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眉山喧哗的人群里,我与吴青老人相遇。
她已经80多岁了,眉眼里却依然是孩子一样的清澈和透明,似乎那里有一汪泉水,任谁站在她面前,心底隐匿的哪怕游丝般的虚浮,都会清晰地倒映出来。
作为冰心的女儿,她的身份略显特殊,但她一直很认真地向人强调: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因为冰心在山东生活过,吴青老人便孩子一样撒娇地称呼母亲为“娘”。这让出生在山东的我觉得温暖亲切,似乎我们曾经在一片土地上一起生活,一起沐浴过丰沛的雨水,注视过同样的星空。那里还有“小橘灯”散发出的微弱但坚定的光,将很多人脚下的路途温柔地照亮。
“我娘告诉我,要做一个真的人,不能说假话。”吴青老人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很多人满嘴谎言,毫无底线,他们连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堂堂正正的人都不是!”她的声音高亢响亮,有着让人内心震动的力量。“我娘还告诉我,一个人要有爱,像繁体的‘爱’字一样,用一颗心去爱。”
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在人群里,她拄着拐杖,不让人搀扶,昂首挺胸,独自慢慢行走。在葡萄园,讲解人员介绍,这里一直坚持绿色种植,没有污染。她指着地上不知谁丢弃的矿泉水瓶、烟头、废纸等,很认真地纠正道:“小伙子,你不要说谎。”说完,她又费力地弯下腰去捡拾那些垃圾。有人走过去,说:“吴老师,我来帮您捡。”她再一次孩子似的较真:“你也不真诚,怎么是帮我捡?难道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保护环境,是我们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那人红了脸。
一个人要走多久,才能穿越重重的迷雾,穿越无边的黑夜,成为一个真的人,一个即便被孤立却依然内心单纯洁净的人?我看着人群中不停弯腰捡拾垃圾的她,这样想。
她有数不清的问题,而且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像一个好奇的孩子。面对她时不时的诚挚发问,讲解员不得不随时停下,字斟句酌,给予回复。她问为什么没有设置残障人员专用的洗手间,问普通女工有没有产假,如果她们生病了不能上班会不会被扣薪水,她们每个月的收入够不够生活,以及谁给她们购买医疗保险……
她已经80多岁了,可她说,依然有许多知识在等待她永不停歇地学习。她能熟练地使用微信。同行人申请加她的微信,通过后,尽管对方知道她的名字,也依然会收到这样的回复:“您好,我叫吴青。”她如此注重细节,以至于每个被她注视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审视自己,并借助她的眼睛,照亮内心那些阴暗粗鄙的角落。
在三苏祠,因为着急与朋友相聚,我离开队伍去赴约。又因为匆忙,也或许内心根本缺乏对他人的关注,竟忘了领队嘱咐的要向同车的人告知去向,以免结束后让人久等。所以当我收到吴青先生的电话,听到她着急地问我是不是走丢了,有没有找到大部队时,我立刻被深深的愧疚击中。我连声说抱歉—“对不起,我并非故意,真的给忘了。”但我能感觉到,这样的失误,在老先生的人生词典中,一定属于对别人的时间未曾给予尊重的错误。
我为此惶恐不安,隔天在人群里见到她,一脸羞愧地走过去,专门解释此事。她却笑着说:“没事,也不是我特意要给你打电话,而是领队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我恰好有你的微信,就试着拨打了一下。你只要没事就好,当时就怕你找不到队伍。”
不停有人走过来要跟她合影,我轻声道完谢,就走入喧哗的人群。我听见她爽朗的笑声,穿越拥挤的大厅,弥漫至每一个角落。那笑声如此清澈、洁净,像溪水一样,将眉山小城的盛夏一寸一寸浸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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