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凡跟我讲:那天下午,他坐在桌前伏案计算着各项支出。在不断递减的计算中出离愤怒,望着勾勾抹抹的数字,把笔摔在了纸面上。一抬头,霍然瞧见门口站着身形犹如一尊烟筒般的他爸老贾,立马惊跳起来,心里慌慌地想:老贾怎么来了?
几乎同时,他爸老贾迈进屋,站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中央,神情颇为复杂地打量着黑瘦的平凡。或许是百感交集了,他爸老贾仰头长叹,之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平凡疑惑,眨着眼睛,蹭到了门旁往外瞧。
瞧了一小会儿,一张脸就像呼啦展开的扇面,开朗了。因为他爸老贾正从掀开的后备箱里拿牛奶,拿牛肉面,拿……人类对食物的热爱,抑或说欲望是一种本能。而这种本能直接屏蔽了疑虑,平凡像一只猫似的蹿了过去,蹲在地上翻看着,而且边看边在脑海里计算。这是递增计算,数字不断进位,使得他有了一种愉快的振奋。但很快的,振奋就转变成一种惋惜,紧接着,惋惜中夹杂了叨叨咕咕:这么多东西……多容易过期……直接给我钱多省事!
随着叨咕深入,他爸老贾的脸由晴转阴,之后手蓄了劲儿,狠狠地压下了后备箱。
这声闷响让平凡抬了头,目光在他爸老贾的脸上转了转,就开始巧言:这来回得三百多公里,这段路又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您多辛苦啊!
“你是为我着想!”虽然半信半疑,但他爸老贾的神情松缓了。
“对呗!爸,你来一趟费时费力还费油,不如把钱转给我,省时省力还省油!”见巧言奏效了,平凡有些得意,接着,又递进论证般地说道:“从理论上讲,优选途径中效率、效果与三省是密不可分……”
“从理论上讲”是平凡的口头禅,是小时候跟爷爷学的。
平凡爷爷是位老地质队员,1998年退休时,平凡四岁。因为平凡奶奶过世早,所以退休后的爷爷承担了哄孙子的重任。爷爷跟别的老人不同,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专门带平凡到山林里,教他认识树木、花草,辨别土质岩石,教它听鸟儿、昆虫的声音。爷孙俩坐在树林间,闻着泥土的温暖味道,听着树木像风琴般轰鸣的声音,也听鸟儿在树枝闲谈或争吵。
有时,爷爷会把一粒种子用土覆盖,告诉他,一旦种子埋入土里,就属于大地了,它从水、空气和泥土中缓慢聚变而长成树……小平凡喜欢爷爷“从理论上讲”的神情,那神情让人不知不觉地郑重起来,不由自主地对天地万物尊重起来。所以,对于平凡来说,这句口头禅包含了情感,也包含了某种他也搞不清的力量。
对此,他爸老贾一时无言。但在足足盯了他两分钟后,憋出了一句话:“贾平凡!要是没有你这货,我什么都省了!”
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说:“你这货不知好歹,钻钱眼里了!”
他睥睨地看我,说道:“我还真想钻钱眼里,要不你这厮送我一个!”
“行啊!我回去找张大白纸,剪成个圆,中间再掏个窟窿,你套在脖子上!”
“噢”了一声,他的眼睛在我脸上不怀好意地一啄一啄的,说道:“从理论上讲可以,不过你能不能再烙张大饼,也套我脖子上,然后,我边吃边感谢你八辈祖宗!”
他爸老贾说不过他,我也说不过他。我
他,他一躲,跳起来,然后蹦蹦哒哒地往江边跑去。
我和平凡是两年前认识的。那年春天,南方鸟类保护志愿者联盟为北迁的中华白鹄放置了追踪器。大概四月初,在叶赫停留的中华白鹄中的一只,追踪器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移动。于是,保护联盟就在生态鸟类保护论坛里,发布了救助搜救这只中华白鹄的帖子,并推送了坐标。我在县城开了间宠物诊所,因为县城距离叶赫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第二天一早,骑着摩托车,我来到了叶赫。
在转山湖库区,又见到了七八个前来搜救的志愿者。在所有志愿者中,只有平凡不是本地人,是省城地质勘查队的地质队员。现在想来,若不是平凡所在的地质二队在距离叶赫不远的贝尔勘测,他或许就不会赶来,那么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可话又说回来,有些事或许是注定的,没法避免的。
上山前,大家规划了搜救范围。为了方便联系,又面对面建了叶赫鸟类保护志愿者群。之后,分组进山搜寻,我跟平凡一组。
叶赫的春天是矜持的,树木刚探出绿意,枝条也刚显出轻柔,但空气中已经浮动着清新的生机。山路狭窄陡峭,相互纠缠的灌木仿佛立在了眼前,时不时的,我要手脚并用。相对的,平凡却轻松很多,且好像不怎么累,我气喘吁吁地坐下休息,他却站着,很孩子气地对树梢鸟儿吹口哨。
不过,在方向的辨别和路线的选择方面,平凡具有清晰准确的专业判断。所以,没用多久,在一处积满落叶的浅沟里,他就发现了中华白鹄套着追踪器的小腿。等接到消息的其他志愿者陆续上来后,又在周边发现了零碎的残肢。通过视频连线,进行了研究分析,认为这只中华白鹄是遭到了动物或者猛禽袭击。
随后,南方鸟类保护联盟提出一个要求,想要了解一下叶赫的生态环境,还有现有鸟类种类和数量。
平凡请了三天假,他说可以留下考察。于是,我跟他说,后天下午我来叶赫,请他喝友谊加深酒。他笑嘻嘻地同意了。
可是,第三天上午,还不到十点,他的电话就来了。我以为是着急喝酒了,接起电话想调侃他。但还没等开口,就听见里面杂乱的吵嚷声,接着,传出一句短促的话:“你来叶赫乡医院!”说完,电话就撂了。
我心想坏了,这货出事了。骑上摩托车,一路狂奔到了叶赫乡医院。
一进医院大门,见平凡正被一群人围着。在人群后面,还有一个脑袋包得像木乃伊似的男人,好像他会火云神功,能隔空伤人似的,对着平凡又挥胳膊又踢腿的。平凡看上去很惨,手臂流着血,脸有淤青,而且嘴唇也肿得高高的。我扒拉开前面的人,过去拽起他的胳膊,嘴里说:“先处置伤口。”就冲出包围,拐进了医疗处置室。
倚着门,我问怎么回事。他看看我,小声地说从理论上讲不能全怪他。
实际上,也确实不能完全怪平凡。那个头包得像木乃伊的男人是水面承包者,早上苍鹭到他的水面采食,为了驱赶,他用了闪光雷。闪光雷属于鞭炮类,但威力很大,如果苍鹭被炸到,基本上是九死一生。当时,平凡上前阻止,在一推一搡中双方就动了手。
我跟护士商量,能不能把平凡的手臂打上夹板。护士极其干脆地说了句不能。然后好像是故意的,只给贴了四方纱布。
事已至此,堵在门口的那些人又不依不饶的,想了一下,掏出手机报警。
乡派出所与医院不到两百米,不到十分钟,警察就来了。那些人显然跟警察认识,上前打招呼,七嘴八舌地说了事情经过。警察过来看了平凡身份证,工作证,问为什么打架?
平凡又把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头包成木乃伊样的男人像尾巴似的从警察身后摆了出来,强调地说了句:“是他先动手的!”
“苍鹭是保护鸟类。”我赶紧辩解。
“长脖老等祸祸鱼!”当地人管苍鹭叫长脖老等。这话一出,其他人也开口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再次开始了,警察上身后仰,下巴上扬躲着喷出的唾沫星子,同时,大声喊着别吵。
安静了。警察问平凡:“你先动手的?”平凡老老实实点头。接着,警察又问那个男人,“苍鹭是国家保护鸟类,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就知道长脖老等祸祸鱼!”男人说道,“不用闪光雷撵不走!”
“不知道,也不能炸!”警察眼睛在那个人脸上巡视,接着说道,“这小伙子动手不对,但不是寻衅滋事,是为了保护国家鸟类资源……”
“他保护鸟类资源,我们是保护鱼类资源呢!”其中一个人听着话音不对,立即打断了警察的话,“鱼也是保护资源!”其他人立即附和,对,对,就是。
警察语塞了,但想了一小会儿,就问道,“你们都是为了保护国家资源,是吧?”
所有人一起点头。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争吵的?”警察说到这儿,呵呵笑了,又说道,“就算了嘛!”
这时,我由衷佩服警察叔叔的机智了。
“我挨打了,花了医药费,”那个男人说,“不能就这样算了!”
“你不也是打人家了嘛!而且你们好几个人打一个呢!”警察指了指平凡的手臂,又说道,“他也花了医药费。”说着警察张开两手,示意把缴费的票子都给他。我把缴费票放到他左手,那个男人放到他右手,警察两手同时一收,放在眼前,认认真真地看着,那神情好像电脑里出来的钱数不准确,而需要他这人脑再算一遍似的。
过了一会儿,抬起脸,对盯着他眼睛的人说,钱数一样,那就各拿各的吧!说着举起两张淡绿的小票。所有眼睛一起凑过去,一看,还真是一样。
接着,警察同志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再接着,事情就解决了。
出了医院,平凡还是心事重重的。坐上摩托车,他拍我肩膀,说去转山湖坡上的那片树林。他是认定那只苍鹭受伤了,因为苍鹭飞走时的叫声尖利。
是的,那只苍鹭确实受伤了。苍鹭的右翅被炸了,又因为惊恐逃命,导致伤翅折断了。它趴在树林的地上,眼神哀伤绝望。这时,我想到了那只中华白鹄,猜想是否也被炸伤了,之后才遭到袭击呢!
此时,平凡神情凝重,深凹的眼窝团着阴影。他没说话,脱了衣服裹起奄奄一息的苍鹭。
回到诊所,为苍鹭检查时,发现右眼也是失明的。我不认为这只苍鹭有救治的价值,但平凡坚持。等做完手术,平凡站在玻璃罩前,一动不动地注视未苏醒的苍鹭。
我喊他,跟他说话,但他好像没听见一般。
过了半个小时,他转了身,说了句走了,就出了门。瞧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舒服,想这算什么呢?折腾了一溜儿,他倒走了。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七八天后,平凡的电话来了。在电话里,告诉我把那只苍鹭送到叶赫三湾村。苍鹭右眼失明,右翅剩下三分之一,送回野外等于送死,不送呢,实在没法养,它不像猫狗,吃猫粮狗粮,苍鹭吃鱼,还得是活鱼。所以,我正发愁呢!一听这话,顾不上多问,马上装上苍鹭,直奔叶赫。
平凡在村里租了房子。房东是个独居老头儿,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中间有棵树,树下有一不用的磨盘。平凡蹲在磨盘上,望着他为苍鹭搭建的“家”。而且他给这只苍鹭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鹭儿”。
苍鹭是聪明,敏感,多疑的鸟类,也是一种很难跟人亲近的鸟类。说来也是奇怪,鹭儿仿佛知道平凡救了自己,在笼子里长久地注视着平凡。
说实话,当时,我以为平凡是一时兴起,或者为了关注什么的。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几乎不发动态。这我就有点儿不明白了。问他为什么?他就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爷爷说,有些事不需要为什么,只需要做什么!
不管怎样,平凡留在了叶赫。他在江面捕鱼,偶尔也到承包水面买鱼喂养鹭儿。天气晴朗时,他把鹭儿放在船头,慢悠悠地划到浅滩,再抱下鹭儿,让它从流动的江水中感受自由。
叶赫是个好地方,群山环抱,江水资源丰富,树林茂密,而且周边充足的食物供给,极其符合苍鹭周边采食,树林孵育后代的环境要求。
我们经常坐在山坳,望着渐次到来的阳光,听着风吹树梢的沙沙声。我们聊天逗嘴,平凡也吐槽他爸老贾。说从小到大,但凡他要做的事,他爸老贾都持反对态度,而且从来不听任何解释理由。这次也是一样,听说他辞职了,准备在叶赫保护苍鹭时,他爸老贾立即跺脚吼他:“苍鹭用你保护啊!自然界和人类用你统一啊!你就是玩鸟!”而且他爸老贾还有个特点,只要平凡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最后都能埋怨到爷爷身上。
平凡最听不得说爷爷的不好,就顶道,“我爷爷不是你爸啊!”
这话把他爸老贾噎得一愣,之后拉磨似的转了一圈儿,伸手薅下拖鞋,向平凡扔过去,吼道:“你给我滚!”
我哈哈笑,说道:“你就滚这来了!”
他没理我的调侃。望着浅滩上的鹭儿,吹了声口哨。说来有趣,自从平凡带鹭儿到浅滩后,每天天亮,它从木架门里出来,跳到窗台,嘭嘭地敲窗户喊平凡起来。有几次,房东特意把木门关严了,但第二天依旧能听见嘭嘭声。私下里,房东跟我说,这鹭儿都成精了。
房东是个好老头儿,就是胆子小。因为平凡与水面承包村民之间总是有摩擦,所以村民让房东收回房子,而平凡又坚决不搬走。房东为难,同时又担心出事,所以,他三番五次地跟我磨叨,说承包水面的村民靠水面养家糊口,而承包水面除了投入鱼苗,承包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而长脖老等祸祸鱼,村民也是不得已。
房东的意思,我明白。但说实话,我要是能劝平凡离开,我能不劝吗?我也担心出事。
据说在潜意识中,有一种“焦点即呈现”的定律。就是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担忧时,无论这件事是好的还是坏的,最终都会呈现出来。
糟糕的是,这个定律很快就呈现了。那天傍晚,我正准备吃饭,电话响了。房东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奔跑般气喘,说承包水面的村民来了。
当时,我绝对骑出了方程赛的水平,三十分钟就到了叶赫。冲进小院时,房东正夹在平凡和三个村民之间,投降似的举着双手,对这边说说,又对那边劝劝。见了我,他赶紧从夹缝中脱离,说了句,你可算来了。
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苍鹭祸祸鱼。“祸祸”是方言,有故意破坏的意思。
平凡的“从理论上讲”,认为苍鹭吃鱼是生物链特性,不存在“祸祸”。通过这两个月的观察,在叶赫的成年苍鹭也就二十几对,可觅食的水域除了承包水面,还有江面宽阔的水域,野生小鱼小虾随处可见。最重要的,苍鹭是鸟类,不具故意破坏的思维,怎么可能“祸祸”呢?
村民们不认可,但又说不出理论,于是大嗓门地喊:“还小鱼小虾,你以为是你家猫啊!”“你吃苹果不挑大的啊?”“你明天早上到水面待一天,看看祸祸是不是实情。”
最后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第二天清晨,我陪着平凡到了承包水面。承包村民领我们进到高坡林里,然后递给我望远镜。
大约半个小时,出现了苍鹭在水面盘旋的身影,转了一圈儿后,立在凸石上一动不动,远远看上去就像雕塑。突然间,它猛地向下一啄,又一扬,展翅飞起时,长嘴就夹了一道白光。它向前飞了一段,继而转向岸边,在临近地面时松开嘴,随即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落在草地上。
最奇怪的是,它不吃,而是相面似的看。
村民解释说:是鱼太大,它吃不了。等了五六分钟,这只苍鹭展开翅膀飞走了。
在另一处水面也看见了这一幕。只不过,这只苍鹭的鱼吸引了另一只苍鹭前来争夺。显然,苍鹭不喜欢分享,立马伸长脖子,张大嘴巴驱赶,后来者倒是知趣,展开翅膀飞走了。可随后,这只苍鹭也飞走了。
那天早上,我们捡到了四条鱼。
回来的路上,平凡不说话。进了院子,就蹲在磨盘上看鹭儿。
两天后,平凡来县城。但他并没有到诊所,而是去了打字复印社,打印了十份合同书。事后,平凡说那天他蹲在磨盘上思考一个问题,“吃饭问题”。也就是说,苍鹭的吃饭问题与村民的吃饭问题息息相关,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人类与鸟类才能达到和谐。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补偿水面承包者的损失。随后,他再一次去承包水面,与所有水面承包人协商了补偿金额,最后达成保护协议,平凡为每处水面每月补偿五百元,直至苍鹭迁徙。村民保证不再驱赶苍鹭采食。说实话,我知道这件事后,突然理解他爸老贾为什么会气得跺脚了,因为这货省略了一道程序:商量。
我倒不至于气得跺脚,但心里也不高兴,嘴里埋怨他不跟我商量。而他笑嘻嘻地回答:“就怕你这厮瞻前顾后的,才不跟你商量的!”
“不是我瞻前顾后。”我说道:“你考虑钱的问题了吗?今年你拿了积蓄,明年,后年呢?你有多少积蓄?”
“没钱了,”他翻出裤兜,说道,“一分都没有了,所以才找你这厮来想办法嘛!”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心里气气地想,“当初开诊所的债,还没还清呢!”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不能说出来的。我想来想去,就在叶赫鸟类保护志愿者群里说了。大家很踊跃,每个志愿者都捐了钱。可是,数额不多,甚至可以说,相对比需要,少得可怜。
说来也巧,有个开生态园的老板有一条松狮,经常来诊所驱虫洗澡。一天下午,老板牵着松狮进了门。忽地,我有了灵感。于是,我比往常更卖力气地给松狮洗澡,而且舌头也安了弹簧般,好听的话一串串地往出蹦,从爱心善心直到苍鹭以及平凡。
终于,老板答应跟我去叶赫。
周二上午,我和老板进了院子。平凡正喂一只救回来的小苍鹭。平凡叫它小小。小小的体型虽然没有成年苍鹭那么大,但羽毛光泽柔和,脖颈和身体线条流畅,尤其是眼神,看上去好像含情似的。
老板喜欢,连声说好鸟儿!
于是,趁着老板高兴,我把平凡做的苍鹭保护计划书递过去,老板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翻完了计划书,又转过去逗小小。过了一会儿,老板对我说道:“能不能用小小给生态园撑撑门面?”顿一下,立马补充道:“付租金。”
在一旁的平凡阴了脸。我拉过他,小声劝道:“现在筹钱是关键。”他低着头,脚来回磨蹭地面,尘土在脚前升腾成雾。过了一会儿,用悲壮的神情说,好吧!
小小装上车,平凡顶着大太阳一动不动站在那看,深陷的眼睛又浮了一圈暗影。
也许这种事本身就会让人产生联想,也或是事前没有做到清晰说明。而等到群里有人提起这件事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失误,赶紧进行了解释。于是,没人说什么了,不过,时不时的,群里会出现关于诚实善良,也有弄虚作假,或者某某人设崩塌链接。
七月初的上午,平凡给我转发了一个链接。链接的内容是某某志愿者以保护名义,用保护鸟类为自己牟利。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配图上有平凡的背影、生态园和脚上拴着金属链小小的照片。
我吓了一跳。立即拨平凡电话,我说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苍鹭,也是不得已,不要听那些话,他们不了解情况。
平凡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啪嗒,撂了电话。
中午,平凡去了生态园。在鸟语园看见了小小,他过去扯小小脚上的金属链,喊值班经理打开。经理说不行。他说打开。就这样,两人杠了起来。
等我赶到生态园时,大厅围了一圈人,老板气得鼻孔像牛魔王般一张一张的,而平凡抱着小小,一副绝不妥协的样子。我咽咽唾沫,接着,就像吐泡泡似的说了一串串道歉的话。听了一会儿,老板摆摆手,说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我不想惹气,你们走吧!
听了这话,平凡迈步向前,经过我身边时没看我,直径出了旋转门。我跟老板道了谢,急急追出去,喊他。他没停,脚下就像装了气囊,一弹一弹地走了。
后来,他解释说,他是生自己的气。他说他没有权利剥夺小小的自由,如果用牺牲苍鹭的自由来保护苍鹭,那是很可笑的。
这事对平凡触动很大。按房东的话说,“小贾抱着小小回来,像个猴似的蹲在磨盘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平凡回了省城。而且等他爸和他妈出了小区,才进了家门。在自己房间的书柜里,拿出爷爷留给他的玉象棋,出门直奔青年路典当行。那玉象棋的篆工细腻,圆润小巧,玉质洁白,是七十年代初,平凡爷爷在新疆和田购得的。可以说,这玉象棋不但伴随了爷爷翻山越岭,也陪伴了平凡童年和少年时光,也是爷爷唯一值钱的遗物。
一会儿工夫,他从典当行出来,转身又回了家。这次,他没回自己房间,而是掏出典当票放在茶几显眼的位置,又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四个字:江湖救急。平凡之所以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气他爸老贾,而是知道家里有能力赎回玉象棋,也知道不管他爸老贾怎样暴跳如雷,也不会不赎回玉象棋。
所以我说,能理解他爸老贾,这货做事太气人了。不过,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最气人的,或者说促使他爸老贾怒火冲天的,是平凡把他爸老贾设置了黑名单。一遍遍打不通电话,就像一勺勺油泼在火上,可以想象,他爸老贾是怎样的愤怒。
直到平凡接了他妈的电话,他爸老贾终于有了机会,夺过电话,一顿吼,什么再敢进家门打折腿,什么断绝父子关系的话。
在这件事上,平凡做得确实过分。不过,就当时的情况,不这样做,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唠叨他,说毕竟是爷爷的遗物……可就在这时他打断了我:爷爷一定会支持我的,爷爷说过天地万物皆有灵,善待之则能天下安心。
就在那一刻,我发现了平凡身上的某种特质,我所不具备的某种特质,一种属于英雄才有的特质,而那特质就流淌在他骨子里。
一晃,事情过去快两年了。当初典当玉象棋的钱起了大作用,平凡又与村民签了两年合同,并且补偿方式也由现金改为投放鱼苗。这样一来,承包水面的村民节省了鱼苗开销,另一方面通过鱼苗投放,计算成鱼的数量,出鱼数量,同时可以掌握迁徙鸟类数量的增减,以及繁育情况。
当然了,这期间,平凡也回过两次省城,但却没敢着他爸的面。倒不是怕打折腿,而是怕他爸见他生气。
现在的问题是他爸老贾来看他了,而平凡以为这是他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的结果。所以,在他爸被他几句话气走后,他怕他爸回去告状,然后他妈又要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所以,他恶人先告状,但没想到,他妈也很吃惊,说根本不知道。
“这就不对了,”平凡在电话里对我说,“从理论上讲,这不符合常理!”
“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我说,“事情隔了这么长时间,老贾同志消气了,来看看儿子也在情理中。”
他说我不懂,非让我来叶赫,说好好分析分析。就这样,我来了叶赫,坐在江边树荫下,听平凡讲那天下午。东北话本身就具有幽默感,而平凡又把这幽默上升到段子手的水平,所以,我才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时,他跑到江边,弯起手指,放在唇边,一声嘹亮的口哨响起,浅滩上一只残缺翅膀的苍鹭望了过来,这是鹭儿。
鹭儿聪明,有时,你会觉得它不像是鸟类。那年,平凡抱回小小后,就尝试着放飞。或许之前受伤,也或许因为金属链阴影,放飞几次都不成功。平凡焦急,蹲在木笼前也用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小小不为所动。突然的,鹭儿跳进木笼,用嘴啄小小,一下,两下……小小躲闪着从敞开木门跳出来,而鹭儿也跟出来,并且紧追不放,逼得小小展开翅膀忽闪,接着就飞起来了。之后,小小在空中盘旋了半圈,才飞走了。
瞧着平凡的背影,我走过去,然后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在这分析来分析去的,你还不如回家看看呢!”
他转过脸看我。于是,我一再保证会替他照顾好鹭儿。
夕阳西下,平凡蹲在磨盘上,对木笼里的鹭儿说:“鹭儿,我得回家一趟,看看咱爸咱妈。”他指指我,又说,“这厮你认识吧!他答应来喂你。这几天你先将就将就,最多也就三四天,我就回来了……”
房东的门锁了,他进城看孙子去了。我拐进后园,摘了根黄瓜。等转回来见平凡还在絮叨,就边咀嚼着黄瓜边调侃他:“贾平凡,你这货与鹭儿不是一路货,所以,你说的话,鹭儿听不懂!”
平凡瞥了瞥我,说道:“鹭儿懂!”
或许,鹭儿真的能听懂平凡的话,谁又知道呢?
就这样,平凡回家了。在火车上,他给我发了左一条右一条的注意事项。我正忙,就回了句,你这货咋这么墨迹呢!
这次,平凡没跟我逗嘴,而是回了个磕头作揖的图片。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早上六点半,我从承包水面取回鱼,倒进铁皮小桶,依次放进鹭儿、大麻岩、白鹄,还有两只小苍鹭的木笼里。木笼门是不锁的,平凡说锁门会有囚禁感,也会让鸟类抑郁。他告诉我,只要关严木门就可以了。说来也有趣,还真没有一只撞门出来。
一周过去了,房东回来了,但平凡没回来。因为他爸老贾病了,在体检时查出肠道有一块边缘不清,血流活动明显的病灶。医生建议尽快手术,他爸老贾是怕自己下不来手术台,再也见不着儿子了,所以,之前才突然来了叶赫。
一天,深更半夜的,我被平凡的电话惊醒。在电话里,他激动得像个兔子似的直蹦。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问怎么了?他说他和他爸握手言和了。原来,晚上,他爸老贾一觉醒来,见平凡趴在床边,伸出手摸儿子的头。正迷迷糊糊的平凡醒了,抬起头,问是不是要上厕所。他爸摆摆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儿子回家吧!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病房很静,墙灯的光像云朵般团在地面。沉默了一小会儿,平凡轻轻地说道:“爷爷跟我说过,有些事总要有人第一个去做,只要有了开端,那么就会逐渐发展,或许这发展的缓慢,但终有一天会到达目的,这就像一粒埋入地下的种子……”
“这是聚合反应,这反应就隐匿于坚硬无比的微小结构里……”他爸接过话说道,“我小时候,你爷爷也说过。”顿了顿,又说道,“儿子,那么,现在事情有发展吗?”
“有啊!村民不再驱赶苍鹭,苍鹭数量增加到六十几对,叶赫鸟类的品种也越来越多,而且当地水利局已经决定,明年由他们为承包水面投放鱼苗……”
“儿子,你比爸爸勇敢!”他爸拍拍他的手,说道,“比爸爸坚定,你像你爷爷啊!”
我能感觉到平凡如同被打捞般,长长出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问鹭儿怎么样?想他没有?
鹭儿想没想他,我不知道。但鹭儿最近总面向墙,每次都背对着我。它太安静了,就像沉浸在另一个的世界,无论怎样唤它,它都无动于衷。
迟疑了一下,我说了句挺好。
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刚过了三天,就出事了。
那天早上与任何一个早上相同,我六点半进院,不同的是鹭儿的木笼门敞开了,鹭儿不见了。在笼门附近,有散落的灰色羽毛和徘徊的爪印,而且爪印延伸到院门外的土路,朝着江边方向去了。
房东说天蒙蒙亮时,他好像听见声音了,但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也没起来看。
我心存侥幸,想鹭儿或许在浅滩。但是,我沿着江,寻遍了浅滩,树林,也去了承包水面,而且村民也帮我在转山湖附近寻找了,但鹭儿就像消失了般,无丝毫踪迹。
临近中午,平凡给我发信息,说在客车上,中午就到诊所。我赶紧回:没在。他问:去哪了?我不知道怎么回。
过了几分钟,他的电话来了。看着屏幕,我不敢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但逃避只会让事情更糟,想了想,在信息栏打字告诉了他。随后,我发了很多道歉的话,但他不回了。
大概一个小时,平凡进院了。但他没有看我,而是钻进了鹭儿的木笼,在干草里翻,一会儿拎出一条腐烂的鱼,又一条,又一条……看着鱼,我惊呆了,那一刻,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惊骇心情。
我道歉。但不管怎样道歉,他都一声不吭。我弱弱地辩白,说我也没想到鹭儿会这样,你想啊!它是一只鸟啊!可是,他不说话,也不发怒,深陷眼窝里团着黑影。那黑影让我不安,就像一场不幸要被催生般的不安。
接下来的两天,我失魂落魄,从诊所窗户踱到门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恰在这时,房东的电话来了。他告诉我平凡退租了。一听这话,我忽地松了口气,心想他回省城了。可房东说平凡没有回省城,而是把东西搬到了江边。他说怕出什么事,让我去看看。
天有些阴,空气也黏黏的。江面上看不见苍鹭,只有几只太平鸟儿在低低地飞。我到达时,平凡正站在江边,他右手握着短粗的棕色玻璃瓶。见到这棕色瓶子,之前产生的某种不安,让我忽地紧张,一种恐惧促使脚步加快了。可这时,他却举起了玻璃瓶,眼看着凑近了嘴唇,我惊得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夺过玻璃瓶,吼道:“你要干嘛?”
平凡愣了,眼睛又在我脸上一啄,之后说道:“从理论上讲,这话应该我问你这厮!”
倏地,我绷紧的神经松了,悬起的心落回了原处。“这货终于又说从理论上讲了。”我心里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瓶,又凑近鼻子闻了闻,举起来喝了一口,是黑啤酒。吐了一口气,我说道:“我还以为你这货要殉情呢!”
他夺过啤酒瓶,喝了一口,说道:“要不你这厮死一个试试!”
这话让我感觉很舒心,从内向外的舒心。我笑,笑得兴高采烈:“你原谅我了?”我问。
“事实上,”他看了我一眼,说道:“尽管我不想承认,但这事跟你没关系的,是我,鹭儿一定以为我抛弃了它。”
“怎么会?”我说,“它是一只鸟儿!”
“你也说过它不像鸟儿,”他说道,“实际上,我们会理所当然地忽略鸟类的情感。”
远处一团灰灰的云,正在天空涂抹。
“所以,我要住在这里,投放鱼苗,净化环境,为无法迁徙的鸟类建冬季暖棚,在江心设置浮岛,救助受伤鸟类,但不让它们脱离自然,不让它们依赖,因为依赖也是一种奴役……”
风吹过来,树叶摇曳,平凡抬起双手,就像是拥抱一般地举着。
“那么,鹭儿会回来吗?”我问。
“会的。”
一声嘹亮的口哨飘在空中,飘啊,飘啊,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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