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考上了大学,这使田犁老两口大为欣慰;但女儿雪杉的大学又远在广州,却又使老两口颇有忧虑。想那广州是个开放城市,经济繁荣,不啻是个销金锅子。而女儿雪杉年纪轻轻,涉世不深,一旦沾染上不良习气,那便如何是好呢?
因此,每当学校放寒暑假时,老两口便千方百计寄去路费,让女儿回到萃华街来。一则是儿女情深,借此享点天伦之乐;二则是把女儿拴在身边,生怕她被香港的小开、广州的阿飞裹胁了去。雪杉上大学的头两年,都乖乖回来了。老两口那个高兴呀,甭提。不说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倒该说是父母围着女儿转了。
可这回是怎么啦?都到了七月十八,雪杉愣是人信皆无,急得田犁先去挂号信,后拍电报、打长途,学校里说雪杉早离校十天了。好,把田犁老两口急的,向所有的亲友处写信,好像是发出了通缉令。田犁本来就有点冠心病,眼看着就要转心肌梗死。他老伴沉痛地宣布:你前脚蹬腿,我后脚吃安眠药。临死前给雪杉留一封遗书,非叫她后悔一辈子不可。
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老两口为女儿(这是他俩年过四十后生下的明珠)真的落泪时,终于盼来了雪杉的来信。这封信以女孩儿的自豪,自叙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爸、妈:您们知道什么叫逆反心理吗?每年寒暑假都叫我回家,今年偏不回去了。寄来的一百元很及时,我用它同两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到贵州旅游(不,是搞社会调查)去了。”
“为什么选择贵州呢?是因为看到了明朝王守仁的《瘗旅文》。这也是一种逆反心理。他把贵州写得那么荒凉可怕,我们偏要去闯闯。于是我们闯去了。闯到贵阳,逛了花溪和黔灵公园。闯到安顺,看了黄果树瀑布和地下溶洞。我们还闯到了龙场驿。爸、妈!再别提这地方有多穷了!‘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天无三日晴’那是一点都不假。当真还有一些大姑娘没有裤子穿哩!我们哭了,三个人共带来三百多块钱,全都支援给山区了。我们成了三个活雷锋,一点都不含糊的。可是我们也成了穷光蛋,多亏碰上了两个毕节专区的公安外调人员,把我们带到了六盘水。现在,我们不得不同这两位好同志分手了。他们也很拮据,但是还支援了我们二十块钱。”
“爸、妈:我们要往回闯了。三个人二十块钱,怎么样闯回北京,我们不清楚,但是我们要闯,我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一读完这信,田犁老伴就跺脚大哭了。田犁认为自己必须在危急中保持冷静,因而立即决定到银行取存款,买火车票,准备赶赴贵州寻女。谁知火上浇油,雪杉在北大读研究生的男朋友薛隆林急如星火地也赶了来。这小伙子本来文质彬彬,像个女孩子一样腼腆,此时却满头大汗,仿佛眼镜片都沾湿了。他哆嗦着手指,拿来了雪杉的一封信。这封信是以“遗书”的形式出现的,其中写道:“……我们现在身无分文,只好徒步往回走了。贵州的山太陡,雨多路滑,说不定会像《瘗旅文》中那两个行人一样‘死坡下’了。因此,我要把这封信当作留给你的遗书。希望……”
田犁的老伴没把信看完,继续开始嚎啕。这一天的重要成果是:薛隆林终于把去贵阳的火车票弄到手,而且自报奋勇地替代田犁去寻找雪杉。薛隆林其时正在准备硕士论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爱情的力量超过一切,何况他还应该有点“骑士风度”哩!
人世间的巧事就是多,以致于我们不应该再讽刺小说的“无巧不成书”了。就在当天晚上,雪杉以疲惫而邋遢的形象,黯然而又轰然地进门了。父女、母女、爱人之间相逢的场面,表现出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感情的交织,甚至还掺杂有某种悲壮的气氛。母亲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泪水透过女儿的衣袖扩散;薛隆林则举着一张火车票表达心迹:“知道吗:明天下午的车,下午的车!”而父亲最关心的是:“怎么回来的?怎么回来的?”
雪杉的回答倒很轻松:“我们要饭了,不,是向布依族、苗族、汉族的老乡们打打秋风。在他们那里,用红纸包上糖果送上门,就能混一顿饭或住一晚。后来,我们扒车了,纯粹是惊险片里的镜头,躲过好几次查票,最后,大摇大摆出了北京站。”
“这不可能,你们没有车票怎么能出站?”田犁说。
“不可能的事儿多着哪!堂堂北京站,检票员中就有一些傻冒儿,我们一挤,一拥,就出来了。”
“这简直是——”田犁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妈,我得洗一洗,换换衣服;我担心招上虱子啦!”
雪杉去洗澡了。她换了衣服,吃了晚饭后,薛隆林陪她到她那间小屋里。骑士的殷勤,就应该是在这时表现的。
“杉杉!你写什么遗书,可真把人吓死了。”
“什么呀,那是看得起你,才给你写遗书的。”
“呵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贵州去冒险呢?”
“先亲我一下!”
薛隆林立即照办,万分荣幸。
“你问我为什么去贵州,可我问你:看过王守仁的《瘗旅文》吗?”
薛隆林惭愧,脸红到脖子根。
“我料你也没看过,你只顾看XYZ了。告诉你,这叫现代意识加古典情调,学着点!来,我再亲你一下,明天见!”
薛隆林眼前有点发黑,不知是迷糊还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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