一轮月亮挂在天际,池水中也有一轮,上下辉映。从这里能看到天王殿的琉璃瓦,四根瓦脊上各盘旋着一条昂首弄姿的石虬龙,形成飞翘的架势,正脊的中央雕有“风调雨顺”四个大字。

  从殿顶望过去,育王公墓的山坡赫然在目,云逝法师当年因不忍倒毙之人曝尸荒野,收骨葬于义冢,超度亡灵,委实一副菩萨心肠,深具悲悯心,真正称得上是位“觉行俱圆”之人。

  佛教讲究“缘起”。

  阿育王寺、育王公墓、佛主舍利,三者有同样的“因”,没有这个“因”,不会有后来的“果”,这个“因”就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

  我曾追寻过阿育王的皈依之路。

  在那座被称为哭泣之城的“羯陵迦”,当黎明的朝阳缓缓升起,这位君王和以往任何一场胜战后一样,带着胜者不可一世的骄傲,在万千军队的拥护下,浩浩荡荡进入羯陵迦残破的城墙。当他的双脚踏入羯陵迦土地那一刻,一切都在瞬间改变,放眼望去,满地横陈的死尸、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沦为俘虏的老人、妇女、孩子,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叫喊声、悲鸣声……。这些曾让阿育王引以为豪的东西,彼时尽化为一股酸涩的感触,震撼这位统领者的心灵。他忽而悲悯起那些因他而亡的人,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原本属于一位征服者展现其战绩从而接受众人高呼万岁的时刻,他怀疑起前半生所谓的战功赫赫是否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笑话。一个高于他然而又确实是他的声音对他进行了否定。他浑身战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这便是伟大的开悟时刻,一位暴君由此消失,一位推动佛教事业的门徒从而诞生。

  相比于云逝法师,阿育王更是一位“觉行俱圆”者。

  我得益于育王公墓、阿育王寺为我疗愈精神之疾,细细想来,其实都是阿育王的遗产。

  夜已深,天上的月亮被一层厚重的云遮蔽,不见了,鱼乐国池面的月亮便也不见了。一只木筏上趴着十余只大小不等的乌龟,似在等待月的再来。

  天王殿正门右边的小门扉被轻轻推开,一位小和尚走出来,穿着一身素灰色海清,左右四顾,侧身掩上门,向古木林走去。

  夜气袭来,我踏叶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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