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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汤王

时间:  2024-02-25   阅读:    作者:  刘建超

  老街最明显的建筑就是钟鼓楼。钟鼓楼是用以报时和报更之楼,晨钟暮鼓。钟鼓楼所悬挂的大钟与距其30里外的名寺白马寺所悬挂的大钟同时铸造,因铸造参数相同而产生共鸣,有了“东边撞钟西边响,西边撞钟东边鸣”的奇特景观。

  与老街和钟鼓楼齐名的是距钟鼓楼百米的“马一鲜羊肉汤馆”。汤馆的主人叫马善明,长得脸宽口阔、慈眉善目,犹如一尊活佛。

  据说马家羊肉汤馆的创始人就是明朝万历年间,在钟鼓楼打更的一个马姓更夫。老街的冬季干冷,马更夫便架起锅台,煮些肉汤填肚子驱寒。慢慢地,煮汤煮出了功夫。南来北往的人也常到他的锅台边讨碗汤喝,有的就告诉他一些煮汤的配料。马更夫索性辞去公差,开了家羊肉汤馆。马更夫的汤鲜香味美,名声传遍豫西,被赞为“马一鲜”。

  老街人爱喝汤,早上以喝羊肉汤、牛肉汤、驴肉汤、臭杂干汤为主,晚上多喝丸子汤、不翻汤、豆腐汤。老街人每天要是不喝汤,就同犯了烟瘾一样没着没落的。在各种各样的鲜汤中,老街人大多还是喜欢喝羊肉汤,而羊肉汤馆里马一鲜又是汤中头一绝。马一鲜羊肉汤馆,每天五点准时开张,150碗汤卖完就打烊,一天也就个把钟点的生意。马一鲜羊肉汤馆每天的生意有限,因此,老街人要喝马一鲜的汤,也得起早不能贪睡。外地人只是知晓马一鲜的名气,能喝上一碗马一鲜羊肉汤的极少。

  马一鲜的羊肉汤馆每天只做一只羊的生意,一只羊,150碗汤。马一鲜羊肉汤讲究炖功,还有独家的汤料配方,出锅的羊汤浓郁鲜香,不带膻味,色白如玉,稠似乳汁。站在钟鼓楼上能闻到羊汤的鲜香,这羊汤才算炖好。马家几代单传,到马善明,一气养下三个儿子,马老大,马老二,马老三。老街扩建,生意多了,各式各样的汤馆也开得多了,竞争也来临了。三个儿子都长大成人,老祖宗的这点手艺传给谁,让马善明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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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祖宗的东西总得传下去。马善明把三个儿子带到钟鼓楼上,用手指着远处自己家铺子的招牌,说,你们哥仨我谁也不向。明天开始,你们每人掌勺一天,三天后看结果。谁中,谁就接手咱家的生意。

  马善明把生意交给儿子,每天和老伴儿到钟鼓楼上喝茶养神。

  三天过去,马善明坐在堂屋里,三个儿子把各自经营所得全放在案桌上。马老二和马老三的收入明显比马老大的多。

  马善明摇着蒲扇,说,这三天的生意我和你妈都有数。要说汤炖到了工夫,还数老大,只有老大炖的汤我们在钟鼓楼上嗅到了香味。老二老三,你哥俩炖的汤都还没有达到咱老马家的味道,你俩的收入却比老大的多。你哥俩给我说道说道。

  老二吭哧说,汤没有炖到工夫,可是省了一些煤钱。汤快见底的时候,又来了一拨儿客人,汤不够了,我就又兑了两瓢水,人家客人也没有说啥。

  老三侃侃而谈,我看了看咱这街上的几家汤馆,他们给碗里配的肉都比咱的少,我就把每碗汤都减少了几片肉。咱这也是公平竞争嘛。

  马善明没再说啥,摇摇扇子,大家就散了。

  马善明给三个儿子分家,其实就是分那一缸老汤。

  三个儿子每人抱着一只瓦罐,站在那只大瓦缸前。马善明神情严肃,面对着一缸老汤,好似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神灵。马家的这缸老汤不知流传了多少代。反正到马善明接过大勺时,就遵循着煲汤的家训。每天锅里的汤煮到火候了,要起出第一瓢汤倒入这瓦缸里,再从这瓦缸里盛出一瓢老汤兑入锅里,锅里的汤立马鲜香四溢。而这缸老汤如何养煨,只有马善明自己清楚,自己操作。

  马善明用一只大瓢轮流给三个儿子的瓦罐里分汤,剩下最后半瓢汤,马善明脸上挂出了几丝凄惨,说,祖宗留传下来的家业我都分给你们了。是生是灭,你们自己闯荡吧。说罢,将那半瓢汤倒入了老大的瓦罐里。

  老大留在原处,老二老三在西关、涧西开了新生意,一时间,马家羊汤红遍了洛城。

  老街人的嘴刁,只要是老辈留下的东西,都能品出个名堂。对汤的品尝更是刁钻到了极致。你的汤少放了什么作料,熬得不够火候或者煨过了头都能品出,对店家一一道来。马家三兄弟的羊汤红了几年,老街人的口味又开始找感觉,还是喝马老大的汤感觉更适口更有回味。渐渐地,老街人就只喝马老大的汤,每天喝汤的人排成长队,马老二马老三的生意则只能勉强维持。

  马家弟兄闲时聚在一起谈论生意,马老大总是要教导两个弟弟做生意要诚信、要周到、要对得起过世的父亲。两兄弟便垂着头,狠劲吸烟。

  马老太太临终前,把老大叫到跟前,说,老大,你厚道,为人诚实,你的汤好还因为你爹在分家的时候,多给了你半瓢老汤根啊。把祖宗留下的生意打点好,不难。把弟弟带好,不给马家丢份也是正理啊。

  马老大把两个弟弟带到钟鼓楼上,用手指着远处自己家铺子的招牌,说,明天开始,你们每人掌勺一天,看咱有没有本事弘扬马家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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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老大在钟鼓楼上喝茶,每天都闻到自家铺子里飘来的香味。

  一个月后,马老大把老二老三叫到一起,重新分自己的那一罐老汤。

  老街寡妇

  闲来转老街,一半看寡妇。在老街上闲逛的人,有一半是为了看寡妇,足见老街寡妇的名气和美貌了。老街的寡妇其实也就一家。街东头的狮子楼旁,一栋二层灰砖蓝瓦的小楼。小楼从上到下,挂着一幅八米长一米宽的大大的米黄色幌子,上写着“美寡妇杂货店”。杂货店的老板,自然就是大家谈论最多的寡妇黄花。

  寡妇开店,在老街还是头一家。老街人大都以开店经营小买卖为生,大大小小的老板满大街都是,唯独没有女人家开店当老板的。黄花嫁到美家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在外出进货的途中遇难身亡。看着年迈多病的公婆,黄花决定不再嫁人,自己开店。女人开店“不吉利”,满大街都是议论声。有好事的主还找到黄花的公婆,让他们阻止黄花的“荒唐行为”,别在咱老街上“丢人现眼”。黄花丢给来人一句话:如果谁能给我公公婆婆养老送终,我立马走人。要是没有本事给二老伺候善终,就不用来放闲屁。

  黄花的店开张了,索性连招牌也换了,就叫“美寡妇杂货店”。谁爱说啥说去。店开了,生意还挺红火。黄花店里的货地道,价格公平,黄花待客也热情周到。关键是黄花人漂亮,去店里看看人家,走的时候总得掂点东西吧。

  黄花店里的生意好,自然惹得许多人眼红,流言飞语也多。今天传出黄花和这个有一腿了,明儿个又有人说黄花和那个勾搭上了。黄花听了不急不恼,漂亮的脸蛋露出俩酒窝,这老街上的汉子啊都和我好过。看他们还说谁去。黄花还专门和谣言较上劲了。

  常有客户来送货,晚了,黄花就留客人吃饭,喝上几盅。晚上就会听到黄花的院门响,听到黄花送客的声音,慢走啊,再来啊。就有人说黄花半夜里和客户不正经。黄花也不恼,晚上就把造谣人的名字吆喝得半条街都听得到。被黄花吆喝过的主,第二天就会跑到黄花的店里求饶。

  老街汉子们聚到一起就议论,这黄花究竟能看上谁啊?这么俊的女人,谁能和她困上一觉,真是他妈的福分。有人就打赌,谁能勾搭上黄花,狮子楼里摆一桌水席伺候。有好事的就去黄花的店里挑逗黄花,黄花也不恼,真真假假地跟他们斗嘴耍,反而把来挑逗的人整得没脾气。

  黄花的心里头还真的惦记着一个主——八角楼下的神刻张。神刻张年近三十,一表人才,手艺在老街上是一流的。神刻张每天去他的刻字店,都要经过黄花的杂货店。每次见到黄花在店外忙活收拾,都会停住脚问候一声。遇到个进货的力气活儿,张先生都要帮手装卸。忙活完,就恭恭敬敬地和黄花道别,也没个多余的话。

  那天清晨,张先生在黄花的店门口,递给黄花一个纸袋说,我看你记账收发货,也没个手章,就给你刻了一个。黄花拿出章,章料是上好的和田玉,“黄花”两个字刻得庄重浑厚。黄花从印章上看出了张先生对自己的尊重,给张先生鞠躬。

  那天突降暴雨,黄花忙着收拾店外的杂货,张先生跑过来帮忙。忙活完了,两人淋了个透湿。黄花把张先生让进屋里,找出先前男人的衣服给张先生换上。看着眼前俊秀文雅的张先生,黄花动了心,抱住了张先生。张先生紧张得浑身乱抖,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推开黄花,夺门而出,又冲到暴雨中。黄花哈哈地笑,直笑得满脸泪水瀑布般飞下。

  张先生的家里给他定了娃娃亲,女的在乡下,比张先生大几岁。张先生虽然满心的不愿意,可拗不过家里的老人。那几天,老街入夜闲静时,就能听到黄花家大门的开启声,听见黄花脆生生甜甜的声音,张先生慢走啊。门又重重地关上。老街到处流传开黄花和神刻张相好的消息。张先生找到黄花,说行行好,你别害我成不成?黄花就抿嘴笑。有消息就传到了乡下,和张先生定了亲的女人来和张先生闹了一通,还在黄花的店前指桑骂槐。黄花也不气恼。还给人家搬凳子、沏茶。

  老街人都说张先生和黄花要勾搭到一块儿了。可是,晚上再也没有听到黄花家的大门响。没过几天,神刻张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的铺子挪到涧西去了。

  黄花的店还是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老街寡妇的故事也越传越多,越传越神。黄花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精心打理自己的生意。静闲下来时,黄花就在一堆草纸上不停地盖章。

  神刻张

  神刻张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寡妇黄花。他把自己的店从老街搬到了涧西,心里就从来没有安静过。

  神刻张大号张邈,年方28岁。以他的年龄能在老街闯出名声,冠以“神刻”,足见是有两把刷子的。张邈自幼聪颖,其家贫寒,无钱供他读书。村里的私塾先生十分喜欢张邈,便在学堂外教他读书识字。老先生也是篆刻高手,张邈就跟随先生学到了手艺。老先生过世后,留给张邈一套祖传的刻字工具。张邈为练手艺,在村后的石崖上刻字,把一面崖壁刻满了《三字经》。

  张邈来老街闯荡时刚好二十岁。张邈的功夫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想在老街闯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街聚集了古城的名士贤达,文人墨客,举凡沾点文雅的店铺开张,都会受到他们的品头论足。如果被这些人臭一通,那你的生意就清淡得差不多要关门了,更不用说,早在老街立住脚的同行故意拆你的台了。老街人固执,爱逛老店,不太凑新店的热闹。

  张邈的店刚开张,就来了一个客户。一袭长衫,头戴礼帽,架着一副眼镜。坐下喝了客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包,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慢慢打开,露出个精致的缎子面木盒,轻轻地掀开盒盖,又是一个红布包。客户把红布包置于掌心,并不急于打开,站起身对张邈说,看到你新店开张,想必是功夫不瓤。我这活儿不知先生接不接?

  张邈双手一掬,您是我小店开张后的第一位客人,感激不尽,岂有不接之理?

  客户这才慢慢揭开红布,拿出一粒绿豆般大的白玉。这可是我家祖传的一块宝玉。我要用这块玉刻一枚私章,这是我的名片。

  张邈接过名片,客户的名字是瞿衢?。张邈知道,遇到上门滋事的了,一定是老街上的同行所设置。

  客户又说,我家这块祖传的宝玉,怕光。先生在篆刻时切记不能开窗开灯。

  张邈说,玉月有缘,今晚正是十五,我在月下为先生制作此章。先生明日可来取货。

  客户说,好。明日我和老街三大贤达同来验货。言罢起身走人。

  皓月当空,树孤影单。张邈的身影在院中时长时短。

  第二天一早,张邈的店门刚打开,门外已经等候着昨天的客户。

  张邈将客人引进屋内,捧出一个缎面纸盒,从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石盒。仅此石盒就令来客惊奇,小石盒晶莹剔透,上面还刻有龙凤图案。更绝的是,石盒上还带着一把小石锁和一把石钥匙。用钥匙打开石锁,里面安逸地躺着那枚小小的玉印。客户小心翼翼地捏起玉印细观,心中按捺不住惊喜。张邈拿出印泥,把玉印在上边蘸蘸,又递过一方宣纸,玉印放置于宣纸上,食指轻轻按住玉印,慢慢一推一滚,“瞿衢?印”四个字便跃然纸上,小篆秀逸婉丽,灵动多姿又规整肃然,遒劲有力,洋溢着秦汉风韵。

  客户叹服,连连称赞,神刻,神刻啊!

  “神刻张”便在老街叫响。

  张邈在乡下老家,爹妈给定下了一门亲事,张邈老大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只好拖着,也极少回家。

  张邈在老街做营生,心静神安,可是自从见到了寡妇黄花后,心神就不再安静。老街人都传说黄花生活作风不好,有时深更半夜能听到黄花送相好的吆喝声,正经人家是不与黄花来往的。张邈时常借故去黄花店前转悠,看到黄花安逸的笑容,张邈浑身都透着舒坦。张邈借故给黄花刻了一枚印章,那印章细看方能看出带有“心”字形状。张邈知道自己和黄花难走到一起,可是挡不住,想她。

  张邈的母亲知道儿子相中了老街的寡妇,又哭又骂,以死相逼。

  张邈为了避开黄花,把店从老街迁出,安在涧西。店搬出了,心思却挪不动,人也常走神,接手活儿不多,还出错。

  那日,老街马一鲜羊肉汤馆的老板马善明来找神刻张,请张邈把祖上留下的牌匾修补缮新。见到张邈魂不守舍的状态,马善明说,都说你和黄花有点事,到底是哪门子事?

  张邈说,没事,确实一点事都没有。

  马善明说,我去过黄花的店,看到她总在那包装纸上盖印章,是你给刻的章吧?你说你们俩,要好就大大方方地好,要不好就立马了断。总这么拉扯着,对你们谁都不好,对老街也不好。你一个大男人没有啥,人家一个寡妇,不容易啊。

  张邈就去了老街,告诉黄花,自己要回乡下成亲了。

  黄花理理鬓角,说,成了亲,店还搬回老街吧。生意,还是老街好做。

  张邈说,黄花,晚上,你能吆喝我一回吗?

  黄花有些恼,怎么,你也相信街上的传言?

  张邈说,我不信。我就是想亲耳听你吆喝我一回,也不枉我俩……

  月夜,老街定格了一般的安静,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冷冷的光。

  张邈站在黄花家的门外,黄花,我走了。

  门开了,黄花对着空空的街道,柔柔地喊道,张邈哥,还来啊。

  门重重地关上。

  门里门外两个人已是泪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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