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前方
“能不能写写你姥姥?”
“姥姥怎么了?”
姥姥有个侄子,不,应该说是姥爷有个侄子。可是姥爷很早就死了,是灾害那一年死的。小脚的姥姥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住到了庄子西头,庄子东头的老宅子暂时闲着了。这个老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姥姥的侄子盯上了这个老宅子。
侄子找到姥姥,要借宅子用,反正这宅子闲着也是闲着。姥姥心善,性子温和,与世无争,对人热心,况且借宅子的是本家亲戚——亲侄子,就答应了。
老宅子有两间半房子宽,带一个小院子。侄子一家住了进去,就把宅子当成了自家的,先在院子里搭一个大棚子,开始养猪,再把宅子里的几棵老树砍了,栽了新树。
姥姥找侄子说这事,咋把树砍了?侄子自觉理亏,就找一个借口,说这宅子算我租的,给你十块钱吧。姥姥不是一个善争的人,见他这样,叹口气,也就算了,毕竟念着亲戚之情。十多年过去,我大舅要结婚,姥姥想着要回老宅子,让大舅分出去住。没想到侄子竟然赖账不给了。侄子说,这房子是我租的,给了你十块钱呢。姥姥很无奈,说你住了十几年了。为了要回老宅子,姥姥说这十块钱我还给你吧,我不要了。姥姥还是念着亲情。那侄子收了十块钱,还是住着老宅子不还。
姥姥没有办法,就去大队找干部。大舅也去大队找干部。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找了无数次,大队干部都是打马虎眼,就是不出面解决。因为那侄子的亲弟弟在大队当会计。一趟趟去找,一次次被敷衍,没有一个公正结果。宅子要不回来,硬是被侄子霸占了。
家里没有强势之人,就会受人欺负,弱肉强食,自古如此。姥姥心中是如何滴血地痛,已经不得而知。如今这件事成了母亲心中的痛。母亲说:“你姥姥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这事已经很遥远,我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些啥。几年前,我推荐母亲看李佩甫的小说,书中写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的大树长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了,村干部邻居私自扩大了自家的围墙,把他家的树霸占进去了。这个农民平白无故受欺负,一趟趟去找村干部,“说说,这事得说说,这事一定得说说。”可是终究也没人给他“说”出一个公正的结果。母亲看了这本书,对我复述过好几回这个情节。母亲说:“农村就是这样的。”我现在才明白,母亲那是有感而发,心中的痛被小说激活了。
因为弱小而受人欺侮,这样的事实在太多,像野草一样难以铲尽。原中央纪委书记吴官正在《闲来笔潭》一书中写过这样一件事:
最别扭的是,我家偏房出口的东边不到一米,就是邻居家的厕所,而偏房是我家做饭和吃饭的地方。每当我们吃早饭时,他就来拉屎,实在臭不可闻。几经交涉,邻家就是不迁走厕所,找村干部,也不管。有一天,父亲忍无可忍,要拿砍柴刀去拼命。母亲拽着他,大声喊我进去。我拉着父亲,哭着说:“你怎么这样糊涂,杀了人要抵命的,家里就你这一个劳动力,以后我们怎么过?你下决心送我读书,我们家总有出头的日子!”父亲软了下来,说:“旧社会受人欺侮,解放了还这样,日子怎么过?”这个臭厕所直到我上大学后,也不知什么原因,才迁到了离我家十多米远的南边。到我从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后,用落实政策补发的六百多元钱,把这旧房拆除,在前面盖了三间平房,总算了却父母的心愿,弟弟找对象时才有了一幢砖瓦房。
读这段文字时,我还在中央纪委西院上班,感触尤深。那天中午和同事散步,说起吴官正写的这段文字,同事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身后的大院,说,在这里上班的最大好处,是不会受人欺负。记不清是哪个同事了,却记住了这句话。由此感叹,人生在世,要么强大,要么放下,要么为不受欺负去努力。
不想让母亲为这事再纠结或痛苦。疼痛已经无法改变,那就放下。
梵志拿了两株花要供佛,佛说:放下。梵志放下了花。佛又说:放下。梵志说:两手皆空,更放下什么?佛说: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
佛说的放下,并不是要我们放下事业和家庭,是放下虚荣、贪欲和怨憎。怨憎是人生八苦之一,当然要放下,放下才能得自在。肩挑手提,终是负重,放下才会轻松。但是,放下,并非是忘记。
母亲其实已经放下了。前几年,村里有个小伙子来北京做生意,打着我小舅的旗号找过我。他在电话中说了一大堆我们是怎样怎样的亲戚,我听不明白,只知道他是姥姥庄子里来的,是同门亲戚。对他的要求,我尽力而为了。后来,我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当时没说啥,只是笑笑。现在我才知道,这个找我的小伙子,就是霸占我家老宅子那个人的孙子。我很想知道,这个孙子是否知道他爷爷曾经的无赖和无耻?这个孙子是否从此不会有他爷爷那样的无赖和无耻?人性的盲点和黑洞,已经令我厌倦了。
母亲那时没告诉我姥姥的这一段经历,说明她没有刻意记在心里,或者不想让我受到影响。果然,母亲说,都过去了。那意思,已经烟消云散了。自从小舅从部队退伍回到村里,那个侄子的儿子逢年过节还去看看我姥姥,嘴上亲得不得了,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姥姥没说啥,也像啥事都没发生,直到她老人家福寿九十多岁去世。
写出这件事,是记住,也是放下,当然还有其他。
青春的记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正在影院里看电影,手机震动了,是小勇。小勇问候我新年好,然后喜滋滋地逗我:“哥,名人呀,一吃面条,一说,都知道你家。”这些文字后面,是一串笑脸。我觉得好笑,便也逗他:“俺庄上的村民连我的小名叫啥都知道。”
小勇说,他给公司往各地送货,路过我的家乡,特意停在镇上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面条。几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老家在哪里,连我都很少回去了。他问店老板是否认识我。店老板说认识呀,就是“咱这里沈庄出去的人”。
想起小勇那一段最艰难的时日,很像眼前这部电影中的主人公,绝望与希望拼杂在一起,然后,往生一个新的世界。只是,他往生的是心灵的自我折断和救赎。时间能改变一切。
小勇是我的发小,比我小几岁,如今也已年过半百了。人生好像很容易就过到了半百,如果没有诸多过往的有意思的人或事来填充,还真以为做个梦就变老了呢。
那时候,我们两家住同一栋平房,砖木结构。他家住东头,中间依次隔着马家、张家、沈家,然后到我家,西边还有吴家,后来调走了。这是20世纪70年代,大山里的三线厂职工都习惯了过艰苦日子。住得拥挤,每家每户便在门前搭一间竹篱笆糊黄泥、盖油毛毡茅草的草棚子,做厨房,放杂物,有的也住人。
父辈是老乡,又是好友。两人的老家同属一个专区,两县相距不远。离开家乡的人好讲乡情,慰藉情怀,抱团取暖。我们这一帮孩子天天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疯玩,收藏烟盒糖纸、推铁环、摔跤,去翻砂车间拣小铁球当玻璃弹子,或者分两派去大河滩的草地上打架……
小勇家有一个亲戚在县里当领导,于是他们调到了家乡的酒厂。小勇自然也跟着父母走了。
那家酒厂当时正红火,经常在电视里播广告。看到那个广告,我就会想到小勇。
1982年,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春节,父亲领我回老家过年,特意绕道去了小勇家。小勇那时上高中,迷恋武术,大冷的天只穿一套运动衣,领着我在县城转悠,走着走着,突然就会来一个飞腿或一套组合,然后是一脸阳光的笑容。那次,我俩以县城里那座著名的历史名塔做背景,很认真地拍了一张合影,至今还保留在相册里。
后来,听说他高中毕业顶替父亲,也成了酒厂职工,专门做销售。十年后,我调到省城,之后在省委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记者,忙得不亦乐乎。
记不清哪一年的哪一天,突然接到小勇的电话,他慌里慌张地告诉我,县里的人正在抓他。
我吓了一跳。以我的了解,他绝非坏人,武德也好,不偷不抢,更不可能耍流氓,县里为何要抓他呢?他犯了什么法,或者犯了什么罪?在我的追问之下,他简单地说了一个大概。
一个周六下午(那时还不是双休日),酒厂召开职工大会,决定在下个周一之前,也就是说,只有两天时间,谁能拿出一定数目的现金(数目已经忘记了),酒厂就归谁。这个消息像是从天而降。
第二天,银行不上班,有职工想凑钱,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不过,有人却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就这样,固定资产及仓库里的酒总计价值几千万的酒厂,被零资产改制了。按照厂里的政策,小勇可以领到几千元回家,从此与酒厂再无关系。
许多职工接受不了,特别是那些对酒厂有感情的职工,几代人都依赖酒厂的职工。气忿不过的人开始四处上告,小勇也在其中。有人找他做工作,私下允诺条件相对优厚些,让他偃旗息鼓。但是,小勇坚决不妥协。酒厂是他的饭碗,他对酒厂的那一份感情,不是多少钱就能割舍的,况且,他们怀疑转制过程中隐藏有猫腻。
小勇和几个人东躲西藏。据说有职工为他们凑钱凑路费,以示支持。
小勇找我,是想让我所在的媒体想想办法。这样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经过打听,得知小勇所在县的主要领导是我一个朋友的昔日同僚,于是和朋友说了,希望能网开一面。朋友传话来说,让他别告了,其他都好说。我把这话传给了小勇,他听了未置可否。我劝他,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说实话,我害怕他吃亏。
事后才知道,那年春节,从腊月二十九到新年正月十五,他是在看守所度过的。他调侃说,厂里打发的几千元回家费,都在看守所里喝稀饭了。听着除夕夜的鞭炮声,我想他的心一定冰冷而绝望,就像科幻电影中的流浪地球,濒临绝望与毁灭。他是否明白自己成了那个磕在石头上的鸡蛋呢?他是否明白现实并非都是粉红色的理想呢?不知道他是如何从看守所里走出来的,看到太阳的那一刻,心中有着怎样的波澜?毕竟,渡过那个艰难,迈过那道坎,翻过那道梁,一定有着漫长的路要走。
我无法想象,似乎又能想象。后来,再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沧桑让我全都明白了。
从那之后,他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开始了生活与灵魂的双重流浪。坚硬的现实能让人低头,也能让人活得更明白,更能让人重新打量脚下的路。除此,你又能怎样呢?毕竟不是赤条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自认为真理在胸,宁折不弯抑或冥顽不化的,古来有几?时间就像一场不怀好意的大雪,填沟塞壑,愈合自然伤口,覆平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二十多年过去了,其间,他做过许多工作,都是一种流浪的状态。他像一阵风,跑来跑去,为了生计,做这做那。对我来说,他的那二十多年基本是一个空白,对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如今,他的妻子退休了,孩子成长为一名医生,他帮人开冷藏车送货。一部手机,一辆车,两百公里左右的地方,当天来回,他说感觉还好。
近几年,我俩加了微信,时不时互动一下。从他那里,我得知那个改制后的酒厂早已“破产”,他说过几年开不动车了,就去找个门面卖牛肉汤,请一个当书协主席的亲戚写个漂亮的招牌。和他说这话时,我正走在运河边上,眼前的石罅、砖缝和巴掌大的荒地,都被蓬勃茂盛的野草挤满了。
一天,他告诉我,他给省城送了一车小月饼,回去没货,便拐弯去三河拉了一车藕,此时,正歇息,吃方便面。又一天,他给邻县送饺子,路过我家。打了一个招呼,他就急急地告辞:“再见哥,天热,车厢里的饺子是冻品,不可久留。”
很多时候,生活让人灰头土脸,却无法让人死心,更无法让人泯灭心中的热爱和暖春。过去的都过去吧,一切风轻云淡,天朗气清。可是,过去的真能过去吗?沉淀下来的,不过是时光的一滴泪,连历史的鸡毛蒜皮都挨不上,但是,这颗风干的泪,却有着历史风尘的味道。
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流浪地球》赢得了热烈反响,口碑不错,似乎是国产大片的一个雏形。可是,它让我想到,人类生活在地球上,是否善待了地球?无尽的利益纷争,让那些大大小小的炸弹爆炸在地球的血肉之躯,将地球炸得百孔千疮、伤痕累累。每一次爆炸,人类的心灵是否感受到了地球的颤抖?人类贪婪地无休止地向地球攫取、压榨,将空气、水、土壤弄得污染不堪,炸山填海毁其容颜……在一次又一次或大或小的无情伤害之后,人类还很有“情怀”地带地球一起流浪、奔逃、向生。只是,恐怕不等太阳毁灭,人类自己就将地球弄得难以聊生了。
要善待地球,更要善待人人。
“哥,新年吉祥。”小勇说。
多么想回到曾经年少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啊,可是,这个念头连科幻都算不上,这就是一个梦幻。然而,活在心里的梦,为何总也抹不掉呢?
何处不相逢
一觉醒来,快到北京站了。
火车风驰电掣,大地辽阔葳蕤,太阳嫩圆鲜红,田野、山峦、河流、房舍、树木远远近近地别过。这世界和人一样,清晨最为精神饱满。桑建敏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短视频,内容竟然与我眼前所见一模一样,多的是她给画面配上了名叫《安静》的乐曲,让人更添至心的感动。“如此就好。”她的附言,显然已是深度陶醉。
我猜出了大概,不禁乐了:“这是去哪?”
“北京。”
“哪个车厢?”
“9号15床。”
“过一会去找你。”
“你也在这列火车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是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年轻时不解此语,现在不年轻了才觉悟,年轻时的许多经历,都是命运埋下的伏笔,就像那些善良的植物,慢慢会有一个秋天的印痕。伏笔是春天的幼芽,终会从阳光下拱出来。仔细回味那么一下,会发现身后像是立着一个命运的导演。41年后的今天,在人生的深秋时节,谁会想到还有这么一个美好的邂逅呢?
一周前,受老友邀约,我参加了“安徽军工文化霍山行”系列活动,认识了来自淮海厂的艺术骨干陈先生,问他是否认识桑建敏,陈先生有点惊奇,说桑建敏就住在他家楼上,并问我和桑美女是如何认识的。
我恍惚起来,我和桑建敏认识吗?!
霍山位于大别山腹地,山高林密,主峰白马尖矗其境内。20世纪60年代中期,国家在该县创建了9家军工厂、1家军工医院,几万名职工和家属在此扎了根。我随父母到了厂里,就读于子弟学校。1979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填报的志愿就是军工系统的大江机械工业学校。
报到后才发现阴差阳错,大江机械工业学校那一年不招生,只与淮海厂合作了一个技工班,地点设在淮海厂。技工班招收中专生15人,其余皆为厂里职工子弟。当时,技工班还是一个新名词,是培养技术工人的,办不了农转非。我父母所在的厂有一百多户职工家属的农转非被文革搁置了十多年。考中专是一个捷径,能转户口还有工作,父亲极力推崇,因为他就是这样改变命运的。谁料想半路会杀出来这样一个技工班。
巧合在于,淮海厂的桑建敏考上了高中中专,被霍山师范录取,但是,她不想离开工厂。于是,地区招生办将我俩进行置换,重新投档,我读师范,她回厂读技工班,算是两全其美。
那天,厂里派了一辆吉普车送我去师范,接回桑建敏。吉普车在山里东转西转,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淠河岸边的师范校园。车停在一幢平房前,几个女生像是在送她,皆是花花绿绿的衣服。桑建敏长什么模样我也没看清楚,只记得一件红衣在眼前晃动。两年后,她毕业留在厂里。又一年,我在一家军工子弟学校当了孩子王。
我不喜欢当老师,受捆绑少自由,再加上读教育学院受挫,便改行做了政工。政工在企业有点像屋里的花,摆在那里会觉得周身无力,犹如一棵新鲜白菜慢慢蒸发了水分,于是跳槽,跳了两次,跳到自己满意。跳槽满足了我天马行空的野性子,享受了精神上的自由。
这么多年,我与桑建敏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再去过淮海厂。淮海厂军转民成功,生产出了全国第一辆飞虎牌小汽车,很早就搬迁到了省城合肥。后来,其他军工企业也陆续搬迁进城,离开大别山已经二三十年了。
前几年,大别山的淮海厂旧址被改造成了月亮湾作家村,我父母所在企业旧址则改造成了仙人冲画家村,在全国影响都很大,铁凝、王蒙等人都去作家村考察过。这次军工文化活动,深度接触作家村、画家村也是重要内容之一。
活动结束,我回到合肥,向父母说起当年换学校的事,耄耋之年的父亲张口就说出了桑建敏的名字,只是他把“敏”错音为“明”。这让我惊讶万分,难以置信。父亲现在一天要吃三次药,每次吃几粒都难以记住,全靠别人给他拿好,没想到41年前的事,已经遥远得望不到边际了,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这件事像是刻在了父亲的心里。
父亲说:“你改变了咱们这个家庭的命运。”
有这么夸张吗?父亲的话将我曾经的一些幼稚想法碾得粉碎。那时我不谙世事,不知生活艰难,根本没有多想,甚至还为不能去读高中而耿耿于怀。
我太不懂父亲了。
父亲先是去了技工班,了解情况后再去地区招生办,请求重新投档,但是经办人怕麻烦,官腔撵人,不愿意办。父亲回到厂里,厂长竟然主动找他问了情况:“孩子上学的事咋样了?”厂长姓杨,山东人,是一位南下老干部。厂长知道了事情经过,当即就给他的老战友——地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写信。父亲持信再去,副部长很热情,当即打电话协调。
再到招生办,有关人员的态度和气多了,积极热情地很快就解决了问题。这件事至少让我有两点认识,一是高考制度恢复,确实改变了许多普通人的命运;二是在这样的人情关系社会,办个芝麻粒大的事都得依靠关系。好在那时候的人还很淳朴,思想还比较纯净,不像后来的人情关系被庸俗化、复杂化、利益化了。如今许多人感受到艰难、煎熬或扭曲,恐怕多是与这些无法摆脱的关系纷扰有关。
生逢其时或生不逢时,皆是个人体验。有人承受着时代的一粒灰,有人感受到了时代的一束光,这要看时代主流,也要看自己的运气,当然更需要自身的努力和追求。不过,似乎没有人能够跳越历史,必须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过,才能到达一定的历史高度。
父亲说,这事过去一两年了,有一天他出差到合肥,在国防工办招待所碰到了那位副部长,副部长一眼就认出了我父亲,问道,你儿子读书的事办好了吧?父亲感激他的帮助,也感叹他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为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感到歉意……
41年过去,我和桑建敏只隔了一个车厢。
收拾好东西,我走了过去。车厢有点摇晃,我像是走在梦中,在落英缤纷的梦里摇摇晃晃,从阳春三月走到了漫山红叶。见到她倒是平静,就像见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种幻觉又出现了,我认识她吗?若说认识,连一个正儿八经的会面都不曾有。若说不认识,她又是那么坚定不移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哦哦,一个陌生的老友。
这个符号式存在的老友,原来长得这么好看。
她不像是一个刚刚退休的人,可能是对摄影的热爱让她年轻吧。她说经常天南地北地跑,这次,就是和三十多位摄友一起去坝上拍照。
她想了想,问道:假如你不读师范,你会成为作家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命运没有假如,就像化学上的元素氢和氧,可以成为水,也可以成为双氧水,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一切皆缘,缘起缘灭,有着太多的不确定。人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说:假如你读了师范,你会成为摄影家吗?
她笑了。
我们无法把握过去和未来,那么,眼前的一切便是圆满,便是最好的安排了。
“咱们合个影吧。”
车停了,在清爽的凉风中,在熙攘的客流里,我俩兴致勃勃地与列车定格在了一起。41年前,我们没有留下青春的影像,41年后,我们留下了岁月的风霜,抑或,更有时光的累累硕果。
花不尽,柳无穷,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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