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是父亲的忌日。
每每回忆起与父亲度过最后的轮椅时光,心中升腾的是对父爱如山的敬重,更是对父亲平凡一生的缅怀和敬仰。
那次推着坐在轮椅上父亲重走幸福路,虽然很短暂,却很温暖。那是我一生与父亲近距离对话最难忘的画面,也是我揭秘父母爱情最成功的一次采访。
那是父亲第一次坐轮椅,也是最后一次坐轮椅。三天后,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溘然长逝,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值此父亲逝世六周年之际,谨以此文追忆父亲,更追忆我心中的父母爱情。
——题记
那天早晨,秋日的暖阳透过薄薄的玻璃,照进了病房,一扫连日秋雨绵绵的阴霾。
住院月余的父亲,伴随着那一缕阳光的映照,脸上的气色也好多了。
吃过早饭,看着面露微笑的父亲,我贴在他耳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老爸,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坐轮椅出去转转,你看如何?”。
老父亲看着我一脸真诚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嶶嶶地点了点头。
见父亲点头同意,我喜出望外,赶紧给他老人家穿衣戴帽,并将在走廊上沉睡了几个星期的新轮椅推进了病房。
自父亲生病住进市中医院老年科后,我特意从附近的财贸大楼商场,买来了一辆新轮椅。
刚住院那阵子,因淋巴瘤造成的阵阵巨裂头痛,父亲的脾气特别不好,经常冲着我们这些护理的儿女发火。每每提到让他坐轮椅出去转转,他总是硬生地甩给我们一句,“我又不是没有腿”。
今天,父亲居然奇迹般的同意坐轮椅出去转转,这对我来讲无疑喜从天降。
我推着生平第一次坐轮椅的父亲,缓缓地走出医院,走向幸福路。
也许是第一次坐轮椅,耄耋之年的父亲竟像孩子似的,不停的摸着、看着,时不时还故意晃两下,仿佛一切那么新奇和好奇。
我推着父亲,走在这熟悉的大道上,他老人家一下兴奋起来,不时地指着这,望着那,仿佛有看不完的景,说不完的话。
父亲26岁来到这座城市,与这座城市相生相伴一甲子。当年父亲骑着单位配给他的那辆崭新的永久牌28寸自行车,在这条路上像风一样驰骋,回头率不亚于今天开着宝马车的年轻一代。
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年傍晚,夕阳叙照,微风徐徐,下班后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一路从江边骑到幸福路上。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大街上别说汽车,就连自行车也为稀罕之物。毫不夸张地说,当年父亲拥有的公配自行车,绝对不亚于今天的高档汽车。
那时父亲年轻,意气风气,春风得意,他骑着自行车就像踩着风火轮一样,在幸福路上一路狂奔。父亲为了显示他的车技,有时还双手撒把,吓得我在后座上直喊,“爸爸,爸爸,我怕,我怕”。每当听到我尖叫声,年轻的父亲都露出得意的笑声。
那个傍晚,幸福路上不仅留下我阵阵喜悦的尖叫声,也留下我这一生见到父亲最开心、灿烂的笑声。这也是弥留我心间最浪漫、最温暖的父子情深的画面。
今天,当我推着病重的父亲,再次来到幸福路上时,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背影,我不禁感叹。无情的岁月,已将当年骑车带着我在这条路上兜风的年轻帅小伙,催生成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
我推着父亲来到财贸大楼前,父亲直了直身子,伸长了脖子,抬头向高处望去。
我知道,他是在寻找当年在此办公的楼层和熟悉的窗户。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叶至七十年代初,父亲工作的市商业局就座落在这幢大楼里。
父亲一边向上望着,一边嘴里喃喃自语,“楼旧了,人也老了”。
透过父亲喃喃自语的话音中,我听到了一位老人对曾经岁月的留恋和感叹。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一生工作是和我们这座城市的民生息息相关。他常年累月负责我市水路和铁路商贸物资的调运,当年我市许多国营商店里的外来商品,都是经父亲手上岸、进站,然后走进千家万户。
从当年的市港务局八号码头,到市火车站的货运场站,到处都留下父亲骑车穿梭的身影。
看着父亲对财贸大楼的深情凝望,我突然轻轻的问了父亲一声:“老爷子,你这一辈子,单位给你换了几辆自行车?”父亲听我问了这么一个有趣的话题,他会意的笑了。接着,他自豪地伸出双手告诉我:“十辆”。
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继续沿着幸福路,边走边看,边看边聊。每当看到熟悉的街景,父亲都忍不住要问我,现在这个地方干什么啦?那个地方怎么变样啦?有的我能回答,有的我也一头雾水找不到更确切答案。因为老市区,我也来得很少了。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幢熟悉的建筑物前,父亲笑咪咪的告诉我,“这是工人电影院。我年轻时,曾和你妈在这里看过电影”。
看着父亲一脸甜蜜的笑容,我知道这里一定留下父亲和母亲青春的回忆。
我将轮椅停了下来,故意问了一句:“老爷子,你和老妈年轻时,也在这里浪漫过?”
“没什么浪漫,只不过看了几场电影”。父亲看似淡淡地回答,其实饱含了对母亲的怀念。
“那时,你母亲就在不远处的人民饭店当服务员。有时晚上下班迟了,我就骑车来接她。有几次经过电影院时,正好上映新片子,我们就买票进去看了看”。
说到这里,老父亲眼里含着泪花,我连忙拿出纸巾,他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不说了,都过去几十年了。”
说完,老父亲又将眼晴的余光瞄向幸福路的拐弯角。我知道父亲急于想到“人民饭店”去看一看,因为那里有母亲年轻时靓丽的身影,也有属于他们那一代人幸福路上的浪漫记忆。
人民饭店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未至七十年代初幸福路上最大最红火的一家国营饭店。
母亲自随父亲来马鞍山市后,不久便被招工进了这家国营饭店,当了服务员。
年轻的母亲身材高挑,面庞俏丽,尤其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特别惹人喜爱。由于母亲自幼喜爱文艺,再加上性格活泼,为人随和,深受同事和顾客好评。
父亲见母亲每天工作下班都比别人晚,就时常推着他那辆时髦的永久牌自行车,在饭店门口等她。久而久之,母亲的同事半开玩笑地说父亲,“小孙啊,是不是怕自已漂亮老婆跟别人跑了啊?”
父亲风雨无阻三个寒暑,坚持每晚骑车接母亲下班回家。这场景,堪比当今年轻的帅小伙驾驶着一辆保时捷,接送自已貌美的妻子上下班,温馨而又温暖。
父亲和母亲在幸福路上演绎的的这段浪漫爱情故事,随着三年后母亲的调离而结束。但多少年后,他们的浪漫故事,依然成为老一辈人久传不衰的佳话。
听着我如数家珍的讲述他们青葱岁月的浪漫爱情故事,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突然睁大眼睛问我,“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编乱造的瞎话?”
我故作正经的反问道,“你和母亲有没有这回事?”
父亲轻轻地说了一句,“有是有,但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
我听父亲肯定了这段在我心中存有几十年的巨大迷团,今天面对故事的主人,终于有了肯定的答案。
我轻松的呼了一口气,急忙大声地说道,“老爸,你和母亲的这段往事,有,这就是事实。至于是不是浪漫爱情故事吗,那是我的二度创作,以后我还会用文字写出来,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去看、去读,让他们羡慕你们这一代人朴素而浪漫的爱情故事”。
其实关于父母爱情的故事,是我早年从外祖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的,其中就包括父亲当年风雨无阻接送母亲上下班的往事。
在没听到外祖母讲述父母这段轶事之前,我看到的是经常发火、吵架的父亲。我曾一度怀疑他们这一代人没有爱情,更谈不上浪漫。
然而,从外祖母不经意的讲述中,我却抖然发现,我的父母年轻时,也有过属于自已那个年代的浪漫爱情。只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的爱情淹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中。但他们心中那团爱情之火,永远没有熄灭。
在老人民饭店地址前,我和父亲足足驻留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父亲曾不止一次地感叹,这些老店为什么不保留下来,那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曾经记忆啊。
告别在父亲心中存有美好记忆的人民饭店旧址,我推着父亲走进了半片街。
半片街是马鞍山这座城市最初的记忆,也是马鞍山留下不多的建市之初的一条老街。
看着经过改造和商业化运作的老街,父亲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自已骑着自行车在此购物买菜的身影。
穿过嘈杂拥挤的半片街,我和父亲来到一片柳树成荫、湖水荡漾的公园。父亲脱口说道,“金字塘”。是的,父亲口中的金字塔就是马鞍山老市区唯一的一座开放式的市民公园。
为了让父亲能够静静地看一看这座曾经洒下他辛勤汗水的人工湖泊公园,我将轮椅推到一棵柳树下停了下来。
父亲看到柳树下有一长椅,他执意要走下轮椅,坐到湖边那张长椅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父亲从轮椅上搀扶下来,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到湖边长椅上坐下。
刚坐到湖边长椅上,父亲急忙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香烟。父亲取出两只,一只递给我,一只自已点着抽了起来。
面对着一汪湖水的金字塘,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给我讲起他当年参与金字塘开挖的往事。
父亲说,当时这里原先有一个附近企业排污的小水塘,水质又臭又黑。后来,经过全市人民挑灯夜战,终于将臭水塘建成了老市里最大的市民公园。不仅种植了杨柳等许多绿树,还利用挖出的塘泥和废土,建成了一个小岛,并在小岛上修建了亭台。
悠悠岁月,往事历历,在父亲的眼里,这些过往经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是的,父亲这辈人不仅是我们这座年轻城市的建设者、参与者,也是见证者,更是守望者。
我和父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知不觉已有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脚下也不知不觉留下了许多烟蒂。
仲秋时节,坐在湖边,阵阵秋风吹来,虽有爽意,但时间长了,也有一丝凉意。我担心病中的父亲着凉感冒,便弱弱地说了一句,“老爸,湖边有点凉,我们回去吧?”
父亲坚定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再坐一会儿吧。”
我见父亲摆手坚定,没有走意,便顺从他,又在湖边静静地坐下来。陪着他看随风扬起的柳枝,看湖中戏水的野鸭,看立于岸边的垂钓者,看漫步绿道的行走者。
我知道父亲不愿急于回到病房的缘故,因为他清楚自已的身体状况。自年初查出患了淋巴肿瘤后,父亲曾拒绝住院治疗。后在市中医院工作的孙女安排下,他才同意住院治疗。医生告诉我们,老人淋巴瘤癌细胞已经转移脑内。
看着父亲平静地坐在金字塘畔,我不忍心再打扰他。我想让他再多看一眼这熟悉的城市山水风光,我想让他再享受一下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我更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人生如一列奔驰的列车,再狂野也有进站抵达终点的时刻。而进站前的减速,则是最缓慢的时光,也是漫漫旅途最令人留念的时光。
我陪伴着父亲,默默地坐在长椅上,很久,很久...。
此时,面对秋日阳光下的金字塘碧水,我们父子相守相依,虽彼此默默无语,则心灵守望相通。身旁的轮椅,似旁观者,又似见证者,它默默地见证了我和父亲最后的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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