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院子,到墙角里将那满满一背篼苞谷倒了,他胸膛起伏着,却并不着急到灶房里洗手歇气,而是瞄了屋里一眼,见女人正在灶上忙碌,就拐出门来,到屋后那块老巉岩下蹲了,缓缓燃起一杆烟,一个人对着对面山岭上徐徐笼罩下来的青幽幽的暮色,开始寻思起来。
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小山村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里人有些话头、有些事见着他一过来就慌慌张张地开始回避。
“哇呀”一声,一只“快快黄”从对面山林里蹿起,飞快地掠过山岗,转眼没进了青幽幽的暮色深处。他没有理会这只鸟,满腹疑问随着通红的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久久不曾熄灭。山风猎猎,望着四周黑黝黝高高低低的山头,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展现出来。
他所生活的这个山村位于身旁这片山岭顶上。晨昏的时候,一片炊烟便从高高低低屋顶上袅起,远远望去,倒颇有几分诗意。
这一片山岭数千座山头,千军万马奔腾般压迫下来,那一座冲得最快,跑在最前面的火烧崖奔到这里时,骤然就成了一匹狂怒的野马;又像一头被野蜂群紧撵不舍,嗡嗡蜇怒的岩牛,那火烧岭泼剌剌撒开四蹄,腰身怒拧,眼看就将堪堪触到平原地带了,却猛地将头一甩尾一摆,硬生生刹住脚步,立起一壁硕大的崖头。崖下沟壑深深,似爪印,又如凿痕,鬼斧神工,终年不见阳光,落叶遍铺,杂树丛生,阴森森流出来无数传闻,一代代地在四野八乡恐怖流传。崖头却豁然天高地阔,风光无限,一绺白云常年悠悠悬挂,伴日升月沉,千载仿佛一瞬,一瞬却又慢若千年。
转过崖头,山坡上却又一景,但见野花纷摇,黄牛点点。面相若本地山民般憨厚的黄牛们举着短短的犄角,三三两两,慢腾腾地边低头觅啃青草。崖上突然刮来一阵风,趁人立脚不稳,有几条胆大的黄牛趁机后腿一纵,飞快地往玉米地捞一嘴就往回跑,边跑还边翻卷着白沫飞溅的舌头,吐出几声得意的哞叫。
倘若攀上山来,不去踏踩那一条绳子般挂在山腰上,弯弯地通往坡后坪上村落的险峻山道,只需勾下头,吊了胆,小心翼翼地仄身从两边山崖间一线幽深的狭路穿出,就到了火烧岭那高耸接天的崖头。从春到秋,由冬入夏,只要头顶没有乌云翻滚,每到黄昏时分,在对岸平原上一望无垠的田畴间劳作的男男女女从稼禾间一抬起头来,漫天烧起的晚霞中,就看见一轮黄金般的落日熔得那高高崖壁火烧一般红。
火色赤红,灼人眼帘。这岭因此得名为火烧。
晴朗的日子,立在火烧崖的崖头上向四面望去,只见高高低低一大片山峰在西边天际起伏出黑黝黝无数曲折山脊。崖下,有一条大河细成一缕,从远远的地平线上涌出来,将群山和平原隔开。这河本是从山里流出来的,可是站在崖上俯瞰下去,倒像起源于远远的平原深处。河不知深浅,只见水翻白浪,浪涌波光,给远远近近的田野、丘壑、山岭和丛林镶上了无数道银边。
火烧崖这个地名虽在当地乡民中口口相传,但县志乡志上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此地正式名称叫白云村,辖六个村民自然小组,约两百余户,人丁最兴旺时达一千两百余人。发黄的乡志上还如是说:白云村位于火烧崖顶,自来山高路险,难与外界勾连;地薄水缺,人畜皆以苞谷为主食。
他不曾也没有机会读过这一段文字。事实上,从睁开眼到现在,他就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倘若有人给他兴致勃勃地讲这一段历史,恐怕他也难得有那个闲心。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苦命人。
八岁那年,山沟里突发山洪,眨眼工夫,势如奔马的浪头轻轻一摆就将正在沟边挖药的父母席卷而去,待他和姐姐闻讯赶到沟边时,就只见一沟乱石躺在黄泥中,哪里还有父母的半点儿影子?
姐弟俩哭了一场。七天后,姐姐又牵着年幼的他来到沟边给父母烧了纸钱。回到村里,泪流满面的姐姐擦干泪,谢绝了好心人的帮助,蹲下身子,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弟乖,爸妈都没了,从现在起,姐姐就是没吃的没喝的,也要把那一口苞谷糊糊匀给你。你知道吗?现在就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了。”话音刚落,望着窗外那一轮惨白的月牙,姐姐眼里的泪水又禁不住簌簌滚落。
咬着虎牙,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也不吃,给伯伯和娘留着,等他们回来吃。”
姐姐眼眶一红:“弟乖呀,伯伯和娘再也回不来啦。”
他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吓哭了。
从此,他就跟着姐姐相依为命。勉强熬到高小毕业前一年,当灶上的锅里连苞谷糊糊也日渐稀薄时,十来岁的他只得含了泪,辍学回家。
满山遍野的野菜开始喂养着他单薄的身子骨。山风吹拂,转眼间,少年身形的他眉眼间显出了逝去父亲的影子。跟村里一班小伙伴,在火烧崖上放起牛来,稍长些,便到比火烧崖更远的大山深处背煤。终于有一天,攒够了胆子的他小心翼翼地翻下火烧崖,经人介绍到崖下的那条河上日夜拉纤摇橹。三年过去后,二十大几的他终于在四邻口中挣来了勤劳能干的好名声,也挣来了村西头老巉岩旁那几间修茸一新的半瓦半草的砖房。
出嫁到邻村的姐姐难产死去的那天,他一口气翻越了七座山头,终于在日落时分见到了那躺在棺木中满脸苍白紧闭双眼的亲爱的姐姐。再定睛一看,那满脸尘灰色的姐夫瑟缩在墙角里,似哭似笑,竟变得痴痴呆呆了。
只喊出一声“姐”,他就昏倒了在棺木前。
三天后,大山深处一处山坳的背风处添起了一座坟茔。姐姐和刚来到这世上的小外甥一起躺到了里面。三天里,他始终铁青着脸,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深深的仿佛永远也倾诉不尽的悲伤。
三个月后,通往白云村的山道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在那唢呐声充满喜气的吹吹打打中,他从一匹瘦得赛狗的毛驴上抱下了自己的女人。那一天,女人穿了一件宽大的红衣服,凛凛寒风吹得她那一张清秀的脸红红的。在邻居们的围观中,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随他进了屋……
人们后来才得知,女人是姐生前给他订下的亲。
从女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就舍弃了山下浪里来水中去的营生。回得村来,他找到德高望重的队长,将生产队的那头老牛承包了,成了村里的使牛匠。从此一个人每天安安心心在坡地上抄地,春天种苞谷,秋天插红苕。每天黄昏,当他牵着老牯牛回到家里,到牛圈里拴好牛后,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地走到灶房里,看女人俯身在灶火前那绯红的脸颊、盈盈双眼里潮涨潮落的款款柔情,含笑地听女儿那一声比一声清脆的啼哭和嬉笑……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村里开始悄悄流传起那一桩流言。
谁也记不清了。只知道突然之间,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头、堂屋中、卧室里满是关于女人嫁过来之前就怀了娃娃的流言。流言像风一般在村子里吹过来又吹过去,而他因此在村人们的眼睛里,也成了一个难堪的人物——按照村里最泼辣的李家女人的说法就是——真可怜,除了他自己不知道,其他的人都明白,三十出头的他目前已经算得上是村里的头一号争议人物了。
这争议说穿了就是,有人赞他是个硬邦邦的汉子,有人则叹息他是个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的窝囊废。
称赞他的,多为村里的妇道人家。
叹息的呢,也都是村里的妇人们。
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呼呼吹来的晚风中,他皱了眉,苦苦地思索,为哪样呢?咋个近来村头的人一见到自己就赶紧避开,神情怪怪的?
到底是为哪样呢?
一桩桩事情从他心头缓缓闪过。
莫不是因为承包了老牛,村里人眼红了?可那老牛这几年腿脚已开始哆嗦。常常是一块小小的地犁完,自己身上出的汗比牛还多。
又莫不是自己有哪一样红白喜事礼数不到?不对呀,这村里哪一家死人娶媳妇嫁女生娃娃修房子自己礼没到的?
……哦,对了,一定是因为自己从不打婆娘!
这村里的男人常常打婆娘。
只他是个例外。
按照村里德高望重的队长的说法,这里的男人们打婆娘,据说都是曾经有一年有个老道长云游到此,预言这一方山地要出状元公后惯出来的。队长说,那老道长见火烧崖壁立百仞,断山势,锁平畴,生生扼住山地通往坝区的咽喉,形如虎踞;又见崖梁上横卧山民三两家,柴门犬吠,炊烟袅旋,不由点头叹息:好一处宝地风水。于是从怀中取出那杆黑沉沉铁杆狼须大笔,往笔尖泼了墨,沉甸甸一口气从丹田里提将上来,须臾,一行黑字在一面崖壁上渐渐舞出龙蛇之势:
蟾宫折桂 地杰人灵
书罢,道士猛然将笔往崖下一丢,那龙须般飞扬的笔尖裹挟了呼呼风声,箭一般对准那一线江水笔直地坠射下去,半晌,半晌,却见不到江水面上溅起半点浪花。那石面一般平静的一河白水兀自稳稳向前流去。道士目光里一团精光四射,逗得坡上一只嘴里衔了山鸡的狐子也从草丛中探出尖脸来,好奇地望着他。
自打崖壁上刻了那八个字,村里的人对外面人说起来时表面都骂牛鼻子老道糊弄人,心里却是暗暗高兴。三皇五帝以来,只听说过女驸马,哪见过女状元呢?因此,这地方真正的状元虽从没出过,男人们在灶房中堂屋里吆三喝四的架势却足以让任何一个状元公都自愧不如。
男人们脾气大,婆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白云村除了山崖气势雄伟,日子却过得苦焦。女人们被一把唢呐吹吹打打娶进屋来,头三天懒觉一睡过,婆婆们就拿出颜色脸,使唤着新媳妇煮饭、洗衣、喂猪,浆洗缝补,片刻不得空闲。更可恼的是,自家的男人自小便被小祖宗一样供着,预备去当状元,在地里还勉强可以出力气干活儿,一回到家,一个二个连油壶子倒了都不得伸手扶一把,只管摇头晃脑,把杯中那二两苞谷酒喝得嘴巴咂咂地响。
日子一久,女人们个个心头打得燃火,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这村里的男人们还一个个大老爷般的架子摆起。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媳妇突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就白云村而言,妇女们要翻身,首先就得敢于和自家男人斗嘴,斗了嘴,还要敢于动手。这一斗嘴不打紧,全村的婆婆们顿时像塌了天,一个两个都在背后煽风点火。一点火,孝顺的儿子们可就伸出了男人的拳头。那些个年月,一到夜晚,村里不是这家两口子闹嘴,便是那家夫妻俩打架。
谁也没有去深思,这一切其实都是一个穷字在作怪。
因此,当村里的女人们听说他从来不动自家女人一根指头时,起初都感到十分诧异,哪里有男人不打婆娘的?慢慢的,女人们却变得羡慕甚至眼红起他婆娘起来。而当那传言终于越传越真,变得有鼻子有眼后,村里有些女人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因此,当她们被自己男人打得狠了,就越发见人就称赞他才是个心疼婆娘的好男人。而当自家丈夫轻言软语与自己温存时,这村里的女人们又都替他不值,叹息着——他看上去也是顶天立地一个男子汉,咋就心甘情愿替别人养女儿呢?
不过,村里女人们每每在私下里摆起来,也都纷纷叹息,他的那女人啊,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他家那女儿又长得那么讨人喜欢,谁也不忍心去他耳边多那个嘴啊。
舌头是没有骨头的,妇人们闲聊时,话题又转了回去:话又说回来,就他那样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的家底,能娶到这样的好女人,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未必还真的能娶个青头姑娘?对吧?
众人放下手中的伙计,纷纷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人渐渐不再暗地里嚼舌头,尽管闲下来时候也十分好奇,牛匠对自己头上那顶绿帽子到底知不知情呢?
事情在这一天终于见了分晓。
既然去往坝上崖高路陡,难以行走,村民们索性背转身来,往山里寻觅一方能养嘴歇身的天地来。一棵草也有上天给予的一滴露水养活呢。解放前,这满山的坡地山林都是地主老财家的,村人们除了佃地来耕,只得筛边打网,往那山高林密人迹罕至之地点燃野火,辟出些荒地,凄惶过活。后来,山林坡地都成了国家的,山民们都被编入了宛如军队编制的生产队,在队长的指挥下,敲钟干活,评分分粮,个个脸有菜色,家家锅里无油。再后来,山林坡地都分给自己了,大伙儿一下子就拿出几辈子没有的干劲儿,将一丛丛山林辟成一块块坡地,大面积种上了苞谷。
绿油油的苞谷苗到了秋天被山里出来的秋风一吹,就变成了金灿灿沉甸甸的苞谷棒子,终于将山民们多年来半饥半饱的的肚皮填满了。
人勤地不懒,秋天里,收了金灿灿的苞谷,就要插猪最喜欢吃的红苕藤子。红苕藤子一插下去,几天工夫,便在山坡上一垄垄铺展开去,风一过,地上好似支起了无数双绿油油的猪耳朵。插了红苕,村里的男人们就相互邀约着,抬了猪笼,举了火把,半夜起身,赶到州城猪市坝去买猪。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猪市坝往往已是晌午时分。男人们饭不吃,水不喝,扫视着已经稀稀落落的猪市,带着怏怏的心情,用手中攥得发黑的一大把毛票换得几根瘦得像狗娃的黑猪儿白猪儿,再急急忙忙将猪儿塞进笼里,便打转身赶回山里。
这一年秋,他收完苞谷,却没有像往年一样和村人男人们邀约起去买猪儿,却只顾自吆喝着那头老牛,整日在村里各处坡上抄地。这一天午后,抄完村里最后一片坡地,人和牛全身都累得汗水淋漓。牛在前,他在后,一起来到困龙沟的一个水潭边。潭水清幽幽的,老牛喷个响鼻,高高兴兴地下到了水里。
老牛在潭里一困到水,顿时显得神态悠闲,只不时将尾巴甩起来,驱赶屁股上粘叮的牛蝇。他看水徐徐漫过牛背,又哗的一声分落到牛背脊骨两边,放下心来,放倒身子,躺在岸边大麻柳树的树荫下,用草帽盖住脸,渐渐就发出了鼾声。秋阳正好。在远远近近山坡上插红苕的人们直起腰来,看到潭边这一牛一人悠闲的样子,就笑着骂道:“老子们腰杆弯得疼,狗日的倒安逸,在那里享起了老牛的清福。”村人们一边骂,一边惬意地呼吸着坡新翻耕出来的土地的清香。
黄昏时分,从对面山坡上吹来一阵山风。他打个冷颤,猛然醒来,一揉眼,不由得又气又笑:那可恶的老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爬上岸来,挣脱了牛绳,正在山道边人家菜地里捞嘴。老牛嘴里哼哼卿卿的,牙齿磨来磨去,已把一架黄瓜秧子啃得七零八落。
吃了黄瓜秧,老牛意犹未尽,伸头向两边望了望,见没人吆喝自己,又把嘴伸向旁边一排长势喜人的四季豆。
老牛青眼一翻,舌头一卷,那排四季豆叶子立刻就被啃得落叶纷飞,落得满地都是。更气人的是,这几年来,这老牛每每说到干活儿就偷奸耍滑,腰杆躬起,屁股撅起,硬要鞭子招呼到身上才低头拉犁,而且稍不注意就在坡地的田垄里乱走一气,让人哭笑不得,仿佛倒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匹犟驴。如今一捞嘴,这老牛不用人吆喝,浑身的力气就都长出来了,边啃着菜,还边用一双黑眼睛狡黠地瞟着主人。
见他气汹汹地站起来,老牛撒腿就跑。一人一牛气喘吁吁地在山道上约摸撵了两杆叶子烟的工夫后,老牛前脚进门,他后脚也一拐一拐地撵进了院子。
灶房门敞开着。女儿正蹲在灶前烧火,灶门上呼呼蹿出的火苗映红了她的脸蛋。女儿穿了件妈妈的灯草绒衣服,更显得身体像一只瘦瘦的小羊。
看见女儿,他对老牛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顺手从院里的草垛上抽出一把上好的干草,老牛立刻换了一副老实憨厚的嘴脸,冲他讨好地叫唤两声。他却不再理它,冲着灶房里喊道:“小小。”
小小赶紧往灶膛里传了一块儿半干不湿的树根。炉膛里的火顿时被压得小了下去,袅出来好大一股黑烟,呛得小小好一阵咳嗽。她急忙跑了出来。
他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他把手中的草递给女儿,问道:“咋你在烧火,你妈呢?”
“到二狗叔家的井坎边担水去了。”
看见小小手里拿了香喷喷的干草,老牛眼睛里立刻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它低了犄角,缓缓朝小小这边凑了过来。小小将草伸到牯牛嘴边,牯牛将嘴一张,小小却猛然将草挪开,牯牛吐出的舌头卷了个空,顿时又气又恼,别过了头,朝着他“哞哞”地叫了两声,那双牛眼睛就是不理小小。他哈哈一笑,喊道:“小小乖,老牛生气了呢,别逗它了。”
小小冲老牛吐了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然后抽出一把草来,塞进老牛嘴里。老牛感激地叫了一声,一边磨着牙齿,一边乖乖地跟在小小身后,走进了牛圈。
看小小将老牛拴住了,他将牛鞭子挂上墙,又走到草垛边,抽出一把草来,甩进牛圈。老牛抬起头,对他眉开眼笑地咧开嘴,感激地叫唤了两声,低下头大嚼起来。他这才伸出满是茧子的大手,怜惜地摸了摸那高耸的牛背脊,然后走到院子里。这时候,女人挑水回来了,在灶屋里的水缸里“哗哗”地倒了水。女人喊道:“洗手吃饭了。”他却扭头往外走去。女人奇怪地喊道:“吃饭了,你还到外头去整啥子?”他却已经出了门,在暮色中回过头高声应道:“我到坡地上去把犁头拿回来。”
一家人吃完饭,他走到院子里一看,一弯洁白的月牙已经爬上了屋后的山脊。皎洁的夜色中,对面山腰间飘起来一缕缕淡青色的山岚,随着风摆来摆去,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女人在灶屋里洗碗,从窗户里望出去,觉得那山岚就像一床不停地变来变去的丝绸被面。
整个山村都在渐渐涨起来的暮色中寂静下去了。突然间,一只“快快黄”突然在对面山上的一块树林深处叫唤起来。旋即,从对面山头更高的一处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喔吼——喔吼”的叫声,接着又看见红光一闪,片刻之后,传来浑厚短促的“嘭”的一声。像放了个“震天雷”。
女儿吓得身子一颤。他说:“小小莫怕。是六队那些人在崖窝子那地方打土枪撵野猪呢!”
女人在屋里听见了,一边将锅刷得“哗哗”地响,一边问:“崖窝子那边的苞谷都还没有收啊?”他将女儿搂在怀中,低声安慰着她,一边答道:“还没有呢。说是他们今年点的新品种,产量高,要迟十多二十天才得收。”
夜渐渐深了下去。他抱着女儿,面对着堂屋里那一盆渐渐黯淡的火,开始上眼皮粘下眼皮起来。远远地,村子里传来一声狗叫。接着,许多狗叫气势汹汹地帮起腔来。响成一片。他站了起来,对着灯火通明的灶房里喊道:“我和小小先去睡了哈。”
女人应了一声,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依然还在灶上忙碌着。灶房里寂静得很,一只秋虫爬出洞,在墙角长长长短短地叫着。好一阵子,女人终于忙完了。她熄了灯,走到院子里看看天,见朦胧的夜色中,几颗星星正稀疏地在头顶闪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女人不无遗憾地想,明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自家男人耕了十多天坡地,人和牛都该歇歇了。
秋虫的叫声里,她又想,如果下雨,一家人就可以在雨声的包围中打打牙祭,吃顿豆花儿,那该有多美啊。
后半夜,几颗雨点果然在屋顶上蹦跳起来,起初东一点西一点的,敲得屋瓦上叮叮当当地响。听见雨声,女人醒了过来,听着身旁那滚烫的男人发出的悠悠鼾声,睁眼在黑暗中若有所思地等待着。
渐渐地,雨声似乎低了下去,猛然间,雨声大了起来,响成沙沙一片。窗外似乎还扯了一道白光,却听不见雷声。雨愈发欢势起来,无边无际的响声占领了漫漫长夜。
听着那雨声,女人朦朦胧胧地又睡了过去。她紧紧贴着他那烫人的身体,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像只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他翻了个身,咕噜了几句梦话,眼半睁半闭的,起来走到墙角的粪桶里“簌簌”地撒了泡尿,一头倒到床上,转眼间又沉沉睡去。
女人又蜷缩过来,紧紧地贴到他背上,一双手抱着男人,渐渐沉入了梦乡。
天亮了,四下里清风安静的。只是天上掉落的水少了些,地上的水多起来,横七竖八地流着,流到急处,潺潺地响。村子里也听不见鸡鸣狗吠,鸡们、狗们、村人们都在雨声中睡过了头。一片寂静中,各家各户门口最先出来的是小孩子。他们戴了草帽、斗笠,还有的穿着大人花花绿绿的雨衣,提着饭盒,陆续从木板门后出来,弯弯曲曲地走在通往村小的山道上,边走边“踢踢踏踏”地踩着坑坑洼洼的积水。小小也戴了顶斗笠,背着吊得长长的布书包出来了。她出来得稍微迟了些,便一路小跑着,追赶前面的孩子们。
猛然间,女人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探起头,看见灶屋里热气缭绕,一颗心才平静下来:男人正在往锅里拨着玉米糊糊面鱼儿呢。
他笨手笨脚的,明显左手不听右手使唤。女人穿了衣裤,倚到门边,笑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看着看着,女人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男人:“走,一边凉快去。”他笑笑:“牛都喂了,水缸也挑满水了,芦花鸡下了个双黄蛋,捡在了碗柜里。”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该给小小买件新雨衣了。”
女人轻轻“嗯”了一声,飞快地往锅里拨着面鱼儿。
吃了饭,他戴了草帽,穿了雨鞋,说到地里转悠转悠。女人喂了鸡,从灶房的坛子里舀一碗黄豆出来,将黄豆倒进瓷盆里,又掺上多半盆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水温温的,正好。然后,女人就戴上斗笠,准备到村头沟坎边队长家去借石磨。
打牙祭按说是该吃顿香喷喷的回锅肉的。女人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宽自己的心:家里经济还不宽裕,又刚给小小交了学费,明年的玉米种和化肥钱都还没有凑够,只有等下个月收了村里人抄地的工钱,才能狠狠割上几斤肉,让女儿和丈夫都吃得高高兴兴心满意足的。
雨声在山坡上、崖梁间茂密地响着,打得草木簌簌地响,在斗笠下听起来,那声音却朦朦胧胧的,有时大得无边无际,有时又小到只在耳边轻轻地回荡。女人到队长家借好了石磨,将灶上那口大锅洗净,把磨架横放在锅上,合好上磨下磨,就只等着盆里的黄豆泡胀推豆花了。
队长家的这副石磨可真是好呀。女人记得,娘家也有这样一副石磨,一样是用一块整青石开凿出来的。那块大青石原先就卧在娘家门前的溪涧里,碧绿的溪水打到上面,溅起洁白的浪花,哗哗地响。那一年,门前弯弯的山路上叮叮当当地响着,随着声音,山道走上来一个小石匠。
那小石匠在娘家住了整整十天,每天叮叮当当地在门前的溪水边凿着那块大青石。凿着凿着,小石匠抬起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扫视过来——屋子里,正注视着小石匠的自己顿时羞红了脸。那脸啊,红得就像檐下挂着的那一串串红辣椒……想到这里,女人的心猛然间像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紧握磨柄的手缓慢下来,乳白色的豆汁在石磨的齿缝间无力地打着旋儿。就在这时,院坝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屋,他忿忿地说:“西园里的南瓜被人摘了。”
嫁到白云村来已经有好几年了,这样的事每年都要发生几次。女人不慌不忙地在围腰上揩了手,说:“摘就摘了吧。有啥子大惊小怪的。”
“我大惊小怪?”他一下子火了:“光摘了南瓜也就算了,你去看一下,菜园里的菜不知道被哪家的猪儿都糟蹋成了个啥样子了呢!”女人急忙停了手,将磨柄交给他:“你来推一下,注意推细一点儿,别粗了浆。”说完,她跨出门来,急忙往西园里赶去。
菜园里果然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猪儿的蹄印。青海椒、红海椒、秋茄子、秋黄瓜等各种蔬菜散落一地,更气人的是,还有一排刚刚爬上架的四季豆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藤藤叶叶倒伏得一地都是。
这片菜地可是自己忙了整整两个炎热的夏天才整理出来的啊!
从园子里出来,女人手上狠狠地攥着一大把乱菜。她越想越气,终于硬了心肠,高声朝空中恼火地骂了几句。村巷里静悄悄的。有一户人家开门望了望,见是女人在骂,又“吱呀”一声关了门。
骂了一阵,女人气也消了,这才有点儿后悔刚才的举动来。她想,幸亏没人接上嘴,要不然,又该爆发一场吵闹了。唉。话又说回来,谁家也不应该这样放猪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快到黄昏时,豆花的清香从灶屋里一阵阵地飘了出来。女儿小小在堂屋里做作业,不时兴奋地跑到灶房里,吵闹着要喝豆浆。他打整了牛屎,正在院子里喂牛呢,远远就听见了村巷里李家女人那又粗又高的嗓门:“吃家饭,供野种,肚皮头揣了个私娃娃就嫁过来,你当我们白云村的人个个都是憨的嗉?摘了你的南瓜又咋子呢?背时!你们的牛吃了老娘的菜,腔都不开一声,惹毛了,别说放敞猪,老娘还要上房揭瓦呢……”
“呀!”他突然惊喔喔地大叫了一声。
院门抖动着。女人从灶屋里冲出来,满脸是泪,死死抱住自己的男人。他嘶哑着嗓子,捏着拳头,使劲儿往外冲。小小吓得呜呜地哭着。他冲不出去,耳里听着的尽是那些不堪入耳的屈辱话,一腔火无处去,就扬起手来,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家女人身上。
圈里的老牯牛吓得停止了反刍,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四周渐渐寂静下来。
那李家女人泼闹了一通,见这家人始终不敢接嘴,觉得今天找够了威风,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扬长而去。
满村的灯火高高低低地明亮起来,又一盏盏熄灭下去。
屋后的山脊上,一弯月牙又散发着洁白的光芒,忧伤地爬了上来。几缕山岚在山腰间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他还坐在灶下,两手抱头,十指狠命地揪着一头乱发。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着灶上那一锅白生生的豆花和一地碎碗。小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脸上挂着两行清清亮亮的泪。女人从墙角里站起来,轻轻将小小抱起来,准备放到里屋的床上。
“腾”地一声,他气汹汹地站了起来。女人怔了怔。他一把夺过小小来,借着月光,一双灼烧得血红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她沉睡的脸庞。半晌,他的一双眉毛渐渐恶狠狠地立了起来。
女人提心吊胆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握着的那又小又瘦的羊羔般的女儿,浑身抖颤着。他正要发作,小小却在梦中抽泣起来,迷迷糊糊地说道:“伯伯别打妈妈,别打妈妈,小小听话,小小听话……”
寂静中,那一声声稚嫩的童音撞进耳朵里来,他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急速淌过的溪水般从指尖一点点流失了。他抱着小小,一步步走进房里,将她轻轻地放到小床上。小小仿佛在梦中也感觉到了什么,滚烫的小脸紧紧地贴着他起伏的胸膛。
将小小哄进了梦乡,他回过头来,目光直直地望向女人。女人惨笑着,也不说话,只是大睁着眼睛,空荡荡地望着灶屋尽头那一处空荡荡的角落,这痴呆呆的动作却激怒了他。猛然间,他胸腔里那一股狂潮洪水般涌了上来,头脑中像有人“咣”地敲响了一面锣,他突然发一声喊,朝女人猛扑了上去。他恶狠狠地将女人按在身下,肆虐着,疯狂着,发泄着,仿佛要把白日间作为男人所受到的屈辱要变成一场暴风雨……他没有看到,两行滚烫的泪水此刻正从他身下的女人脸上无声地滑落下来。
女人在地上仰起脸,将头扭向窗外,一大朵一大朵棉花般的飘逸的云层间,一弯月牙正缓缓移动着。当心中那股狂潮终于平息下来时,他搂着女人洁白的身子,躺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夜空中,那弯洁白的月牙升得更高了。村子里清风鸦静,连狗都紧紧地闭了嘴巴,伸长了耳朵倾听着。这一晚,整个村子里的人其实也都没有睡着,他们兴奋地支起耳朵,仿佛在期待着一场热热闹闹的、暴风雨般的吵闹,那样,明天在地头枯燥的劳作中就有龙门阵可以摆了。然而,当第一声鸡鸣响起来时,在村子西头的崖壁下,那几间孤零零的瓦屋里依然静悄悄的。
一直静悄悄的。
地里的秋红苕还没有插完,人们看到他又吆喝着老牯牛,默默地下到了自家坡地里。
漫山遍野站立的苞谷秆都收回去了。秋渐渐深了,各处的山坡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地里,绿油油的红苕藤子支起了无数的猪耳朵,风一过,散开一道道浅绿深绿的波痕。
一夜之间,“快快黄”那悠远的叫声从山林里悄然消失了。当村里的人们沐着深秋的风,从农事中猛然抬头时,忽然无比惊奇地看到——他,村里最窝囊的男人昂首挺胸地出门了。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他推着队长家那辆又高又大的鸡公车,胸膛高高地挺起,两只粗壮的手强有力地握住车把,那张黑红黑红的脸膛上似乎有一些羞涩,然而当阳光照耀下来,村人们看到,他嘴边却明显咧开了一道弯弯的、不无骄傲意味的笑意。
好似他已经把整个家当都装到了车子上:宽阔的车辕上,粗麻绳横七竖八地捆着的,是堆得高高的、鼓鼓囊囊的几麻袋粮食;车辕两边,分别挂着十多只翅膀扑扑挣扎的鸡子和伸长了颈项呱呱直叫的鸭儿。
小小肩膀上搭了一根麻绳,在前面低头拉着车。上坡的时候,他在后面蹬开八字步,将背脊骨高高地躬起。小小肩膀上的麻绳绷得直直的。鸡公车在山道上曲曲折折地行走着,不停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这是村人们没有听到的话——小小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问他:“伯伯,我们把粮食拉去卖了做啥子呢?”
“小小,我们卖了粮食,好交钱啊。”
“啥子钱?”
他迟疑了一下:“你还小,不懂,等长大了就晓得了。”
“嗯。”
走了一会儿,小小又问:“伯伯,咋个他们都说我不是你的娃娃呢?”他停住脚步,望着小小,慈爱地说:“他们瞎说,你和弟弟都是伯伯的好娃娃。”
小小回过头,不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他笑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坡上劳作的村人们,骤然提高了声音,愉快地说:“你弟弟就要到我们家来啦,就要来啦。”
第二年初秋,当另外一个村的人在崖窝子那边活捉了一头五十多斤重的野猪,高兴得放起了过年时才放的“震天雷”时,白云村的人们也欢欢喜喜地吃了他儿子的满月酒。捉到了野猪的人们在崖窝子那边欢呼一声,他家的院子里也就相应着笑闹一次。
大伙儿喝着清冽的苞谷酒,吃得高高兴兴。女人们忽然站了起来,纷纷涌进床屋里,口里不停地说着“看月母子看月母子”。李家那个女人也跟着涌了进来,伸手逗弄着那一张圆圆的脸蛋,笑得合不拢嘴。当李家女人再次伸手时,用小铺盖紧紧包着的奶娃子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就不可收拾,像发大水一般,唬得酒桌上的他和众人大惊失色。
女人头上抱了厚厚的帕子,将刚满月的儿子驮在手臂上抖来抖去。这奶娃子却兀自不管,只张嘴大哭,眼里却又没一滴泪。李家女人分开他后脑一瞧,呵呵笑道:“怪不得呢,你们快看,这娃娃长了两个旋儿呢,是说咋个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哦。”
众人呵呵地笑起来。
女人也笑了,边拍打着怀中的孩子,便轻声哼起来:“扯锯还锯,吃口奶奶抄沙地,抄得牛儿子不歇气。”
她低下头,用嘴轻轻亲着儿子,眼睛里满是慈爱的神情,仿佛手中摇摆着的是一块心肝宝贝,永远也瞧不够似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只有他女儿小小一个人躲在人群后面,家里第一次这么闹热,但这热闹却仿佛与她全然无关。这女孩小小的眼睛里似乎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像愁绪又像惊诧的濛濛水雾。
他咧开嘴,笑了笑,叉腰站在堂屋门口,朗声对着满院子的人们说道:“喝起,喝起来哟。”
这时候,他刚来到这世上一个月的儿子两手捏着拳头,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地打量着,渐渐地,这孩子的目光定在了房顶上那一缕洁白的炊烟上。那炊烟起初还有些散漫地飘来飘去,后来却拧了一股绳,直直地向蓝天上升去。这孩子觉得有趣,也咧开嘴,露出了来到这人世间的第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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