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村的房子建得到处都是，没有一点儿中式建筑的规整。但年年春天，春风一吹，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花儿朵朵，家门口、山上、河边、院子里，总之，角角落落，只要能刨个坑栽棵树的地方，一定会有棵树站在那里，春天开花，夏天成荫。

　　为此，我们村还被表扬过，甚至有人驱车来赏花。

　　花是多年以后才盛开的。小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口还是菜地，门口栽树影响菜地的收成，树都要刨掉。

　　树只有栽在不碍事的地方，那才叫树，不管不顾，慢慢长着就行。栽种在碍事的地方，那叫柴火，是要被砍伐、烧掉的。

　　可渐渐地，村民们都在讨论：“是不是快轮到我们村了?”“轮也该轮到我们村了吧。”大伙聚在一起，只有一个话题：什么时候征地?

　　更有消息灵通者打听到，地里种的经济作物还会补偿一部分钱。

　　什么是经济作物?大伙连忙打听。就是果树，比如桃树、梨树、杏树之类的。大伙一听，连忙买树苗。

　　于是，在某一个春天，一整个村的人都在忙碌着，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然后在每一块能栽树的土地上栽满树。一群没有任何种植果树经验的村民，一夜之间成了种树能手。年幼的我蹲在院子里，双手捧着手机，把爷爷种树时遇到的每一个疑问输入搜索框，朗诵每一条答案，时不时遇到不认识的生僻词，还要停下来再搜索一遍。

　　我念完，爷爷也不照做，他还要去跟村里的老头们再商量一下。那时我只觉得爷爷很倔强，网上都有答案，竟然不用。

　　树栽完了，村庄依旧那样，只是夏天多了些阴凉。到了冬天，灰秃秃的枝杈显得村庄更加萧瑟。

　　但好像往后的每一年春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头一年还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朵花，算不上壮观。不知从哪一年起，突然茂盛起来。寒风还未从大地上撤退，村庄从远处看就已变得粉嫩、娇艳。

　　不是稀疏的几朵，而是成片的，乌泱泱挤在一起。到了夜晚，月光一照，映得白墙变粉墙。

　　记得我晚自习结束后回家的路上，会路过一户人家，他家后院原本黑咕隆咚的，栽上树，花儿那么一开，院子里微微亮了起来。

　　我经过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心想什么时候安上灯了。

　　原来是花开了。

　　二

　　春天是会糊弄人的，看似要来了，又先来一遍倒春寒。道理我都懂，可照样年年受骗，厚衣服收起来又穿上，每年都来回折腾。可花不一样，春风刚到，就鼓足了劲儿开，一棵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全都是小小的、嫩嫩的花骨朵。别管什么品种的果树，都是这样。

　　等花骨朵绽开了，叶子才慢慢长出来。花开完了，春天也就真的来了。靠近美的事物，心情也不由自主好了起来。

　　白的杏花、粉的桃花、玫红的满堂红，还有我叫不上来名字的花，家家户户种的树不一样，花的颜色也不同。

　　我得等到花儿落了，树开始坐果时，才能分清树的品种。因为它开始结果。

　　夜晚和妈妈去赏花，走近一棵树问一句：“这是什么花?”妈妈也只认识两种，杏花和桃花。但她还有第二种取名方法：白花、红花、紫花。

　　我说她没有生活经验，她反问我：“你头一次见这些新鲜玩意吗?”

　　自从村里栽了树，“万物复苏”这四个字就具象化了，春风馈赠给乡村的景色又多了一处。“是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初中学习这篇文章时，我尚未出过远门，没有见过外面的春天，脑中自动联想的全都是村里的春色，从家家户户墙头院落延伸出来的春色。骑车经过时，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份内心的愉悦、欢快，恨不得站起来蹬车，去摸一摸花。

　　等我长大后，也在春天时出远门见过一些山川河海，见过更加艳丽盛大的花簇，但至今没有一处景色可以替换村庄盛开的鲜花，指向“春和景明”本身。

　　风一吹动，漫天纷飞的花瓣给人一种时空停滞的错觉。我一度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站在花下，摇晃树枝等待花落的小孩。人生好时节，花开好时节，站在花下，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独自走在花下，夜晚的花朵在春风中摇曳，心都被飘落的花朵托浮起来。夜是那么的寂寥，可又那么让人着迷。花香在春风里涌动，涌进我奔腾的血液里。花在村里开了十几年，可这种怦然被撩动心弦的感觉我还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感觉心一下子就被撩拨了。可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在村庄的路上走一趟，短暂地散一下步，甚至连一点儿心事都没有。

　　可那一晚，就是令人沉醉。

　　我把这种奇妙的感觉告诉朋友，毫不夸张地告诉她：“来我们这儿看花吧，看完后，你的生活会因这景色更加有生机。”

　　朋友来了，盛赞我们村是花海。爷爷提着水桶浇树时说：“都快清明节了，还不下雨，都干成这样了，哪里来的海。”

　　但这也不耽误花儿往外冒，一簇一簇挤在枝头，拍张照都能感觉到花儿拥挤在一起的吵闹。当年种树的那一刻，谁敢想，风从陆地吹来，竟能在枝头翻涌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