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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冬旅

时间:  2024-04-20   阅读:    作者:  陈艳群

  佛罗里达的冬季,在天寒地冻的美国东部和东北地区的人看来,是温和宜人的,不少家境较好的退休老人来这里买房置业。他们家乡的天气一转冷,他们便候鸟般纷纷飞过来这里避冬,住上若干日子,开春后再返回原地。但对于来自于夏威夷热带地区的我,这里的气候并不合意,总觉得好看但不中用,空气中似乎暗藏着微刺毫针,扫刮面容,刺痛肌肤,哪怕套上毛衣,厚夹克衫之类,仍觉手脚冰凉,尤其是在冷风飕飕的杰克逊维尔(Jacksonville)港口。

  黑鹰号刚卸下腹中所有货柜和机动车辆,即将轻装驶往弗吉尼亚州的纽波特纽斯(Newport News)船坞,作两年一次的维护保养。我与黑鹰号已是十八年的老友,曾多次随她徜徉于太平洋上,领略海上独有的诗情画意和旖丽奇观。此次,她将首度载我进入世界第二大洋——大西洋。不巧赶上严冬季节,除万木萧条外,冬季的大西洋上应看不到任何景致,设若雨雪天,蓝天白云索性躲在厚厚的灰幕后面打盹,都懒得出来露脸招呼。

  码头上,十几个工人正七手八脚地解开粗壮结实的绳缆。近黄昏时,随着那低沉且刺破云霄的一声汽笛长鸣,黑鹰号终于摆脱了多日的束缚,一抖精神,由两艘拖船像牵大象一般,小心翼翼地从码头抽身出来。

  港口领航员谨慎但不乏幽默感,引航的命令中常常夹杂着笑话。在他轻松而极专业的引领下,巨大的船体从挤满船只的港口稳稳驶出,进入宽阔的圣约翰河。河面平坦如镜。两艘拖船用蟒蛇般粗实的麻绳牵着黑鹰号,如站在巨人身边的两个小矮人,吃力地围着她转。不一会儿,两个“矮人”调换了位置,“巨人”则在原处优雅地转了个身,河面即涌动出层层水纹,犹如西班牙女郎旋转时,展开的多层荷叶边摆裙。

  庞然大物安全出了河口,过了海上浮标处,领航员的使命即完成了。别小看这一两个小时,看似仅费点口舌的活,并非人人都能胜任。资深的领航员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对当地码头水性、潮汐、船只了如指掌,方能将笨重的巨轮引得像鱼一样灵活自如,船只进港、离港毫发不损。他们是港口、码头的门面。自领航成为一种职业起,领航员的职位一直都是很神气的,薪金也高得令人羡慕。不少人就冲着丰厚的薪水,去争那碗饭吃。那位幽默的领航员从右船舷旁狭窄晃动的舷梯慢慢下去,敏捷地跳落在拖船上,随即载着他“哒哒哒”扬长而去,船尾压出腾空的雪浪,仿佛在向黑鹰号致意,祝她一路顺风。黑鹰号重新调整速度,认准了方向,昂起头,披着霞光迎东北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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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驾驶台内,所有的人各就其位,矮个子舵工用纹满花花绿绿图案的手臂把着舵,眼盯前方,两耳张大,随时恭候船长的命令,并用沙哑的喉音大声将命令准确地重复一遍。斯文的大副在舵工的右边忙着记录每一道命令,他用尺比量着海图,在上面画写着,右手不时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间或拿起身边的电话与引擎房的轮机长互通信息。作为一船之长,唐忙前忙后,他拿起窗台上的望远镜观察前方,又换上老花眼镜去看电脑上显示的海域位置,再看看雷达屏幕上出现的其他船只的距离,还不时走到驾驶台外的瞭望台,伸出手,感受风向和风速,再返回驾驶室,果断地传达速度和方向的命令。这些动作不断重复着。紧凑有力的脚步声,和船长与舵工之间宏亮的呼应声,回响在室内,那架势颇像部队作战前的严肃氛围。直到两岸光秃秃的树木和房屋像舞台上移动的布景一般,缓缓退后,只剩下长天阔海时,各人严肃的神情才缓和下来。唐“啪”地点燃一根香烟,双目微闭着深深吸进一口,又仰首长长地吐出来。

  作为搭乘黑鹰号的“旅客”(家属一词应更贴切),我兴奋得像只快活的海鸥,乘着长风的翅膀,翱翔于宽阔的海上。黑鹰号看似在漫无目的地移动,实则从容自如地航行于外人看不明白的航道上。利剪般的船首,裁开通体透蓝如宝石的海面,雪浪在船首翻飞。前方,一群海豚出其不意地冒出,翻腾在水面上,光溜溜的身子跃出潜入,浪一般此起彼伏,还伴随着唧唧雏鸟般的叫声,那叫声令人心颤。它们似乎在为黑鹰号引航,又像是为海上来客欢舞。这群精力充沛,活泼可爱的精灵,跨栏似的不断翻跳。喧闹够了,便消失在水中,留下我独自在那发呆,不舍得回过神来。

  斜后方,一个巨大的火球,正朝西边的海平线挪着脚步,天空和海水莫名地亢奋着,神奇地燃烧着,血脉偾张。黄昏之火正展开了它的传说,滚滚海浪从亘古涌来。霞光映红了整个船和瞭望台上的我,将薄薄的温暖贴在我脸上。海上的风似乎比陆地要暖和些。红球镶在海平线上,如剪纸,如橙桔。由东至西巡行了一圈的太阳神羲和,此刻应收鞭歇息了吧。只见火球缓缓投入大海的怀抱,在全然消失的刹那,吐出一团冷艳的绿光来,如翡翠,似精灵,奇妙无比。那可是太阳的魂魄?随即,天幕更换,彩霞齐飞,彩云飘舞,天地一片喜气祥和的景象。多情的夕阳,将万道热烈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海面,羞得海水面颊泛起了霞红,丰满而又柔软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莫道夕阳近黄昏,仍是无限好!

  不知何时,东边的上空,已悄然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圆月,黄昏将它染成桔红。它与我们相距那么近,似乎一伸手便能感觉到它的体温。这轮夜空中最大的发光体大得有些不真实,有些怵目惊心,像童话里的月亮。为何月亮总是与童话相连?为何吴刚伐桂树,怎么也砍不断,怎么也砍不死呢?嫦娥得到凡人羡慕的永生,为何却在月宫里愁眉不展呢?皎皎空中明月,是否也会终老?是否与人类一样,也会有着无法掌控的命运呢?太阳由升至落,始终是通圆的,而月亮为何有初一十五的盈亏之别呢?

  月亮不语。

  夜幕垂落,月光恢复了素颜,悬挂在静谧的夜空,似有一首曼妙的小夜曲从银色的月光中流淌出来。大海涟漪层层,轻轻地伴着和声。此刻,万法皆幻,唯这一抹清辉归真。

  星子仿佛是去月宫赴宴似的,密密麻麻散布在天街,如一群穿着缀满珠宝的黑天鹅绒礼服的贵妇。

  这一幕又一幕由日月星辰上演的,不是一部伟大的自然歌剧么?海豚的歌舞将序幕拉开,落日那热烈真挚的男高音响彻云霄,明月以深情柔美的女高音穿透海底,它们之间的二重唱却是那么缠绵悱恻,而群星、清风与海浪的多声部合唱气势磅礴,惊天动地。如此辉煌气派的剧场,如此浑厚亮丽的乐声,如此浓墨重彩的背景,无疑是大自然款待人类,在海上所设的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和听觉的盛宴。它打开我的心扉,荡涤一切杂念,剩下没有任何思想包袱的轻盈的躯体。一切的一切,来得那么自然而又出其不意,让没有丝毫准备的我,不知所措地欣喜。除了欣喜,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受和感激。

  宇宙、天地、大自然没有任何要求,却将我们的世界装点得如此辉煌,如此壮阔。儒家说,要以天地之心为心。如能与日月星辰有一次入心的交往,就不会被莺燕的喧哗迷乱。可悲的是,如今人们忙于功利,腾不出闲心来领略大自然的美景。

  海面寂下来,唯有引擎均匀的呼噜声,在喃喃地呓语。黑夜和寒气悄然从四面袭来,可我不愿入内,只想沐浴在如乳似水的月光中,感受着滟滟波光千万里的静谧和美妙。银光被波浪不断裁剪着,如白衣水妖在扭动,光影变化不定,似真似幻。我的心也随波光摇曳,如梦如诗。

  “轰!”一声巨响,无头绪地自天而降,撼人魂魄,有如一柄重锤,将脑袋捶进了双肩里……半晌,才乌龟般颤颤伸出,左瞧右看。响声在静谧中窜得好远,回荡于方圆几百海里。这般死寂里的惊天动地,心房弱的恐怕立马去见了阎王。是战争?恐怖袭击?或是天外来客?只见右边一道红光箭速射向夜空, 唐和几名船员跑了出来,惊呼声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佛罗里达基地在发射太空穿梭机!”那道红光攀升到一定高度后,分成两截,一半继续往上飞升,另一半直坠下来。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烟,如丝如絮,慢慢散开在夜空。巨响来得真及时,这焰火般的红光,将正在上演的自然歌剧推向了高潮。妙极了!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可谓天人之作。

  一切都在祝福,一切都那么美好。晶莹的神话给了我们幻想自然的翅膀,精密的科学却让我们更了解自然的本质。如能笃信科学又不乏对神话的喜爱,这样的人生也许会更圆满,更有意义。

  两天后,黑鹰号在沸沸扬扬的鹅毛大雪中驶进了弗吉尼亚的纽波特纽斯船坞。寒风中簌簌的我,心仍停留在两天前那摄魂的美妙景色中。

  海上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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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刻出发!”得知东北风暴即将袭击美东,唐果断地发出命令,提前离开弗吉尼亚船坞,返回佛罗里达,避免遭遇风暴的迎面袭击。

  黄昏时,船已进入深海。水天一片铅灰,宛如一口冶铁的坩埚,混浊而又稠密。完全没有来时的宜人景致。

  不久,风开始大了,天空中的乌云越聚越厚,越来越低,直接压向海面。不一会儿,窗户上水珠滴答,跟着就是哒哒哒子弹般的雨点乱射。风速加快,浪随风涌,不停地冲撞船身。船踉跄了,左右摇摆。待天色全暗下来后,狂风、骤雨连同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波又一波地向黑鹰号猛扑过来。它们咆哮着,恶狠狠地鞭打船身,驾驶台前方的玻璃窗上水迹模糊,任凭雨刮器卖命地搔刮,仍不及大雨滂沱的速度。这情形若发生在高速公路上,非出几个连环撞不可。胸口咚咚地在敲鼓,这是因紧张而产生的条件反射。

  海阔任船行。可再大的船,毕竟是一叶孤舟,袒露在无遮挡的海上。轻飘飘的身子随巨浪颠簸,忽高忽低,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在鞭打之中一步一叩首地艰难前进。设若船有个什么故障或海难,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多少海难就曾出现在这样的黑夜里。

  船外,风在吼,浪在啸,漆黑的驾驶台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肃静。我不敢走动,也无处可坐,这里仅两张椅子,一张是在窗台前被固定的船长椅,另一张在后面的电话传真机桌旁,供通讯员使用。船只在夜间行驶时,不能开灯,灯光会阻挡你远望的视线。为了不妨碍工作的人员,我只好蹲在左边通往瞭望台的门旁,借各种仪器上细小的荧屏光,隐约看到穿梭的人影。

  人处在黑暗中,一丁点儿声响都会被放大,海浪像一块巨石,“轰”地砸向船身,船身偏了一下,跟着就是稀里哗啦碎浪声。这样的轰砸接连不断,恐惧爬满了我的脊梁。寒风也从门缝里利剑般地刺进来,直刺我的头,我哆嗦着闪开,就听到嗖嗖地穿过。此时船估计约30度的倾斜,像鸭子走路般两边晃着。大海似乎知道,船上有一名生手,便略施小技,摇晃几下,我便恶心起来。晕船算不上病,但比病痛要难受得多。倘若头痛、脚痛或腹痛,会有个痛点,而晕船的滋味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五脏六腑错位。该死的天气,该死的海,我难受得一个劲地诅咒,可这并不能减轻半点被折磨的滋味。唐此时是不会也顾及不了我的。我看不到他的脸,无法与他四目相视。荧火光亮中,他的身影立于船中央,笔直的身躯,冷峻而又沉着,如一座铜雕。这身影有时会随着咚咚的脚步声移向左边的电脑旁。厚重的工装鞋加重了脚步的力度。这力度是他体力和精力的浓缩。

  我们咫尺相隔,此时我多么希望他的眼神投过来,哪怕问问我的感受也好。他知道我容易晕船。然而脚步始终没有靠近我,连头都未转过来,似乎没有我的存在,随即又回到船中央,雕塑般地直立着,任凭窗外疯子般狂舞的海浪狂呼乱啸,他一声未吭。惟有嘴唇间那支燃着的红色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明灭中透着均匀的呼吸,透着威严,同时透着他冷静的内心世界。

  我被唐的气度给打动了。这是一种非凡的气质,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镇定自若,一种闯荡过世界之后的毫无畏惧又自信满满的神情。他那一言不发的威严之中有着指挥千军万马的力量。究竟是气质成就了船长,还是船长的头衔使他看上去更有气质,我一时拿捏不准。总之,船长的称呼于他是那么地吻合。船员分明感受到了这种威严,大家安心尽职地干着手头的活。我似有所悟,这些年来,牵绊住我心灵的,正是这坚定、自信的男子汉气概,勇敢而不失稳重,粗犷中蕴含细腻。他的镇定给了我无声的安慰。有唐在,就有船在,也就有所有船员的生命安全在。我无比欣慰地想着。

  恶浪不断地冲向船舷,不适加剧,我赶紧起身,东倒西歪如醉汉似的出了驾驶台,下楼回到客舱。

  唐的客舱与他的两间办公室相连。此时,办公室如窃贼光临过似的,桌上地上满是文件、纸张、茶杯、圆珠笔……一片狼藉。两张带轮子的办公椅像个职业溜冰手,在两间狭小的空间里滑来滑去。我将它们按倒,卡在办公桌下,使它们动弹不得。而笨重的双人沙发居然在客舱里移过来,移过去,我却毫无对策,房里除了床铺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顶住沙发,只好任由它跳华尔兹。衣柜的铁门被摇得砰砰直响,洗手间的门随着船的颠晃而扇动,这些都好办,将这些门关紧就好了。“啪”的一声台灯被摔倒在地,灯泡发出嘶嘶的呻吟。我踉跄地走过去,正想将它扶起,只觉船轻轻一斜,身后“哐当”一响,36英寸的电视从台子上摔下来,荧光屏的框架顿时散成几块。此时生理和心理承受力到了极限,双手捂着胸口朝洗手间跑去,那天的晚餐全都涌了出来,一点儿也不留。水槽上方的镜子里,映着我苍白的脸。

  以往亲朋好友常问,你跟着唐一同出海,会不会晕船。我总得意地说,几万吨的巨轮,四平八稳,何况平时船上有很多货柜和近千台机动车辆,泰山一样稳妥。的确,大多数时间,太平洋上风平浪静,与陆地无区别,台风来,船早已事先躲开。而这次不同,一艘没有货物的空船,仅载着30余名船员,偏偏还被强风暴追赶,情形大不一样。不过,黑鹰号这铁打的身子,坚实硬朗,应付自如,难得跳一次摇摆舞,自得其乐,而我就惨了,被这摇摆舞折腾得死去活来。

  海上风暴不同于地震,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或几十秒钟,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而海上的颠簸,可长达数小时甚至好几天。对于晕船的人来说,真是生不如死。

  谁能锁住大海万千年的惊涛骇浪,使之像甜睡的婴儿一样均匀呼吸?没有人做得到。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人类的脆弱和微不足道便显而易见。在这样恶劣的处境当中,除了积极地等待天气的好转之外,别无其他办法。这回我可是实实在在领教了风暴的强悍,领教了大海的脾气性格。

  我躺在床上,恶心胜过恐惧,人被弄得心烦意乱,漫漫长夜又如何熬得过。无情的大海,似乎要将自己广阔的领域变成白骨累累的墓地。抑或,确切地说,它根本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坟墓。与陆地上埋葬死亡的墓地不同,它埋葬的是活生生、有着雄心壮志的勇士,是心不甘情不愿离开人世间的冤魂。它何时才会放下手中的屠刀,使人们在这块领域自由来往。你以为你今夜的兴风作浪会吓倒我,告诉你,你那鬼门关是阻挡不了像黑鹰这样的大船的。船员们都清楚你惯用的伎俩,身体里已生了两只看不见的“海腿”(Sea Leg),任你怎么晃荡都不会晕船的。我此刻的难受也只是暂时的,很快会过去。明天早晨,我将站在高高的直升机平台上,倚栏俯视你的霸气和凶残。

  一夜的暴风雨催我成熟许多。

  “咚咚咚”那有力而熟悉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上下来,跨入房间。唐顾不上室内的凌乱,径直来到我跟前,一边道歉对我的忽略,一边将两小块衬衣纽扣大小的药膏贴在我耳背。“这东西很管用,贴上它,你就不会晕船了。对不起,我得回去工作。”嗨,早说呀,早知有这样的灵丹妙药,我也不必受这般愚弄。果真,没多久,药物将恐惧和难受挡在身体之外,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翌日早上醒来,眼前一片模糊,我使劲揉眼,无效。糟了,我的视力坏了,我要瞎了!一摸旁边,唐不在,想是与暴风雨奋战了一夜。视力丧失比海上风暴更让我惶恐,眼泪唰唰直淌,我快崩溃了。

  关键时刻唐来了,他慌忙从垃圾桶里找出药膏的说明书,戴上老花眼镜细读,方知是药膏作怪,其副作用会短时间地影响视力。心从喉咙眼回落到心房,我破涕为笑。顿觉无事一身轻,眼前似乎也清晰了。我注意到唐脸上的倦容。每当海上遇风浪,他便不吃不喝,一个劲地抽着闷烟,心思全在突发事件上。船长是整艘船的灵魂,万吨巨轮和价值十几亿美金货物的安全,以及30多个船员的性命,全扛在他一个人身上。关键时刻又有谁来替他分忧解愁?谁说这挣的不是血汗钱啊!有些大副,船长执照拿在手上好几年,就是不碰船长这把交椅,他们畏惧担责任。

  从舷窗投射进来,映在墙上的金黄色光影,分明雨过天晴。唐忙报平安,我们已进入平静的港湾。快,扶我去看看。骤雨初歇,杰克逊维尔港口,金光万道,白鸥点点。只有经历了风雨,才懂得欣赏这看似平常的晴空万里。多美的一天。心情轻松得如空中的海鸥。

  经历了海上风暴,也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海洋的淫威,对唐从事的这份危险职业以及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更多的是敬佩。尝试了历险的刺激后,我更珍惜唐用性命为我创造的风和日丽的安稳舒适的生活。对水手的航海生涯多了一份理解与同情。何时也能像他那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话,我就可以申请船上的工作了。

  他乡雪夜遇故人

  那是飘着鹅毛大雪的千禧年圣诞夜。黑鹰号几天前刚停靠在弗吉尼亚纽波特纽斯船坞,作两年一次的维修保养。船上冷冷清清。维修期间,厨房不开伙,所有的船员都由船公司安排住进了酒店。

  虽然忙得晕头转向,细心的唐想到,今年最好的圣诞礼物,不是送首饰珠宝,也不是精致手提包,而是找一家正宗的、辛辣的中餐馆,让我美美地吃一顿,吃好。这年代不缺食物,但生活在海外,缺的是合口味的中餐。跟随黑鹰号从佛罗里达到弗吉尼亚,一路上都是三文治,汉堡包,冰冷的沙拉,干硬的鸡块,炸鱼或牛排裹腹,我的中国胃扛不住了,开始抗议。唐对此难以理解,一个人能适应完全不同的生存环境,怎就改不了饮食习惯?我拿不出说服人的道理,只知道那是事实。船上的厨师没受过中餐训练,也不可能为我这个家属改变菜谱。常常是腹中咕咕叫,看着桌上的食物却咽不下。然而,要在美国陌生的港口城市,尤其是以黑人、白人为主的地方,觅一家中餐馆,无异于在老家长沙找一家法国餐馆一样难。正宗的,更是痴心妄想。

  翻开电话簿,居然发现附近有家中餐馆,离酒店不到20分钟车程,且经营川菜和湘菜,我的最爱。餐馆只有个英文名,叫“Wok N Roll”(中文意为翻炒锅),它巧妙地利用“Rock N Roll”(摇滚乐)的谐音和意韵,让人不禁联想到中国厨师炒菜时,拿炒锅的手上下抖动,锅中菜在空中翻滚的生动情景。有创意,又有词趣。谢天谢地,只要是中餐,管它是土名还是洋名。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远远地就看到了“Wok N Roll”霓虹灯招牌在寒夜中闪烁。我们相视一笑,推门而入,只见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间,满是浅肤色的白人和深肤色的黑人;连穿行于桌间的服务生皆为金发碧眼,见不到东方脸面。中餐馆无华人,怎么可能有地道的川菜和湘菜?一路上膨胀的热情倾刻凝固,我大失所望地看着唐,他捏紧了我的手,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之态。

  总不能开着车,在大雪纷飞的圣诞夜,满街满巷地找中餐馆吃饭吧。正当为去留犹豫不决时,由四季屏风后走出一位银发老汉,中等身材偏瘦,白色围兜上方是一张宽额国字脸。我的眉头舒展开来。“你好!”唐用他仅有的几句中文与长者打招呼,随即用英文询问,这里能否做地道的中国菜。对方看样子是老板,满口答应没问题。我身上的血液又流动起来。

  热茶,啤酒上来,老先生亲自为我们写菜。

  很辣。唐用中文要求。我笑着解释,我是湖南人,无辣不欢,先生也被同化,成了半个湖南人。

  你是湖南哪里?老先生的视线从点菜本转向我,问道。

  长沙。

  长沙?!我也是长沙人!这样吧,我来写几个菜,菜单上没有的,好啵?老先生显然也很激动。

  真的?太巧了!他乡雪夜遇故人。今晚有口福了。一阵狂喜,周身血液冲上了头顶。唐举起啤酒杯,说圣诞快乐!为我们找了个家乡小馆而庆幸,我以茶代酒。

  餐厅里人很多,几乎坐满,却静得很,人们悄声交谈着,全然不似其他中餐馆那番喧闹。两位白人服务生麻利地穿来梭去,惟恐服务不周。看来,这里的饭菜蛮受欢迎,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客人。只是不知他们吃的是地道的中国菜还是改良的。

  不一会儿,一盘热气腾腾的菜上桌了,芹菜香干青椒榨菜炒肉丝,红油辣椒的香辣味直窜鼻孔。典型的湖南小炒。熟悉的味道几乎将我的眼泪催下来。十几天来面对冷沙拉、干汉堡包或滑腻的芝士意粉的委屈,被眼前这道开味家乡小炒冲得烟消云散。唐夹了一把往口里送,嚼两口,又抓起啤酒杯,一咕哝喝个底朝天,且止不住地打嗝,一个接一个。

  你说要很辣,我把自己吃的朝天椒拿来炒。嘿嘿,做湖南人的女婿,恐怕还要加油。嘿嘿嘿。看到唐被辣得脸红脖子粗的窘态,老板乐了。

  很辣,但是,好吃。那嗝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太辣的菜会让他有此反应,可还是忍不住要吃。跟着一盘红烧肉端上。油亮的肉皮下一层肥,一层瘦,又一层肥,又一层瘦。我细细地品尝,肉到嘴里就化了,也不觉得腻,是家里大哥烧制的红烧肉味道。老板,请再来一碗饭。好久没吃过这么合口味、喷香的饭菜了。过瘾,真过瘾啊。顾不得当“饭桶”,又是一碗饭下肚。想到出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多点了几个菜打包带走。

  也曾到过纽约、费城、洛杉矶和三藩市,没遇到过这么地道的家乡菜。居住的地方夏威夷,就更不用说了,那里是粤菜的天下,中华其他菜系连影子都看不到,纵然有正宗的粤菜也行,但那只能是异想天开。不知为何,中国人到海外来开餐馆,喜欢改头换面,好好的中国菜变得不伦不类,让国人失望,也误导外国人。他们的解释是入乡随俗,因地制宜。我觉得加入一些国际元素没什么不对,前提理应更加丰富自己的品种,而不是失去中餐原有的特色和美味。还有些人认为,国外缺乏原材料,也就影响中餐的烹制,我以前似乎相信,但这顿饭以后,觉得那也是藉口。

  看我们吃得痛快淋漓,大快朵颐,老先生端来一碟油炒花生米,一小瓷杯白酒,坐下来与我们聊天。

  老板,您是哪年离开长沙的?

  长沙遭受大火那年。

  您是说1938年的文夕大火?

  对。我那时才七八岁。爹爹曾在长沙警备司令部供职。记得那天三更半夜被我娘推醒。外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家里人声,狗叫声,吵成一片。我糊里糊涂被人举起,上了一辆军用卡车,全家十八口人坐着大卡车,从浓烟大火中冲出了长沙城。老先生抿了一口酒,放下杯,扔几粒花生米入口,边嚼边回忆说。

  为了逃命,大人们在军用卡车上搭了一块帆布,把整个车身遮住,并在上面浇上水,半夜开着车从大火中冲出来。车子开到好几十里远,还能看到漆黑的夜里血色火焰冲天。那情景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毕生难忘。听说大火烧了五天五夜,九成的房屋被烧毁,连天心阁都被烧成灰烬,好几千人葬身于火海。现在想起来都冒冷汗。我们一路逃到四川,后来又坐飞机去海南,由海南坐船,一路颠簸来到了台湾。七十年代又跑到这儿落地生根。这里中国人不多,没想到今天遇到了老乡。来,干一杯!白酒杯,啤酒杯,和茶杯在空中碰撞。

  您后来回去过吗?

  长沙?没有,打那以后,再没回去过。家里人都出来了,也没有亲戚在那。不过,小时候常听爷爷奶奶和父母说起在长沙的陈年往事。若不是那场大火,我们一家也不一定会离开长沙。上两代人终生抱憾的,就是临终前无法回去看一眼,只能魂撒异乡……长沙现在什么样了?

  变化很大,尤其是近些年的发展。我回去都不认识路了。您印象中的长沙老城,在大火后成了一片废墟,情形之惨烈,堪比广岛、长崎和斯大林格勒。如今仅从保留下来的一些街道名称中,能找回一点记忆。

  唉——

  重重的一声长叹,不知是感叹昔日长沙城的命运,还是感叹几十年来三代人因战争而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暗自一算,老先生应有七十好几了,在国内是安享晚年之时,可他仍在为生计而奔劳。是闲不住还是时运不佳?我不敢问,怕再度触及他内心的创伤。

  我从来没向人提及过这些,也没有机会讲。今天遇到老乡,儿时的回忆一股脑全涌了出来,话也多了。老先生端酒杯的右手微微颤抖。片刻沉默后,一饮而尽。

  您没有回去过,可您的湘菜怎会做得如此正宗?许多中国餐在美国这个大熔炉里,都变了味,您是如何坚守这份纯正?不是我坚守,从小吃我娘做的饭菜长大,湘菜只能是这味。我开餐馆,她手把手地教给我的,我恋旧,不愿改变它。再说,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能做好。正是因为这份纯正,满足了一位游子固执的味蕾。我感激地道谢。谢谢你的夸奖。他不适应这样的恭维,但看得出,他为遇上欣赏湘菜的知音而开怀。我是在接父母的班,这些菜是家传的,是传家宝,我得好好守住。我孩子嫌做餐馆太累,不愿接手,我只好撑着,能撑多久算多久。

  老先生这番话让我茅塞顿开。味蕾的记忆固然深刻,但家乡菜里隐藏着那份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在心头千缠百绕的乡情,才是我对湘菜执着的真正原因。老先生和其他厨师做菜的不同之处,是他在每一道菜里,注入了一种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情。也就是他所说的用心。他烹制的菜里有母亲的叮嘱,有父亲吃红烧肉的惬意,也有他们常念叨的故乡的点滴。用这种特殊调料烹制出来的菜,原汁原味,能打动人的心,唤起游子的乡情。

  由长沙至台湾来美国,人生那段曲曲折折的路可谓越走越远,远到已不见来时的路。然而,心却频频回望,愈望愈近,抑或,那颗心就从未离开过长沙。

  走出餐馆,大雪盐一样密密地倾撒。上车前,我忍不住回望,看到“Wok N Roll”的霓虹灯招牌,在纷纷扬扬的雪夜中,一闪,一闪,似闲愁,如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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