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5岁的恶人赵城时带着一张宋朝古琴朱致远款仲尼式琴“春雷”从江西前来。
一张断琴。
弦断四十年。
赵城时对于四十年前的那个决定似乎已无情绪,或许是叫岁月被动地默然了,只剩下一个心愿,把琴安放在此处,垂老的无辜的目光就该坦然地对这个世界合眼了。
一路上他很奇怪,自己对自己都很陌生。两个人老到这般火候,人际关系却出现奇迹般的和解,大概真是上天的旨意,无论人情还是地理。有那么一种现实的存在,摆在面前的过去时时再现,要他承认,要他明白,要他醒悟,往事似乎已经烙进了记忆里。

对古琴藏家来说,视琴如命,远远胜过金银珠宝的说法是毫不夸张的。江西的赵城时所藏的“春雷”,是一床宋代名琴。桐面梓底周身漆黑光泽鉴人,腹款“皇明宗室云和道人亲造”,蛇腹断纹清晰精美。可惜琴身在第五徽处折断了。
老友见面分外眼热。
杜抗生第一句说:“你像混蛋一样老得让我认不出了。”
两位暮气沉沉,土气盎然的脸,互相打量着。一切都败给了岁月。
杜抗生接过旅行箱,赵城时连回敬对方一句话也想不出,起码应该像狗一样条件反射,反问一句吧。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同笑的效果本无二致,也许他们的笑容准确地被对方收到了。
赵城时重重拍了一下杜抗生的肩膀,说:“笑到最后的还是你。”
两个人的心里有一股热从胸口泛到鼻腔,鼻头酸刺了一下。
杜抗生从卧室取出一块绿色金丝绒单子铺在工作台上,四十年没有打开旅行箱,四十年后在此打开,拉链拉开,古琴被轻放在台布上。
赵城时看着杜抗生做这件事。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最明显的标记不要说头发稀少两鬓的斑白,两眼浑浊总是散发出逃不掉的泪光,泪却没有掉下来。再看琴,杜抗生觉得自己由一个爱情的殉难者变成沧桑的承受者和虚空的观察者。他感觉到了时间如何消失,又如何被光吮吸,此刻他理解了长歌何以当哭。
2
杜抗生父亲——是“中国大百科全书之父”杜玉明。这位中国的“狄德罗”以高尚的品德、辉煌的业绩,在世人心中筑就了一座永不消逝的丰碑,也给后人留下了难以释怀的印象。他的第一个儿子杜抗生于1937年11月20日出生于日军炮轰上海的战火中,当时已开展地下工作多年的杜玉明寄志抗日,为这个大儿子取名为“抗生”。
在杜抗生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杜玉明很忙,每次见父亲和来人聊天,听到谈话中的父亲知识面十分博大,尤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解,甚至通晓外国文学和现代文艺。那时,正逢抗日战争时期,上海已经沦为孤岛,杜玉明的身份是中共地下党文化总支的书记。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工作是在看京剧、越剧、电影、话剧、音乐、美术中完成,打掩护的人是杜玉明的母亲和杜抗生。年幼的杜抗生经常在祖母的牵手中随着父亲去看戏、听音乐会,时间中那些古典音乐戏剧熏陶反倒带给他幼小心灵莫大的滋养。
大约是1955年的一个冬日午后。杜抗生由父亲牵着手去往五马路中乐店,18岁的儿子该学一门手艺了。店掌柜的样子如一根柴禾,目光也是杜抗生见到的最冷漠的目光,如同死尸。看着走进店铺的父子俩,店掌柜没有多余的话,眼睛中没有一点光亮,机械地拿过来他的乐器一一摆放在柜台上。杜玉明要儿子在众多的乐器中挑选一面自己喜欢的乐器。柜台上放着琵琶、二胡、京胡、萧和笛子,店掌柜似乎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尝试着弹拨和吹奏了各种乐器,杜抗生在惊恐中最后选择了琵琶。
父子俩付钱走出乐器店,身后的店掌柜说话了:“还有一床古琴,叫春雷,你收了吧。”杜玉明一时没有明白,店掌柜说:“我要死了,也许就在明天,你若喜欢就拿去,可再救我一日。”
父亲不容杜抗生停下脚步,用力拽着他走,走出门父子俩长长出了一口气,门让父子俩得以喘息,得以逃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逃亡,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眼睛的重要,在众多的乐器中,店掌柜那双眼睛溢满了死亡气息。

杜抗生拉着爸爸的手说:“他真要死了,或许买了古琴可以救他一日。”
杜玉明紧紧握了一下儿子的小手,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停留,寒风袭来,背上的乐器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杜玉明说:“这是一个一律的世界,只有一条路,换多少鞋子走的还是那条路。对他来说多一日少一日终点都是一样。”
杜抗生听不明白爸爸的话,但是,他知道乐器店的掌柜要死了。那眼睛很像死鱼眼,无声,似乎就要瞬间即逝。杜玉明停下脚步,儿子看见的一切是对的。店掌柜吸毒,已经病入膏肓,也许就是瞬间的往生。
停下的脚步再一次响起,父子俩一前一后往一个方向走。
一个星期天下午,父亲杜玉明领着儿子到国乐大家卫三乐先生的府上,杜玉明想让儿子拜卫三乐为师,卫先生是琵琶大家,儿子既然学艺,就得找一位好老师。跟着卫先生拜师学艺人很多,包括他的女儿卫央,一个骄傲的小公主。
学习琵琶过程中,杜抗生发现琵琶并不是卫先生的最爱,而是中国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之首的古琴。不论到哪教学或演出,无论演奏什么,他都是古琴不离身。每逢排练完毕,卫先生在众弟子的邀请下演奏上一曲,指随心动,有一种内心的狂野出逃。
一曲而止,被留在空虚边缘的学生散开,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板竟无一点印迹可寻,甚至有学生和卫先生说:听罢卫先生的古琴弹奏真想让自己自焚重生。
这个学生不是杜抗生,是一个叫赵城时的学生,他也是卫先生的学生,也学琵琶。
赵城时的父亲是生意人,上海只是他的寄居地生意场,衣锦还乡是生意人的梦想。
赵城时把自己的感觉说给卫先生,卫先生的解释是:“弹琵琶是为了表演给别人听的,是演艺。而弹古琴是给自己听的,是为了养性,同时也悦人,陶冶性情。”
杜抗生第一次知道了古琴是涵养性灵的妙器。他的脑海里想起来乐器店店掌柜的眼睛,还有那张叫“春雷”的古琴。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赵城时。杜抗生不知道这个消息对赵城时来说简直就是及时雨。他愣在那里倾听着,尔后便是耳鸣般的寂静,赵城时相信命运从来都是眷顾有钱人的。
赵城时撇下杜抗生往家走,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父亲。
见到父亲的愿望很简单,杜抗生的一番话勾起了赵城时沉淀在心灵深处的记忆,他很激动,甚至下意识掐了掐大腿,明明有痛的感觉,那就是说,不是在做梦!
他想起父亲说过:“在上海,钱一定要和文化沾边儿。”
赵城时能够和卫先生学琵琶,主要是因为卫先生的女儿卫央。儿女亲家不是小事,虽然赵家有钱,但是钱还放不到卫先生眼里,他的眼睛里放着一床古琴,是那种真正的古。曾经有一次饭局赵城时父亲流露了想和卫先生做儿女亲家,卫先生和赵城时父亲说:“你若拿一张宋代的古琴做聘礼,我家卫央就是你们赵家人。”
赵城时急匆匆和父亲往琴行里走,琴行门挂着锁。旁边的店家说,有几日不见开门了。
又一个冬日的午后,杜抗生抱着琵琶在卫先生的院子里徘徊,说不上是为什么事徘徊。他18岁了,正是驮着思索和梦想的年龄,未来很遥远,遥远到想想都可笑。因为学艺,很久没有去剧场看演出了,剧场里光明和黑暗分开的那一瞬间,总是暗藏着什么。
人生是不是就暗藏着一分为二?比如那些演员,一半在台上,一半在台下。年轻的演员嘴上无毛,年老的演员胡须好长。剧场,真是让人落入圈套的地方啊,跟着哭泣,跟着欢笑,所有的人情风暴一样,一半左,一半右,随着曲终人也星散。
此时杜抗生的手里有三张戏票,他想不出喊谁去看,三张,三个人。一分为三。
这时候,杜抗生看见了卫央走过来,怀里抱着图书,学生装,阴丹士林蓝上衣,黑裙子,两条黑漆漆的辫子青蛇一样挂在胸前。卫央的眼睛不大,两条柳叶眉毛很黑,白净的脸上,有一股沉静,远远的溢着笑容很轻盈地走过来。
冬日的暖阳虽然温暖着杜抗生,但是,突然的他觉得冷风凄冷,俗不可耐地跺起了双脚。大概他跺脚的样子很滑稽,走过去的卫央回转身笑了一下。杜抗生也笑了一下。
笑是一道老天的旨意。
卫央停下脚步从杜抗生手里抱过琵琶,寻找着坐到旁边的过厅椅子上。
卫央弹拨琵琶时用了绞弦、大幅度推拉和轮指等手法奏出战马嘶鸣、刀光剑影、人马浴血厮杀的战争场面。这样一个表面平静的女子,竟然有足够的情绪去碰触丝弦。
杜抗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卫先生的这个女儿他很少见到,似乎是上教会学校,很少见,一见便对自己停留下来徘徊有了一个着落,心情深处的自己有无法触及的惶恐,怕失去什么似的想上前说话。
卫央弹罢曲子手托琵琶递给杜抗生,然后嫣然一笑走了。
身后的人心情此起彼伏着,以后会遇见她吗?以后,他看着走到无人了,抬头望着天空,心,如那苍白黯然的天空,那是掩藏了不知多少的鸟儿飞过的痕迹。
杜抗生往前跑了几步,脚跟的震动,引起鼻梁上的眼镜像一只休眠的虫动弹了一下。摘下眼镜拎在手里,继续跑,兜里有三张戏票,有一张一定要一分为二到卫央手里。
听到跑来的脚步声,卫央停下来,回头,看见是杜抗生,有些惊讶地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来。
那么近,心情此起彼伏着层出不穷,手里捏着戏票,从潜意识里想到,假如人家拒绝呢?送给百分之百不会拒绝的人,喜欢看戏的人才对。一时,自己对自己都陌生了。
看着脸红且有话想说的杜抗生,卫央说:“你还有事吗?”
杜抗生把手里的戏票捏得紧紧的,潮热的气息条件反射般投射到脸颊上,然后红着脸说:“你的琵琶弹得真是好。”
卫央莞尔笑了一下说:“你也可以弹得很好呀,相信自己就会有好的结果。”
杜抗生说:“你以后可否指导我弹琵琶?”
卫央笑了,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师傅,难道学徒比师傅还要强?”
杜抗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的话让自己很难对答。
卫央等不来回答,再一次笑了一下骄傲地转过身走了。
杜抗生紧闭了嘴,整副神经交给风照管,尴尬得只剩下了耳朵眼里远去的脚步声是活物。
很无趣,很懊恼,很对自己的行为不屑。五官似被冻住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怀抱琵琶走在大街上,听见有人喊他,他停下脚步张望,对面走来的是同学赵城时。皮肤黝黑的赵城时踩着马路牙子,左摇右摆漫无目地走,看见杜抗生时迅速快走几步跳到他面前来。
街道两侧楼群林立,一群麻雀起起落落,在寒风吹皱的天空希望渺茫地寻找人间吃食。
杜抗生觉得刚才有一段切入自己生活的内容,马上就散空了,如同飞走的麻雀,没有痕迹,却隐约感觉,心被什么,抽中轻轻的一鞭。杜抗生掏出戏票顺手撕了两张给了他,叫赵城时晚上随便喊一个人去看戏。
3
上海金城大戏院也叫黄浦剧场,上海人嘴里一直喊它叫:金城大戏院。戏院观众厅设1780座。剧院夜戏演出的是《孟丽君》。杜抗生先到了戏院,从幕布后看到有演员在走台步。他们眉毛勾到鬓角,眼睛吊到眉梢,脸涂红,腰缠细,说话时抑扬顿挫。一方舞台把现代人拼命想缩小的生活夸张得很大,呵出来的音又细又长。
陆陆续续的观众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仰着脸左顾右盼。能感觉到许多双眼睛在寻找什么,充满了含蓄隐晦的期待。在剧场里,所有说话打招呼的人都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似的,真是看客的心理。尤其那些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外面披着大衣,在人群中她们很自然的脱掉外套,灯光下裸露出来的胳膊大腿都好像面团一样,包括脸蛋在内到处都肉嘟嘟的,更有甚者还学西洋女人露出半个乳房。每一张脸上弯弯画一道千篇一律的细眉毛,感觉十分不自然。至于头发,一定是烫成卷的,然后戴上个发卡什么的,把光光的额头亮出来。就算有刘海,也像是发际线内的一排毛刷。
杜抗生绕着剧场发现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自己的座位左边空着,赵城时还没有到。
杜抗生老早就看过周旋、舒适主演的电影《孟丽君》,这一次看戏等于是重温这部影片,来一个戏剧和电影比较。电影和戏剧同样是讲述了元代才女孟丽君为救被陷害的未婚夫皇甫少华,女扮男装,上京赴考得中状元,并屡建奇勋,十八封相。有一天元成帝识破孟丽君是一位绝色女子后想纳为后宫妃子,孟丽君宁死不从。最后在太后的帮助下,救忠除奸,与皇甫少华终成佳眷。
戏是老套故事,把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变为可能。电影中的孟丽君让杜抗生心动,将来找对象就找周璇这样的女子。可这样不普通的女子可不是满世界都有啊。
铃声过后戏要开始了,左边的座位还是空空。
杜抗生突然觉得不应该送给赵城时这两张票,浪费了,一个商人的儿子充其量也就是附庸风雅一下,不会认真来看,还不如喊自己的两个妹妹来看。电影演播开始约有二十分钟时,赵城时带着卫央携带着一股冷风弯腰躲过顶棚上的光柱坐到位置上。
杜抗生惊讶得呲开嘴笑,算是回应,扭头盯着银幕时心里却泛出一股酸。一个商人的儿子,还在母亲腹中待产的时候父亲又娶了小,跟着脾气暴躁的父亲长大,生命也曾充满了愁苦和挣扎。他居然能够请了卫央来看演出,最早的送票人本该是自己啊,怎么就易手了呢?
这一场戏看得杜抗生心里七上八下,身子几乎没有动过。舞台中的唱腔把他的部分思绪碎成一小段一小段,甚至害怕自己某一个动作过了引起对方不适应。也许是自己太拘谨了,旁边的赵城时反倒不时扭头和卫央相视而笑。
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缓解杜抗生精神的极度紧张。
时间过渡如此漫长,以至于幕布合上,戏结束了,他依然有好几分钟习惯性地贴在座位上。
赵城时说:“走啊,难道你也入戏了吗?”
杜抗生不好意思盯着卫央笑了一下,站起身跟随所有人的脚步向前移动。豁亮的光就像把一个人的内心的不安晒了出来似的,人与人紧挨着的黑暗交界处,他看到赵城时拉着卫央的手,一双黑手拉着的一双白手,白手白得十分耀目,黑手看起来很脏。
走出剧院,街道上的冷风吹过来,杜抗生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人,个子不高,颧骨明显,黑肤,走路急速,戴着一顶礼帽,他看不清对方眼神里的意思。他穿着呢子大衣,在大衣领口下的第三颗扣眼上搭挂着一条发亮的怀表链。他是赵城时的父亲,他开着车来接儿子和儿子的女同学。张口说话时一口黄牙,他招呼赵城时跟着他走。赵城时要杜抗生一起走,杜抗生推脱有事要他们先走。
家中有汽车的人不多,有汽车也是一种身份。
卫央决定和杜抗生留下来一起走,赵城时说:“夜里上海寒风吹来更容易感冒,你父亲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卫央不好解释什么,回头给了杜抗生一个歉意,羞涩地和他招招手钻进轿车,车身抖动了几下,车轮转动一溜烟走了。
杜抗生走在大街上,或许是不自觉,或许就该是命运的牵手,他走到了五马路中乐店。琴行关了门,门两边贴着一副白联子,并不对仗,意思却是明了的。上联写:千里之外菊花台桃花朵朵开;下联写:十面埋伏黄金甲秋天不回来。
琴行的掌柜果然死了。
驻足期间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身白衣裙装的女子怀抱一床古琴,看见杜抗生说:“你买了这张古琴吧,它叫春雷。我需要钱埋葬我的父亲,我父亲借下了好多债,我得偿还。明天这张古琴就易手了,我以前见过你,你父亲买得起。”
女子说罢轻坐在琴行的门槛上,古琴放在双膝上,女子开始弹拨。泛音的轻灵清越,散音的沉着浑厚,按音的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在不知不觉中浸润着人的心田,但一切又似乎是淡淡的,可是它会停在那里,不时地从心里浮上来,飘散,回旋。当然,它也有汹涌澎湃之时。
《流水》中七十二滚拂营造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境。
杜抗生想起了老师卫三乐,心情莫名其妙开始激荡。
静夜的街头,琴声是死亡的阴影下轻吟着的春曲。还有什么更能表达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有意义的追悼呢?这个女子的血液里一定奔流着人世间的真情遗传,尽管她的父亲死在一种不光彩的岁月里。
杜抗生说:“我现在没有带钱,明天一早会带着钱来。一早,早在其他人之前。”
月光下“春雷”漆色奇古,断纹,琴声润透清丽洪亮。杜抗生伸手轻抚琴身,真是叫人爱不释手啊。再看女子的脸,月影下洁净而又恣肆,眼睛里有泪水充盈其中,不禁心有戚戚。“乐与时去,悲亦系之”,一个习琴女子,好端端的因了父亲活着时的好恶,人生急转直下,兴尽悲来。
杜抗生不忍多看,急速转身离去。
一早,阳光有些浑浊,杜抗生因为起迟了,又因为昨晚回家晚没有来得及和父亲商量买琴的事,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过头了。急忙起床洗漱去见父亲,父亲已经出门,他又急见母亲。母亲听了他的叙述,认为学琵琶的人怎么好再学古琴?执意不容许他买。
杜抗生往琴行走,快速的脚步有些凌乱。边走边想着昨夜的情景,月影下的女子,比他可能要大几岁,说不上好看,因为古琴就有了一种高雅的癖好。癖好的养成需要环境,但归根到底是与琴的品性连在一起的。
杜抗生突然迫切想得到那张“春雷”,那么景慕,甚至觉得自己的情感中带着露珠一样晶莹的意向。
就要走到琴行了,没有带钱的人想得到一床琴,说来是一个笑话,但是,他坚信能够得到。
琴行外搭了灵棚,守灵的人中没有那个女人。
杜抗生跑上前和看上去有些身份并主管丧葬事情的人说:“我是来买‘春雷’古琴的。”
那个人说:“已经被人买走了。”
杜抗生问:“什么人买走了?”
那个人说:“月娴的丈夫。”
杜抗生迟疑了,独自嘟囔了一句:“她叫月娴?”
那个人说:“她的丈夫姓赵,江西商人。就在早上,他带着月娴和琴一起走了,赵商人留下钱埋葬月娴的父亲。他的父亲抽败了他的家产。赵商人比他父亲更狠,人琴双得。”
杜抗生此时真想试验一下服药的幻觉。麻醉使人通向永生的虚幻道路,心灵轻快起来,肉身舒适起来,是不是没有了时空?杜抗生哭了,嚎啕大哭。没有人认为他在哭一张破琴,更多人认为他在哭死去的琴行掌柜。
杜抗生走在南京路上。满大街行走的女人,穿着像样一点的,她们的生活重心是社交和爱情,一个个像一株株向着热闹开放的向阳花,需要外界不停地滋养和浇灌,不然,便径自萎谢了。女人在追求爱情与关注的路上,真是有点儿神经质和任性的,她们偏激,膨胀,自恋,和不计后果的行事方式常常让她们陷入困境。但是,这些女人是没有气质的,气质就是由一些癖好生成的,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在某些审美趣味上与众不同,说起来是十分庸常的。
他看着女人们和卫央和月娴比较。
那么谁有能力买走“春雷”并带走了月娴?
4
春天,或许很短暂,没有来得及感觉春风吹来的畅快,夏就来了。
二十岁的卫央和二十三岁的赵城时要在夏天定婚,定婚仪式在卫先生的院子里,也算是卫先生的一次雅集。
清幽的院子里开着三角梅,白色、粉红色的三角梅扯出很长的枝蔓,有些招摇。院子里的雅集虽不能如山林那样“畅叙幽情”,在短暂的敞亮的人间觞咏“幽情”,无疑更富有个人化的寓意,也就更能让人动容。卫先生的雅集是为了女儿卫央而设,虽然看上去很松散又缺乏自然,但程序却有一种神秘感。
卫先生身穿青衫长袍,仙风道骨,眉宇间带着祥和与安谧。小心翼翼怀抱一床古琴,环视所有来宾,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溢在脸上。而她的女儿卫央则不同,脱掉学生服穿着碎花旗袍,也许是受西方短裙影响,旗袍衣长缩短,袖口也相应缩小,显得更合身。
旗袍演绎得卫央千姿百态、楚楚动人。
江南女子的雅致,大都会小姐的精巧,繁华下的世故聪慧,上海女人的丽质和旗袍的剔透完全融于一体。小小年纪却有着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明,看上去对一切是那种都特别拎得清的样子。更像一棵枝蔓清晰的白桦,从不轻易发散无谓的枝丫。又像一株绚烂的郁金香,纵然光彩照人,却无刺无害,不争抢别人的光华。也许人世间那么多华丽的烦恼和奢侈的忧伤,都不会降临到她头上,因为感性和理性,自带化解功能,这真是难能可贵的两全。
赵城时则仰着黝黑憨厚的面孔站在学生中间,虽然没有和卫央站在一起,脸上却明显有一副高人一筹的样子。也许是妒嫉,怎么能不妒嫉呢,卫央是谁,那可是国乐大师卫三乐的女儿,士大夫情调家庭,多少权势窥觑已久,能和卫央定婚,一定是有越过常人的胆识和才气。对于赵城时,杜抗生从心里是不屑一顾的,心里隐约有些黯然,或是不服气。想着,如若对卫央有任何负心行为,他的拳头都不是吃素的。
美人卫央啊,你喃语蜜意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杜抗生。
卫先生有点不舍得放下怀中的古琴,环视着他的学生,用洪亮的嗓门说:“今天是小女卫央和学生赵城时的定婚日子,双方家长已经有过私下里的仪式,但是,小女卫央定婚,是她人生从一个里程到另一个里程的续接。我请学生们来参加小女的定婚仪式,是想让你们知道人的一生精神上的享受当跃居于物质奢华之上,你们每一个相遇者都应该重在个性上。个性,不是承老庄之学说,论说养生、才性、佛理等等,是仪态、形象都朝着优雅徐缓的方向走。今天我还要告诉我的学生们,从今天起我将放弃教你们琵琶,你们在我这里的学业期限已满,有想继续深造的可另择师傅,找有意教琵琶的老师延续你们的学业。从今天起,我本人只弹古琴,你们在雅集过后各自回家吧。当然喽,想学古琴的可以继续留下。”
学生们不知道卫先生到底因为什么要如此之说教?
卫先生说:“同学们,看我手中的古琴,长约三尺六寸,正好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不过,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讨伐昏庸纣王,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因此,古琴也合称文武七弦琴。现在我将用小女卫央定婚聘礼宋朝古琴‘春雷’弹奏一曲‘流水’,以表得琴之心之激动之情和不再教学之歉疚之意。”
杜抗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月娴的宋琴“春雷”买者,原来那江西赵姓商人是赵城时的父亲。
商人,永远都在做一桩买卖,算计着不亏本的生意。
自己恐怕这一生对月影下永远眷恋的缘由,依据之一就是那一曲《流水》了。
一曲令人心神向往的弹奏,屏气聆听:仿佛那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的苍凉悠远的召唤,让杜抗生惊悚;又如缥缈轻曼的风,从前世吹来,轻轻地揉抚今生的心灵,熨帖着尘世间的浮幻。心灵里久违的宁静和优雅,竟在这古老的吟哦传唱中复活了。沉醉之中的琴声戛然而止,就在余韵袅袅,缭绕不绝之际,苏轼的诗词涌上心头,杜抗生不禁大声朗诵起来:
“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卫央看着杜抗生,发现少年的杜抗生,此刻脸颊上全部铺满了泪水。
杜抗生的烦恼不仅是琴的烦恼更有对未来命运的烦恼。
卫先生弹奏完毕,学生们上前依次抚摸“春雷”,12个金徽尚存(只缺第十三徽),断纹清晰,叩击板面,声音古朴松透,非一般平庸等级。
卫先生翻过琴背,上面刻有两行阴文鎏金隶书楚辞体诗句:“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流兮”。
文字镌刻十分俊美。
赵城时突然快走两步站到卫央身边,看着所有人笑着说:
“各位同学,我在翻读琴书古籍时常留意有关“春雷”的片言只语。时日不负我,终于探得它的‘身世’。原是杭州玛璃寺住持芳洲法师所藏的两床琴中的一床。元人张伯雨有“春雷琴诗并序”称曰:‘……其春雷之谓欤芳洲所蓄,琴体制合古篆铭特佳,近代所希有,因发其义赋诗一章……’《琴史续》引《春雷琴图题咏》的记述则更为详实:‘……四方贤士过西湖之上,必往访之。芳洲对客拭此琴,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手拂指调,响振林木,清越高亮……’类似内容在《西湖志》上也有记载。而我所收藏的“春雷”琴正符合了记载中‘体制合古’‘篆铭特佳’‘清越高亮’等特征。查悉芳洲法师为元初时人,那么‘春雷’琴当为宋琴无疑。”
一床宋琴换做了卫家的女婿。
杜抗生脑子一片迷茫,迷茫来自灵魂,不知道是走失还是迷路。他想起《诗经》第一篇《关雎》里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眼睛里再一次泛出了泪水。
这一切卫央都看在眼中,所有的学生中唯独杜抗生的双眸流露出来的情感对接了她的心扉,有点寂寞,有点美好,阳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头发有一点自然卷,很无望的样子,在人群中少年的他显得那么无助。
也许是怕自己失态,甚至没有和自己尊敬的卫先生道别,杜抗生急速离去的身影在同学中十分显眼。
他是故意的,可故意给谁看呢?
此时的黄浦江上,蒸腾的岚气滚扭在一起,白中透紫,紫中又泛青;真是像热恋中的情人的梦一般,此情此景,杜抗生不知道该和谁慷慨陈词。一种深深的针锥之痛扎在心里,难以拔除。眼前的城市、街道、楼房和人影,都显得魔幻憧憧,诡秘莫测。
杜抗生认为自己是喜欢卫央的,爱比青春来得更早。他认为是商人的计谋占了上风,始终没有想过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自己给自己画了一块饼,虽然遂意,却不能充饥。甚至觉得社会是一张网,自己无端陷入了命运的怪圈。
街道两边的法桐,叶子葱郁而招摇,点缀在晴朗的高处,生命的活力与辉煌,都在这里汇集,城市以它春华秋实的正常时序,迎接着每一天到来。远远近近的堤岸,零零星星的行人,许久之后,杜抗生的气息平和多了,这时候天空和江水有一种酣冥的醇芳,人世间的愤怒被江水流动缓解了。
杜抗生想,既然老师不再教琵琶,我这一生也不会再学琵琶。
5
1957年春天,风对于熟悉又陌生的大地是什么?是各种花朵的盛开,是季节的精神,是草根生命的绽放。20岁的杜抗生在这个春天将要离开上海了,是举家搬迁。因为爸爸杜玉明将要调往北京文物管理所工作。全家人都在准备搬家前的准备。杜抗生找了空隙去看望卫央。
此时的卫央已经是赵城时的妻子了。杜抗生去看望卫央只能是去赵家。在赵家门前徘徊了很久,想不出正确的理由来,或许用“道别”才是最好的理由。
第一次走进赵城时的家门,穿过院落,一个穿了棕红色格子长裙的女人站在院子一角的阳光下,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
是月娴。岁月滋润得月娴少了月夜下的清秀。杜抗生站在月娴身边,他希望能够认识他。月娴正眼都没有瞄他。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个月夜多好。
赵城时在屋门前朝杜抗生招手。
杜抗生迎上去指着远处的月娴说:“她是弹流水的月娴?”
赵城时说:“她是一个疯子,什么东西不能在她手里,在手里就撕,钱也撕的疯子。”
是什么把一个女人变成了疯子?听赵城时这么说,想来那真是一个无力挽回的月夜啊。
杜抗生看见了卫央,她的鼻梁上居然架起了金丝眼镜。有道是“一个美眼一圈金”,正是此时女人赶时髦流行的装饰。卫央笑盈盈地走过来,杜抗生有点一下认不出来。有一股植物香型的味道袭来,仔细闻是鸢尾滚珠香水的味道,和母亲用的香水味道一样。
卫央如一大束鸢尾花站立在赵城时身边。一身葱绿格子旗袍,眼波流转间沧桑湮灭,举手投足时岁月回溯,恍如葱茏少女,丝毫没有岁月疲态的痕迹,只是比学生时期,她要更风韵的,且处处透着优渥生活淬出来的精雅韵致,真是要做足了一辈子的美人了。
没有等说话,家中保姆抱过来两个哭叫的孩子,卫央伸出双手接住一个,想必是卫央的孩子,此时她脸上母爱泛滥。另一个保姆正犹豫着,赵城时要保姆抱着去找那疯子。
疯子是月娴。
杜抗生惊讶得张大了嘴。
此刻有一个少年本不想窥探的秘密动机被窥视了,世界上没有哪个角色,能这般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只有婚姻。他似乎浏览到一个无法说清却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女人的生育,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兄弟。
幸福在脸上,难道生育让她们更幸福?他想不明白。
卫央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似乎是该喂奶了,她抬头和杜抗生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告别,抱着孩子进了更深处的卧室。
外面的月娴不知道因为什么胆气十足的样子,她不抱孩子,裹紧了裙袍,瞪着眼睛要保姆走开。她踩在棕黄斑驳铺张了一地的法桐叶子上,从地上拿起一个空木盆,用一根干柴敲着盆底“嘭嘭嘭”响,她开始收不住自己的声音笑,笑很恐惧,笑着还咿咿呀呀唱。儿子在保姆的怀中也跟着笑。一个挑着扁筐装着水果的中年男人站在赵公馆门前吆喝。月娴跳起飞一样跑过去,此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两个彪形大汉冲上前架着月娴往回走。
赵城时大声喊:“把她按在草地上,不听话给她一个耳光。”
保姆已经把孩子抱走,地上放着一个筛子,里面似乎放着各种豆子。彪形大汉把月娴架到小凳子上,让她捡豆子。
杜抗生自言自语说:“她果然是疯了?”
赵城时气喘吁吁跑回来说:“她和一个店伙计偷情让我父亲发现了。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是尊严叫她疯了。”
杜抗生想,尊严可以叫人疯掉,那也是内心有尊严的人才可以啊。
杜抗生说:“我是来道别的,我父亲去北京工作,举家北上,以后上海就不回来了。再回来怕也是物是人非。我来是和两位同学道别一声,以后去京有什么事尽管去找我,等到了京城,落脚了,我会写信回来。”
赵城时说:“哦,是好事呢,也许我们会回江西老家,社会不利于经商,也说不好会去北平,啊是北京。”
看见卫央没有出来赵城时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卫央,也可能你是精神层面的喜欢,你们读书人家庭的子女性格都纠结。哈哈哈,我才是人生赢家。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如若不是‘春雷’,恐怕卫央父亲我们的老师也不会把他女儿许配我。我的岳父更是人世间的精神导师,精神层面的追求者,很容易做出出格事情来。可生活是生活,精神是精神,人性的真实就应该不断向生活妥协。”
杜抗生说:“不多说了,也许去了京城还会找到像‘春雷’那样的古琴,那时,我不会放弃。当然更希望能够遇见那些不热闹,却和自己有话说的朋友。再见了老同学,善待你的妻子,柴米油盐中出不了艺术家。”
此刻卫央抱着一张焦尾琴走出来,盘腿叠加在地毯上,她说:“今日别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弹一曲送你北上,请抗生同学选一曲要听的曲子。”
杜抗生赶紧盘腿坐下,同学一场从没有听过卫央弹古琴,也是迫切想听,却也要很慎重的选曲。
杜抗生说:“白居易《清夜弹琴》诗所云:‘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泠由本性,恬淡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本应正始音。响余群动息,曲罢秋夜深。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沈沈。’可说是具为琴人追求形而上学思维的表征。不过,我哪里敢要求弹什么,只凭卫央同学随心所弹。”
赵城时听他这一番话,虽然没有任何情感泄露,但是,听者自然可以听得明白。便说:“诗句是为表达思想情感而存在的,歌曲是配合语言的咏唱而形成的,乐器的演奏是依附于咏唱的,而音律的规范则是为了谐和乐器演奏的曲调。我建议你弹一曲《关山月》。”
卫央思忖了一下说:“我喜欢崔珏的《席间咏琴客》:“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
在他们的对答中,一曲《流水》,从缓慢的散板、清澈的泛音到疾速的滚拂,一切开始回归生命的本真。
一层层上叠,一层层上推,推到悬崖边上猛地跃下,滚拂连续不断,江河翻倒。水,无色无味,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所滞,它以百态存于自然界,于自然无所为也。水为至善至柔,包容万物而与世无争。
一曲流水弹毕,保姆抱着月娴的儿子进来说:“嫂夫人,太太让你喂奶给小公子,那个女人依旧不让孩子吃奶。”
赵城时说:“不吃就饿他。”
似乎是卫央乐意为之的事,她示意保姆抱过孩子来。卫央起身抱过月娴的孩子进入深处的卧室。
赵城时气急败坏说:“赶快找奶妈,真该死,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杜抗生压着一腔情绪,低头告辞走出客厅门,走过月娴身边。停下脚步,自问一声:“生活对女人不公平。”又自答一句,“生活是不是自古就这样啊。”
他回头再一次告别,发现卫央已站在屋檐下。他用足劲挥了一下手,转身噙着泪离开。
就让自己停留在一种放弃里吧,在她认为最美好的时候安静退场,也许因此守护了一种美丽的永恒,一份唯一属于自己的美丽,也是在告别中完成了一次涅槃。
一路上杜抗生乱想着,脚步也显得凌乱。嗓门发颤发堵,有一种抒情诗般的相思,想把前前后后对卫央的认识回忆一遍,尤其想到的是刚才的《流水》。大量滚、拂的手法,水流裹石之声,形象地描绘出汪洋浩瀚、急湍奔流的气韵。二、三段泛音点出山涧小溪潺潺、瀑布飞溅的各种泉声。四、五段表现万壑之泉由细流出山汇入洪流,并渐有汹涌之势。自六段起,水流汇入浩瀚汪洋,急流穿峡过滩,形成惊涛骇浪、奔腾难挡的气势,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品格。七、八段为高潮之后的余波,忽缓忽急,时放时收,渐渐平复。第九段以杳渺徐逝的气象终曲。
人间难得一知己。多少起起落落的复杂心情,杜抗生很准确的在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找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阵风刮过来。喉咙吸进一股干涩的沙土,他迎风大吼一声,沙尘满嘴,他蹲在地上连咳嗽带吐号啕大哭了一场。
深切的孤独也许只能用哭来倾诉,最痛苦的离别,应该是诀别,自己的顾自多情,全不由己,于是,他要收藏于心,尽管卫央已是他人的妻子。
6
火车离开上海带着全家人北上,车轮的“咣当”声越来越密。
对未来,杜抗生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上海,就像自己的手掌,闭上眼睛,也能分得清纹理。南京路上炫目的广告和霓虹灯,各种各样商品的浓墨重彩,尘世里形形色色的诱惑比老子的时代当然大得多,好在尘世里许多东西不能让他恬静,一切都别了。也许只有对一个陌生地方的向往才不会让他此时唐颓,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愫在胸口弥漫着,一路上看着窗外,夕阳无限好啊,可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
渐渐被火车甩在身后的上海看起来干爽利落,大朵的云,盘旋在天空,晚霞从云缝中射出来,也许尘世里的风景才能叫人惊艳。但是,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卫央弹琴的影子。啊,亲爱的卫央。一想到卫央,他就感觉到自己不那么孤独,不那么贫乏了,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四下里张望,发现欣赏窗外风景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在昏昏欲睡。此刻他能够回忆,在火车上,卫央如一道极大的暖流电中了他的心念,并让他快乐或者惆怅。
居家落定在北京东南部,朝阳门南小街西侧罗圈胡同。罗圈胡同呈南北走向,多曲折。北起史家胡同,南止干面胡同,东邻朝阳门南小街,西靠西罗圈胡同。胡同北口路东有一小庙,说是清朝刘罗锅子(刘墉)的庙。庙侧有一家元宵店,常见一外地中年女人用冰糖核桃红绿丝油面拌馅儿,再用木板拍得实实的,用刀切成小方块放在大簸箕里,里面预先搁置了元宵粉,一面摇,一面在馅上洒水,方馅儿就摇成了圆圆的元宵了。
女人个子矮小,头发稀疏,看见杜抗生走过来,常拘谨得像陌生人。她木然的表情只说两个字“几碗”。杜抗生喜欢带着妹妹们去元宵店吃元宵,有时吃后也要带一些回去,老板娘用纸包好,上面放了红纸印的字号,喜庆得很。他十分喜欢红纸印的字号,能够看到一点生活中的喜色。
元宵店女人有一对双胞胎男孩,憨傻,肤色黑,头发糟乱,两个男孩常坐在门外的长条凳子上看街道上走过的人群,凳子腿长,坐在凳子上的男孩脚够不着地,只能悬在凳子上晃荡,四只脚上的鞋子破旧,露出的脚后跟是紫色的,似乎是去冬留下的冻疮。两个人的袖管因为擦清鼻涕又不常洗衣裳被涂抹得明光锃亮。
傍晚的时候杜抗生路过元宵店,发现女人的孩子们竟然有五六个,大孩子是儿子,接下来是女儿,大儿子白天带着妹妹去乞讨。傍晚孩子们围着劳累了一天的元宵店要吃要喝,那对双胞胎儿子依旧坐在高凳子上,他们似乎已经吃饱喝足,四只脚吊在半空晃荡。一同晃荡的还有周围的黑暗,有种突然逼近的陌生感让杜抗生很快形成了对该特定场所的深刻记忆。
元宵店的生意并不是太好,这时候才会看见一个拐着腿拉黄包车的汉子回到元宵店,想必是这家的主人。
杜抗生对元宵店充满了好奇,说不上为什么,他感到难过,女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事情?日子就这样过着,就这样。杜抗生想到卫央的一生,假如一个女人因为生育毁掉了才华,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回到北京快三个月了,上学还是工作一直是一个纠结的问题,父亲让他练习琵琶准备考音乐学院,他拒绝练习,对抗的方式是假装去元宵店买元宵,然后跟着胡同里的孩子们出去打架,寻找一种平庸生活的乐趣。每一次回家撞见父亲的脸色难看,自己便也步履沉重,内心有一种想逃亡的欲望,想摆脱命运,但是心中所想总是无法排遣,想坐着火车回上海,想见到卫央,或者说想听卫央弹《流水》。但是自己没有学会古琴。只能是想象,才华与万物沟通,才能将这条相思的鸿沟填平,途径,惟有琴声吗?
7
春天是随着风飘来的。
正月十五刚过,风摇醒了刘罗锅庙角上的檐铃,在胡同里行走,已经不像冬日那样觉得寒冷了,手可以从袖筒里伸出来,墙角贴地的蔓草已经苏醒,呼出和吸进的气息有一股极其温润的暖意。
先是柳树,后是杨絮,它们向天空伸张开枝丫,抖落掉身上的残叶,仿佛一夜之间,胡同里的孩子们多起来,他们勾魂似的穿梭在胡同有孩子的街门口。有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进来,货郎的搭背里装着女人的心事,胡同里的孩子们则把一冬里积攒的牙膏皮和废铜线圈找出来,从货郎手上换下放风筝的线盘好在春天去放风筝。一些胡同里的痞孩子带着杜抗生去偷线圈,杜抗生不敢下手,痞孩子们嘲笑杜抗生不会打架,身上有娘娘气。
杜抗生第一次伸出了拳头,冲着说此话的人打过去,瘦长的指头,瞬间被撕裂血流不止。那个骂他的痞孩子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似乎人家的皮特别厚实。
春风抽打着他的脸,他跑到胡同深处没人处哭,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是为什么将来会很遥远?疼痛可以忍受,思念却更难忍受。没有多余的时间为游荡在胡同而浪费光阴了。
杜玉明看着儿子混日子。又拗不过儿子的想法,破天荒对着胡同里的痞孩子面打了他一个耳光。说:“凡是经历的,你必须经历。想躲你也无法躲过。这就是命。将来的社会不会有人弹古琴,你养活自己都是问题。”
杜抗生站得直直的,目不斜视,他希望父亲来第二下,感受到了疼痛,但是要忍住。父亲没有打第二下,径直往胡同深处的家门口走去。父亲的背影,心被什么,再一次抽中轻轻的一鞭。
胡同里的痞孩子们笑他,他也笑,笑着就跟着这群人跑了。
杜抗生抵抗着父亲的欲望,坚决不再学琵琶,他要学古琴,就想用这种方式抵挡梦魇一般的现实。如果不让学琴,他就去代替那些穷苦人救赎他们的生活。
有一天傍晚,杜玉明下班后看着要下雨了,急忙在马路上拦下一辆黄包车。拉黄包车的人戴着破帽子,杜玉明一时也没有看清楚,或者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坐上去说:“去朝阳门南小街西侧罗圈胡同。”
拉黄包车的人也不抬头也不说话,拉着黄包车飞快跑。
北平从1929年的开始,有六条电车路线,每天出行八十多辆公交车,票价定得很低,黄包车想拉人很难。有一个时期,北平的黄包车车夫们便联合起来,将市内的有轨电车给砸了。黄包车夫的生活绝无浪漫可言,他们活在城市底层,地位卑贱,经济困顿,每日赚到的工钱通常不足以养家糊口。车夫的生活,是介乎贫穷级与生存级之间。
这个年轻人和自己的儿子年龄差不多,这么年轻就用单薄的身板拉黄包车,杜玉明就想了解一下对方的家境。
“你这年轻人,力气用得过早身体会吃不消。家可是住在北京市区、还是周边?”
杜抗生借着元宵店的黄包车玩,没有想到拉上了自己的父亲。不敢吭气,顾自拉着人飞跑。
杜玉明说:“和你说话呢,怎么不搭腔?这么不懂道理,难道你是聋子吗?”
杜抗生大口喘气,故意让自己无法接话。拉黄包车的人来到胡同口,不能说话更不敢要钱。等杜玉明下了车,杜抗生拉着黄包车就要跑。有几分疑虑的杜玉明拽住车帮子扭着头看车夫,发现果然是自己的儿子。
杜玉明气坏了,指着杜抗生说:“拉黄包车是苦力活,有体面的城里人都不会愿意从事这一行当。你看看人力车夫哪里有城市居民,绝大多数是从农村流入城市的破产农民。他们身无长技,基本上未受过像样的文化教育,除了出卖原始的体力,很难在城里找到职业门槛稍高一点的工作。你这个样子十分下贱知道不?”
杜抗生不能顶撞。很认真听父亲讲出这一番道理,可怎么都不应该是从父亲这样有学问的人嘴里讲出。
杜玉明说:“你最大的人生理想是不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如果是我今天就可以满足你。”
杜抗生站着不动,胡同里此时是热闹的,拌嘴声,吆喝声,说教声,也许沉入到这个世界并不缺少什么,假如拥有一辆黄包车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结果没有过脑子就说了:“我就想要一辆黄包车。”
杜玉明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所学知识,难道墨水变成粪水了吗?你跟我回家说,杜家在胡同里是有身份的家庭。”
这一趟等于是白跑了,杜抗生把车放在元宵店门口,进去打了一声招呼,出门和父亲相携往家走。
父子俩走着风就起了,风起时雨点落珠子似的下了,父亲不躲雨,就等疾风大雨袭击自己。大雨有时候真是没有什么征兆,到处都是暴怒的激流,急速斜刺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可避雨的屋檐下。杜抗生看到母亲在屋檐下放了水桶、脸盆,叮叮咚咚的屋檐水落在里面,父子俩被一场雨吹透浇湿。
母亲探出脑袋说:“你们父子俩是咋了不进屋躲雨,明着叫雨淋吗?”
杜玉明一脸怒容,和整个的天地是一样的,浑浊痛快,而唯一生动的可能就是地上一个个打击出的雨窝窝。杜抗生就盯着那雨窝窝看,父亲说了什么他一概听不进耳朵。
杜玉明看着杜抗生的样子生气地说:“我告诉你小子,1946年5月,汉口的公交车管理处开辟了一条从王家巷到三民路的短程路线,发车当天,有一个叫做孙昌清的黄包车夫跑到王家巷公共汽车站,挡在正要开动的汽车前,意思是,你们要发车,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吧。车站的车长出来与孙昌清理论,结果打了起来。黄包车车夫用头一撞,把车长门牙撞落一颗并撞歪一颗,车夫的头顶也被牙齿撞破一眼,彼此都流了血。民众还想理论什么呢,其结果,黄包车很快就被汽电车取缔了。守旧,最后吃亏的人是自己,黄包车车夫试图以人力车阻挡汽电车滚滚而来的车轮,多么愚蠢至极。你是青年人,要知道社会永远是走向进步的。”
杜抗生一脸无辜说:“爸爸,我没有不进步,我只是同情他们。”
“你可以去同情他们,去帮助他们,但是,任何社会都有可能产生种种问题,而健康的社会,则拥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你现在不能算是孩子了,所以,你必须知道,是他们自己的觉醒,而不是你!”
杜抗生低下头盯着地面,想着,觉醒是雨打出的水泡吗?
母亲招呼父子俩回屋来,边招手边说:“这孩子做啥都痴,如若不给他找一个古琴老师学习,他可能就沦落成市井混混了。”
女人的话关键时候很起作用。杜玉明怔怔地看着儿子,虽然觉得这个儿子没有救了,但是,给他一个机会以后不落埋怨也许是自己当下要做的事情。
8
这是1958年3月的北京。
起风的季节,人走在大街上有悬空的感觉,浮力明显,仿佛被擎起,裤管空空荡荡虽然周围没有树枝摇摆的迹象。墙头上那些古色的瓦,瓦上素面凤纹瓦当,民间粗拙技法下奇怪的娟秀和生机,咫尺里的旷远,显示着迢递的安宁。风从瓦棱上下来,吹得行人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刚流行开的零零星星的自行车在街道上骑过,那些车链子碾过去的明明暗暗的声音,以及腾起来的去冬的落叶在不知不觉中搅和着打出旋子一样的小风。
杜抗生跟着父亲踩着小风去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拜访管岳川老师。研究所在北土城地带,交通实在是不方便,地偏也很荒凉。父子俩走了半上午,中午时分才见到管岳川。
进了研究院门,门房指着一间办公室说:“那个倔强的人住那间屋子。”
杜玉明敲门,门呼一下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半大老头,白发,人极清爽。
管岳川说:“你们二位是?”
杜玉明紧着介绍自己的工作单位并把杜抗生拽到管先生面前说:“我儿子,他想跟着先生学古琴。”
管岳川打量着杜抗生说:“假如有个白痴,就喜欢弹琴,没钱也行,没工作也行,没女人也行,没家也行,什么都没有也行,只要一辈子弹琴就行。你选择跟这个怪人学琴吗?不怕他把你带坏吗?”
杜抗生说:“我愿意老师。琴是一己抒发情志之器,一进入境界,则魂魄升腾于宇宙自然山水之诗境而不知有我。”
管岳川拍了拍杜抗生的头,开大门要他们父子进屋。
房间里一张桌子,两把简易椅子,桌子上放着管岳川对古琴的打谱心得。“打谱”是一种激活故纸堆里一首首琴谱惊世之曲的复杂工程。
三个人两把椅子,杜抗生不敢坐,要管先生和父亲坐。
管岳川问:“你以前接触过古琴吗?”
杜抗生说:“有过接触,没有认真学过,或者说错过了机会。”
管岳川说:“你之前所学什么乐器?”
杜抗生说:“琵琶。”
杜玉明插话说:“我准备让他考音乐学院,就考琵琶专业。”
杜抗生回头看着父亲很认真地说:“爸爸,我不会考琵琶,我是准备考古琴的。”
管岳川似乎看出来父子俩之间一些微妙意思,很少有青年人喜欢学古琴。接着打着哈哈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杜抗生。
管岳川说:“喜欢弹古琴好,作为一个万物之灵的人的个体,对你以后的成长是一个提升。古琴之外一切身外之物是帮不上忙的。”
杜玉明有些坐不住,站起来环视四下里的墙,墙上有一张蕉叶琴。
“管先生,琴再雅也不能雅成孤家寡人吧。”
管岳川说:“古书上说,俞伯牙和成连先生学琴,成连对俞伯牙说,‘我的老师方子春住在东海,他一定会使你的琴艺有个飞跃。’于是就带着俞伯牙一起到了东海边上,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坐船去迎老师。’他一去十几天不回。俞伯牙一人待在海边,精神寂寥,向前远望,水天相接,渺无人迹,只听到海水汹涌,群鸟悲号,于是他援琴而歌,抒发感受。这时候成连回到他的身边,俞伯牙突然有了质变的体悟,琴艺遂为天下之妙。杜先生,我佩服古人为师所用的循循善诱,引而不发。”
杜玉明说:“管先生怕是一己之见,我是十分反感俞伯牙的,钟子期一死,他竟然毁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这只能说明他的心胸狭隘或不自信。如果一种艺术弄到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赏识,这种艺术的意义和价值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管岳川不再听杜玉明说话,站起身拿下墙上的古琴,看着虽然还懵懵懂懂却已意识坚定的对杜抗生说:
“琴虽是高雅乐器,但琴家不可自视不凡,孤芳自赏,从同气相求来说,我很想听小朋友弹一首曲子。”
杜抗生一下紧张了,一来自己所学都是跟卫先生零碎学得,好久没有抚琴,此时更是不敢弹琴。红着脸说:“我哪里敢在先生面前卖弄,且无有卖弄之技。”
管先生说:“那你最想听什么曲子?”
杜抗生惊讶得抬头看,莫非先生有意抚琴?那真是莫大恩惠啊。
杜抗生说:“我十分想听先生弹《流水》。”
说毕自己坐在了脚地上。窗外丽日照着绿树,婆娑的树影在窗前摇曳。
杜抗生突然发现管岳川的指头上没有指甲,老茧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痂如指甲一样坚硬。管先生是用肉弹。
管岳川说:“《流水》从古到今有很多版本,大流水小流水,每个派别细节上还都不同。弹流水心中不能有杂念,我即水流,水流即我。”
平声静气后,管岳川洗手后正襟坐于琴几前,此刻先生的状态是“坐忘”,什么是神仙,有超尘的体验就是神仙。管岳川是继承了九嶷派节奏,规整,指法严谨,乐句、乐逗的划分清晰,吟、揉节奏有特定规律。他左手取音极为准确,绰注音较短,简练洁净。一位严谨尊重古谱的琴人,古谱中若无绰注音,他绝不任意妄加,所谓“丝毫不妄动”。
琴音清晰,无纤毫尘俗柔媚之气。
从没有滚拂的小流水开始,到后来的“七十二滚拂”大流水,滚拂活生生地把流水一分为二了。
太古之音在天地间低昂,风清月明。
杜抗生想起古人中一个叫求婴的琴人,他弹琴时的琴音尽管低沉悠远,他还是嫌它太亮,他要求学生把指甲剪光用肉弹,学生接受不了,他生气地说:你图声大何不去敲鼓。
管先生的双手搁置在古琴的徽位上,曲末流水之声复起,缓缓收势,整首乐曲一气呵成,听之如同得到了流水的洗涤一般,不禁令人久久沉浸于“洋洋乎,诚古调之希声者乎”的思绪中。
一曲流水弹毕,似乎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杜玉明被感动了,首先打破了安静,琴的孤高雅洁,不但通俗浮滑之士无法同声相应,而且无形之中拒斥了一般俗人听者,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琴中有兴味。
“管先生,我郑重把我儿子交给你了。”
管岳川说:“跟我学琴很慢,你想考学,我可以推荐一个人教你。凡学琴者须先学刚指,后学柔指,则柔中有刚,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乃成真刚真柔。如先学柔指,后学刚指,则其名为刚其实非刚,盖终身堕于柔弱、柔媚、柔靡而不自知矣。”
杜抗生说:“我就想和先生学琴。”
管岳川说:“你要学,我可以教你。但是有个条件,从今天开始,你三个月不要再弹琴。把原来的全忘掉,这三个月里,每星期到我这来两次,看我弹琴,听我教琴,听三个月以后,我给你上课。但是,别忘记了你即将考学。考学是人生第一位大事。所以,我要推荐你去找一位叫溥雪润的琴人,他住在城里,现无实职,时间宽余学起来也方便。”
管岳川说:“考学当然是第一,等你上学后,忘记你所学,我再来教你,你心怀古曲,将来一定有出息。”
父子俩拿着管岳川的推荐信告辞出门,不敢消停一路奔往辟才胡同去找溥雪润。
走在大街上,步行令时间变得缓慢,杜抗生有一种难过,甚至想安分守己地坐在管岳川面前不动,像一只寄居蟹心安理得地依附在大师面前。忽而又想起了卫央,亲爱的卫央,我所追求的一切也许就是为了能在你面前弹一曲“流水”,落花流水中的你可好?可好?
9
溥雪润是一位前清遗老,矮矮的个子,稀疏的白发,几缕白须,使得他在人群中与旁人区别出来的不是他的样子,亮点在他老人家脚下:别人都是穿鞋踩在北京四合院常见的泥土地上,溥雪润脚下的布鞋,分明垫着一方小小的羊毛地毯!
因为拜访溥先生的人多,父子俩就在四合院外等着。断断续续听来人说溥雪润是道光皇帝的曾孙,父亲是贝勒,他袭封贝子,生于光绪癸丑(一八九三)年。
清末的皇族,除了少数在政坛上显赫之外,其余基本上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是正职。
溥雪润是溥字辈,琴棋书画样样通,四合院来找他的人大部分是来求画。坊间对他的传说很多,主要是说他性格极其豪爽,再一说是他眼下住的四合院并不是他的王府,是他租住人家的房子,传说他跟朋友玩骰子,一晚上将王府大宅子输得干净,第二天就搬到了此地。别看他输了王府住进了租来的四合院,可依旧过着宽裕的生活。
正说话间,看到他的夫人佣人车夫突然排队在门口恭送先生上车,依旧是贵族的排场。出门看见等候的杜玉明父子,上前说:“我看了管岳川的信,今天就算收了你来学琴,明天上午你早一点携琴前来就是。”
看着一行人排场而去,想不明白他靠什么来养家糊口。父子俩出了院子,正好碰见一个熟人,说起刚才的事情,结果熟人是万事通。他说:“目前雪润在师范大学教美术领着一份薪水,另一收入来自于北京为数众多的画店扇庄书画订单。你留意一下抗战前《湖社月刊》上面刊登的润例,雪润的扇面,每叶要二十元,这比普通画家要贵一倍了。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最流行的,是前清皇族的书画,价格比遗老太史公还要高。”
杜玉明似乎想起来什么,说:“他的画干净,跟他的性格有关系,和他的长相实在是无关啊。我看过他的画,几乎不用浓墨,淡淡的,水灵灵的,画兰花,画菊花,一叶一枝,绝不含糊。好像他也画山水,甚至能画工细的马,看他的这些画,浑然可以忘记他们是外族,只觉着画里面纯粹是一种高贵凛然,不可侵犯的态度。至于人间烟火,那是这些王孙们漠不关心的。”
那人说:“是啊,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是从来不关心家里的收入,他只需要有人磨墨,抻纸,就能养活一家和九个孩子。他们家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求字画。不过,现在,天下已经变了,是翻天覆地的变了,他这样照过着自己书斋中的贝子日子,总有一天会殃及他的小天地。”
一番意味的话让杜家父子俩琢磨了半天。告辞熟人,父子二人走往前门,去一家琴行买了古琴。杜抗生试着问有没有古一点的琴出售?琴行服务员很不屑看着他,甚至话都没有回复。
总算拥有了一张心爱的琴,一路上就一个姿态抱着不放。路过元宵店杜抗生迟疑了一下,恍若回到了古代,这家酒肆里可否遇见一个知己?
那一对双胞胎儿子依旧吊挂着脚坐在窗户前的高凳子上,他们看见杜抗生走过来,傻笑着。永远是皱着眉傻笑着。春天被一种生机盎然的傻笑笼罩着,很容易让人陷入亢奋和幻灭交替的困境中。
杜抗生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切,他在胡同里挥霍了大把时间,跟着痞孩子们冲锋陷阵。再不能这样了,他闭上眼睛,把形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苦,放到一个没有烦躁的阳光地带。怀中的琴让他脱胎换骨,感觉五体在生长,心肺在扩张,情感在解冻,连同此刻的胡同里的晚夕,都褪去了尘世沾染给它的粗俗,而突然接近了音律。
别了,胡同。
父子俩回到家,杜玉明急于翻找什么,看着杜抗生沐手准备试琴,他告诉儿子说:“溥雪润的古琴,师从黄勉之的弟子贾阔峰,属于广陵派一脉。不过从琴风上来说是广陵派。但也可说是金陵派。黄勉之是正宗的广陵派,但是,他早年到了北京打出‘金陵琴社’的旗号传授琴艺,极一时之盛,形成事实上在北京的‘金陵派’。黄勉之去世后,由徒弟贾阔峰继承‘金陵琴社’的门户,并将琴艺传之溥雪润。我认为这里的‘金陵琴社’应该只是个以家乡来命名的一个招牌,其琴风还是广陵派的。以前爸爸不希望你学习古旧的东西,时代进步,这些都是被淘汰行业,今天听了管岳川老先生的《流水》,我有所悟,天地方圆里,让我听到了一个悠然自得的节律,真是上天替人类留下的音乐。你专心练,说不定从此你就是广陵派的传人了。”
杜抗生觉得父亲一下转变了,不敢相信,疑惑着,看着父亲傻笑。
杜玉明假装没有看见,低头捡起地上的一张纸片,抬头时正好看见了门口即将照射进来的夕阳,真好,四月花儿就要在夕照中次第开放了。
辟才胡同,原来叫劈材胡同。是买柴禾人的集聚地,1905年科举制度被废除,教育家臧佑宸在此创办的“京师私立第一两等小学”,“劈柴”胡同由此改为“辟才”。臧佑宸出生在天津,长大后一直在北京经商,居住在劈柴胡同。清政府提倡私人办学后,他便积极筹备办学事宜。劈柴,辟才,谐音矣,开辟人才即是辟才。臧佑宸谱写的校歌,现在还有人唱:“辟才,辟才,辟才胡同中。苍苍,菁菁,槐柳兼柏松,是何处?私立第一两等。开辟人才,开辟人才,胡同著其名。”
辟才胡同溥雪润的四合院里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干,麻花辫似的扭曲着向上生长。屋顶上有鸽子落满了瓦坡,不惧人,偶尔落在院子里走两步,除非有人故意惊吓它们。溥先生家的六格格长得好看,有点花痴,不喜欢见生人,见有人来家,走路快快的,不时回头看,甚至小跑步,窈窈窕窕看上去是一道风景。
第一天报到,溥先生先要杜抗生和他出门遛鸟。遛鸟是他一天生活的开始。他们沿着后海遛一圈,路遇一个同样遛鸟人。
对方说:“溥先生,遛画眉?”
溥雪润说:“遛脚力。”
等那人过去,溥雪润唱了一句昆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溥雪润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生活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因此他是在怀念自己的从前。
溥雪润侧脸和杜抗生说:“人要有点高雅的癖好。我喜欢有癖好的人,个性就是由一些癖好来张扬。你喜欢古琴好,一定要留在古琴界,专心研究琴艺,你和我保证不要再图其他生计,我就认真教你。”
杜抗生认真听,其实溥先生的话和自己的内心是吻合的,一个人对美的持抱一定不要轻易松手。
点头答应下,眼睛很诚恳地看着溥雪润。
一趟遛鸟下来大约就半上午了,来时母亲用饭盒带了午饭,他在厨房避开人吃饭,然后等溥雪润午休起来再练琴。
第一天,溥先生只给杜抗生讲琴,先是由琴曲题解,按谱一声一字不改,保持原曲的完整性的讲解。接着头头是道讲指法:勾、抹、剔、挑、绰、注、吟、揉、撞、逗、唤、淌等,所用在不同的曲目中,各有不同用法。要求杜抗生在弹学琴时要神静气肃,舒臂运腕,指节坚凝,呼吸直通指下。缓揉细吟,长句连音,会到无声处,使人气息相通,人琴俱忘,才能心声合一。
溥雪润捋着胡须自恋似的说:“琴学赖谱以传。专恃谱又不足以尽琴之妙。不经师授,亦废书也。故琴学重谱尤重师传。”
时光流逝,不觉夕阳西下,已是黄昏时分,溥先生留杜抗生用晚餐,老师留餐学生哪敢违抗,便也随遇而安。晚饭时六格格看见有生人在,躲得远远,一双大眼睛如惊恐的小鸟不时回头张望。
溥先生说:“过来吧,认识一下,虽是学徒,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了,何况是管先生介绍。”
六格格扭着腰身跺了一下脚,推开院子里的人抬脚就跑。
溥先生笑着说:“六格格心里害羞了。”
杜抗生的脸颊不觉也羞出了两朵红云,或许是因为黄昏的缘故,脸颊上的红云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六格格让杜抗生想起了卫央。
晚饭罢了,杜抗生告辞回家,走到大门口,看见黑暗处有一个影子晃了一下,他没有多想什么,那个影子捂着一块手绢快速跑过来放到他手里说:“小老头儿,送给你。”然后跑开了,是六格格。
走到马路上在路灯下打开手绢,看到是一张折叠的《普庵咒》的琴谱。借着路灯的光,他认真看完曲谱,发现琴曲《普庵咒》,节奏平稳,谱中使用了较多的撮音,借助音乐造成了古刹闻禅、庄严肃穆的气氛。曲式上虽然不同于一般琴曲,有些类似于丝竹曲中曲牌联结的形式。但是,曲谱的结构上最突出的特点是,除首段的引起之外,每段的后半段都出现了完全相同的曲调,听起来回环反复连绵不绝。
杜抗生想起他阅读《醒心琴谱》,其中有一句话说:“其音节清静平和,自然安稳,为静虑涤心之妙曲。”
“小老头儿……”
自己老了吗?难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他哑然失笑了一下。回忆刚才的情景,觉得六格格一点都不痴傻,心里明亮着呢。看着夜幕下的长安街,觉得生活真是好,于是大步流星往家走。一路上可惜着,假如琴不留在老师家,不然他要连夜学这个琴谱。
回到家,爸爸问学琴可好?
杜抗生说:“爸爸,我找回自己了。”
母亲笑着,虽然咂摸不出这句话的意思来,知道儿子走上正道了。
10
在溥雪润院子里学琴,真是开眼界啊,三教九流人物来来往往。六格格因为杜抗生学琴,似乎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迷幻状态,每天一身衣服,此刻她穿着一身绿色长裙,绿色长裙像一个绿蘑菇从六格格腰际突然吹起来,有点西洋范。六格格走在杜抗生面前声音又细又长说话,很嗲,似乎把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展现给杜抗生的是一个未知的被情感调动起来的另一个六格格。
在随后的日子里,溥家人都觉得六格格又犯病了。早些年犯病是因为一个来学画的书生,六格格如痴如醉喜欢上了人家,人家不动心,因为人家已经娶妻生子。六格格守着人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仿佛天下的事都压到了她身上,就需要这个人来救她。学画人回家了,她就在王府门前张望,溥雪润喊人把六格格架回来,她哭得几乎要绝气。生活在故事之外的人,是不会懂得故事中人的感受。
现在想七想八的六格格就喜欢和杜抗生一起。杜抗生还不知道六格格在犯病,有些时候也迎着六格格走过去。也许是一种悲悯,或者就想知道六格格到底怎么了。
杜抗生上前问了她:
“六格格,你在做什么?”
“看落花飘风的晚夕。”
“六格格,你在念诗吗?”
“无常无望无告!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六格格,你糊涂了吗?”
“我想和你亲嘴!”
吓得杜抗生再不敢多话,想起了人生的一分为二,梦幻者是现实和梦幻之间的无从选择,虽然无法预知,却再不敢主动搭讪。
六格格顺着墙脚摸着,把一只手伸得老长老长,就想爬上去似的。另一只手就摸索着前进。
“侬晓得……等等我?”
一句上海话,这句话是和杜抗生学得。
六格格似乎每天都换衣服,脸上擦了粉,一双桃花眼,充满着含蓄隐晦的期待。杜抗生由原来的好奇、羞怯,变成了恐慌,或者说练琴时都有一些张皇失措。黑瓦灰墙的四合院,榴花开得很艳,六格格依着木头门扉,完好的门头上,隐约可见吉祥图案。六格格拽着闩孔的铁门扣,小声喊着:“小老头儿。”
此时在屋内画画的溥雪润正起笔画一幅兰花,正寻思着宣纸上的构图,最后的落墨是一块顽石呢还是一块赏石。几笔画下来,发现有几片叶子笔气显得弱了,摇着头看了半天,抬头看窗外,正好目睹了六格格的妖娆,弹琴人弹得逼仄、拘谨,他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心里疼痛了一下,走出门,六格格虚声奶气地自言自语什么,他喊了一嗓子:“六格格回自己的房间去。”
六格格颠儿颠儿走开了。
天气慢慢热了,原本穿着夹衣换了布衫,六格格拿了溥雪润制作的扇子在嘴巴的下方轻轻摇动着,看着杜抗生练琴,不时的撩拨一下头发,或者拿出粉盒涂一点薄粉。她似乎因为杜抗生的到来总是笑个不停,像过节一样。
学琴一年多了,溥雪润觉得杜抗生对六格格是一种灾难,不想让他继续学下去,不想让女儿体验情感失控后的疯狂和混乱,有一种生活深层次的无奈和悲痛,作为父亲已经看出了女儿的举动。再继续下去六格格就要把内心深处最宝贵的真实祭献给爱情了。
溥雪润说:“我把能教你的都教你了,以后的事全凭你的造化,该离开我了。”
杜抗生觉得似乎自己也应该离开了,他受不了六格格的变化,他不可能成为六格格的什么人,因为他心里装着卫央。
找了一个时间去百货大楼给溥雪润买了一支钢笔,对老师的感谢不知该用什么方式,社会上正流行互相赠送钢笔。
溥雪润拿着杜抗生买来的钢笔,穿着长衫的他居然不知道往哪里插。
看了半天笑着说:“有知识的人左胸前的上衣口袋都插着钢笔。是不是钢笔插得越多,知识水平就越高?我对有知识的人不喜欢,他们卖弄他们那点书本中得来的学问,看他们不讲究的样子,插一排钢笔也土。我认为他们都是修钢笔的人。不过你这支笔我还是要收下,我是一个荣华和苍凉都经历过的老人,但都属于过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很坦然了,也不屑于身外之物的沉浮。我不在乎什么了,我只在乎我活着的架势。说这些你不懂。我是真想把六格格嫁给你,但是,不能啊,人不能太自私,更不能害人。你去考学吧,艺术学校的美人多了,找一个你喜欢的。”
杜抗生说:“溥先生,老师笑话了。”
溥雪润说:“哈呀,今夜我一定要搞一个雅集庆祝你学艺出师。”
黄昏刚刚降临,来到溥雪润府邸的是京剧名家盖叫天,他带着他的小儿子:小盖叫天。接着是溥先生结交的众多朋友。在四合院的厅堂里,杜抗生弹奏了盖叫天最喜欢听的《梅花》《平沙》《流水》,还有《梧叶舞秋风》等曲,小盖叫天则在一旁舞剑相伴。
“剑胆琴心哪,哈哈……”溥先生情不自禁拍案叫绝。
艺术是相通的。盖叫天表演了一段京剧老生唱段。溥雪润在盖叫天表演时给杜抗生点拨了几个字,戏剧的表演讲究“精气神”。“精”,就是精神,心中要有所指,知道演的是谁,有什么性格特征,有一个完整的意念情景。“气”就是运“气”,唱、做、念、打之间,根据心中的意境来用“气”驾驭这些表演技巧,表达其“神”情。
溥雪润说:“水是生命之源,气则生命之本。琴道乃声音之道,与性命通。若以心命指,以指驱弦,弦随指使,指自心施,人琴合一,身心相通,岂能不动人?你如能把京剧传统表演艺术的精髓融会贯通于自身的琴艺中,精气内含,舒臂运腕,指节坚凝,“气”与“声”合并而出,抑扬顿挫,气韵传神,众妙皆归矣。你将来就是广陵琴舍第十一代传人。”
成长中的六格格娇憨地立在开放着雏菊的方桌前,身后一幅书法卷轴,一尊古代仕女,她明媚一笑,动人极了。
这些,杜抗生都不敢正眼看。
雅集结束后,夜已经很深了。盖叫天要用车子捎他回家,杜抗生也没有拒绝。和溥先生道别后,还寻着想和六格格道别呢,却发现人群中并没有六格格。很遗憾的抱着琴上了盖老的车子,关车门时朝后窗户看了一眼,看见六格格站在大门口挣脱人群疯了一样追着车跑,有佣人追上来抱住了她的腰。
车后扬起了尘,暗夜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回家的路上盖叫天说:“小同学,看你弹琴很好,可愿意和我一起去上海演戏?每场戏前,你弹琴,我儿子舞剑来一开场‘剑胆琴心’,你也可以有不错的收入。”
杜抗生太想去上海了,那里有卫央,更主要的是有古琴“春雷”,他就想用“春雷”弹一曲“流水”给卫央听,知己的回报一定要送“流水”。
于是抢着说:“我当然愿意了。如果先生不嫌弃我是学徒,不怕小辈给您添乱,先生说啥时间走,我便收拾行囊跟着先生走。”
盖叫天说:“等一段时间。我会派人联系你,你回去和家里大人说好,免得他们担心,就说是盖叫天带走了人。”
杜抗生回去和父母商量,有一股藏不住的迫不及待神情。父亲听说是跟着盖叫天去上海当然也很愿意,也希望儿子跟着名角去学习一下为人处世,在艺术上也见见世面。
杜玉明是熟悉盖叫天的,他说,盖老幽居在上海淮海路后面的兴安路上,每年夏秋两季他都前往上海演戏。
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杜抗生让母亲简单收拾一点行李,开始期待盖叫天来接他。
这件事情一直等到第二年夏天,中间因为等得时间长,杜抗生跟着父亲先去文物所上班,先是零时工,等有指标了好转正。
往上海的火车上,盖叫天给杜抗生讲京剧,也谈自己的学戏经历。盖老说,自己的祖籍在河北省高阳县西延村,父亲一辈子和土疙瘩打交道,土地不养人啊,一年四季家中日子穷愁潦倒,一年到头唯一的好饭就是吃“三黄”,黄高粱米、黄棒子面、黄豆芽,直到十二岁到了上海,才第一次吃到大米。
杜抗生稀罕盖老的名字,为啥就要叫盖叫天呢?
盖叫天爽朗地大笑着说:“本来我的艺名叫‘金豆子’,是天津隆庆和科班的老齐先生起的。他瞅我长得精神抖擞,挺有斗性,又演的是武戏,给了这个名字。那会儿我十三岁,人站在那儿,像个画眉鸟似的,挺精神的。可是唱文戏用这名儿便不怎么合适,到了杭州大伙儿给我合计着另外起个艺名,研究来研究去有说叫“小菊仙”,我不喜欢。那会儿谭鑫培叫‘小叫天’,我说我就叫‘小小叫天’吧,我的意思是借着他的名儿,弄点大米吃。不料在座有一个人瞧不起我,在一旁冷笑说:‘哼,你也配叫这名儿!’这一下把我说火了。北方汉子年少气盛,和他当场顶起嘴来。为什么我不能用这名字?天下事,一眼就能把人看死吗?不光是继承前辈的艺术,我还要自成一家呢。就这样,我意气用事地用上了“盖叫天”这三个字。”
盖老眉飞色舞的讲解逗得杜抗生和小盖叫天一路上大笑不止。
杜抗生背着行李抱着古琴终于站在了上海的土地上。
下了火车他仰着脸让天空的阳光照射在脸上,心里激动地喊:上海,我回来了。
几年不见,上海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盖叫天每天清晨练功,下午五时去黄浦江天外天酒楼用下午茶,吃七分饱,然后进戏园子准备演戏。夜里散场,回家才要正式用晚饭。
每天清晨杜抗生跟着小盖叫天去黄浦江边遛鸟回来早餐,接下来小盖叫天练功,杜抗生弹琴,下午三时许,盖老午睡起来,在正厅八仙桌旁静坐,长长的条案上陈列着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塑像。两壁挂着巨大的四条幅,阴晴风雨墨竹图。
这时盖老总会喊杜抗生来弹琴。他最喜欢听的是《梧叶舞秋风》。一曲弹罢,盖老喊杜抗生过来和自己一起坐到八仙桌前,从琴曲中抽出数段静动疾徐起伏,节奏不同的乐段,稍作连接的改动。又喊了儿子小盖叫天配合舞剑。这样子练习了几天就要准备试演了。
演出在天蟾舞台,天蟾舞台在上海市闹市中心,福州路701号,云南中路转角,西藏路人民广场东首。天蟾舞台是以演京剧为主的大型剧场,数十年来以邀请南北名角来此演出为特色,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剧场风格。凡属中国京剧界一流演员几乎无不被请到天蟾舞台献艺。如逢“大会串”,更是名角云集,异彩纷呈。不少著名演员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许多京剧迷也因为进了天蟾大门而爱上了京剧艺术。社会上有“京角不进天蟾不成名”之说。
听说有古琴助演,一些文人雅士能购得票的大多都前来目睹。
杜抗生想到了卫央。如若她来看,会不会小瞧我?她会知道这是一次追忆似水年华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灵之约吗?淡淡的流连和悠悠的怅惋包裹了杜抗生这次演出。
第一次登台,他穿了盖叫天为他定做的灰色长衫,长身玉立的杜抗生坐在琴台前,眼前一片灯光,一切是寂静的。他抬起手慢慢放在琴徽上,他相信生命中有一种神秘的召唤,她会来,她一定会来。
十几分钟演奏,很快就结束了。观众席上并没有人为他们喝彩,话筒质量不好,切古琴的声音又很小,根本就不适合在舞台上演出。显然观众更期待的是盖老的《武松打虎》。大幕合上时锣鼓响起来,他觉得自己很狼狈,带着感伤的味道,“于我心有戚戚焉”。他明天一定要和盖老说,他不再登台了,他想在疏疏的林,淡淡的月,柔细的青草浴着月光的地方弹琴。他希望卫央不知道,卫央没有来。
其实偌大的上海,卫央怎么会来呢?何况她此刻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小叔子,而此时的赵家已经衰败了,生灭流转的人生风景,她不到三十岁就经历了。
11
热,是夏天的专利。
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片窗棂或者一条并不十分喧闹的大街上出现,杜抗生看见了卫央走过来。当卫央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偶然的难过使他内心怦然心动,他不知道是否有过从前,是否从前是和现在衔接在一起。他委托同学打听卫央约了她在南京路上见面。
他期待的见面是忐忑不安的。
烫了一头卷发的卫央,穿着小翻领蓝色小花的“布拉吉”走过来。这种样子的衣服是从苏联传入中国的,苏联女英雄卓娅穿着飘逸的“布拉吉”就义时,“布拉吉”成为一种革命和进步的象征,也因此成为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早期最流行的女性服饰。
杜抗生喜欢梳长辫子穿旗袍的卫央。那种婉约自信的笑容是他从心里渴望的。
卫央看见站在黄浦江边等她的杜抗生笑了笑,甚至伸出手很客气的握了一下。
这让杜抗生猝不及防。
从前,相遇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重复无数遍,从弹琵琶到弹古琴的卫央,从一种动作一种表情过渡到另一种动作另一种表情,思念在他的心里划出了一道道不为人知的痕迹,等待着出现的奇迹居然是这样一种方式。握手是距离产生的开始,他多想静静看着对方,但是,握手阻挡了他的情感。他突然很懊悔在南京路上约会。
江风是热的。夕阳下伸出老长的建筑物呈现出灰色的阴影,两个人在阴影中慢慢走,没有一个人先打破此时的沉默,似乎沉默又融化了握手的距离。
卫央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还好吗抗生?”
杜抗生说:“好。上海回去准备去艺术研究院工作。你呢?”
卫央说:“我父亲去世了,春雷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是它被摔断了。”
杜抗生惊讶地问:“为什么要和不语的物产生仇恨?”
卫央说:“说起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吧。你见过的,我和月娴同一年生孩子,月娴生完孩子就疯了。赵城时父亲是一个商人,你是知道的。商人看重的是利益,得了琴又得了月娴,因琴又和卫家联姻,你看多么好的如意算盘。月娴有心爱的人,是一个修乐器的匠人。赵城时父亲娶了月娴,她说可以做赵家的老妈子,但是不嫁人。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她知道一床古琴娶了国乐大师家的女儿,她就疯了。没有人可以进入她的世界,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她喜欢撕纸撕布撕一切能够撕出声音的东西,钱在她手里被一张张撕碎,唯一无声,却让她兴致。和她一起住久了,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的,装着遥远。我有一段时间试着和她说话,她很敌视我。慢慢的她有了懦弱的渴望,偶然也会找到我拽着我的手指着远处看,远处什么也没有。但她很快就忘记了身边的我而投入到另一件无意义的事情中去。你知道的,月娴是赵城时娶下的第四房太太。新社会怎么能容忍他妻妾成群?在月娴没有疯之前,赵家就发生了内讧,几房太太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月娴总是笑着坐在窗户前数豆子,这几乎是她在家中的基本姿势。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使两个不同辈分的孩子不停地一起打闹,也许他们才是我生存在这个家里的光亮。”
此刻站在时间中的卫央仿佛正在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过程。重复会让她再一次经历痛苦。杜抗生的手握得紧紧的,他觉得他和卫央的心是在一起的。
“三年前我父亲去世了,我抱回了‘春雷’。亲人中最疼我的父亲走了,现在我都不相信,一直认为他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视琴如命的人,走得即时,也是好命。他是一个骨子里极为浪漫的人,活着时喜欢在小小的书房里长久待着弹琴。书房里有一种沉闷的气息,是我不能习惯的气息。就在书房里,父亲在我不知道的时刻去世了,母亲以为他弹琴累了,睡着了,结果父亲再没有睡醒来。我抱着‘春雷’回到我家,就像抱着我亲爱的父亲。”
南京路上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是陌生的,对马路牙子上走路的人,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一只鸟儿一晃而过地飞向高处,仰头望着鸟儿飞过天空的卫央,脸颊上有眼泪落了下来,她心里的积郁不能化解。杜抗生掏出口袋里的手绢递给她,卫央接过手绢捂在脸上。
“父亲去世后,赵城时对我的态度就变了。他用满脸的威严对我发号施令,声音变得强硬。经常见他急匆匆上下班,像是忙着什么重要事情。这时候的赵家已经败落了,好像是一天的事情,没有什么迹象。他和他父亲在家中号啕大哭了一场,父子俩说了什么不知道,好像还吵了嘴。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换到一个小房子里。赵城时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赚钱一串,神鬼一半。你们这些钱窟窿,赚多少才能填满。面对他的诘问,我能说什么呢?月娴的孩子离不开我,这样我们一家人实质上并没有分离。但是,赵城时变了,他爱上了一个女人,父子犯着同样的病。我不知道感情给人带来的痛苦是什么?各种忙乱充塞了时间,在忙乱中总是能够忘记不快。但是,为了离婚赵城时借用了一句流言蜚语。因为社会上有传言说我和他父亲生了一个孩子,又和他生了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的存在让他无法转换自己的身份。”
杜抗生张大了嘴,这是他听到的人世间最恶毒的流言。
卫央哑然失笑了一下,说:“听到这句话时,我一点都没有痛苦,很奇怪这句话的真实性。两个孩子和我牙牙学语对话,他们还不知道人活着会有那么多的忧患和苦恼,就让我陪伴着他们吧。我从前的生活和人间是不一样的,人间也许就是赵家的生活样子。我都奇怪那么多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看到天空灿烂的星星是那样喧哗,但是它们比人间更懂得彼此守着默契。人间的树木鬼影一样,但是,我不怕。我喜欢月娴的孩子,他聪明贴心,你没有体验过一个孩子吮着乳头两眼望着你时的可爱,他是无罪的。赵城时埋怨他父亲,认为继续留在上海会影响他的前途,他的父亲穷愁潦倒回了江西老家。平常日子里除了两个孩子,就我和月娴,因为月娴的孩子哭着不跟着他父亲回江西,想留下来。夜很安静,我和月娴在星空下就着月亮的光喝酒。月娴醉了,醉了的月娴是那么忧伤,无望而心酸。我没有想到一个疯子会因为酒那么安静。我拿出春雷,在月夜下,在盛满了时间的小屋里,我弹琴,想唤醒她的记忆。她像一个孩子,任何一种安静都没有月娴的安静让我高兴。我为她弹了一曲流水。天知人事焉,天不知人事焉,那时我感到了天地万物生出无数的口,大幅地翕张,那一条流水冲出千年的泥土、墙壁和坟墓,从各个角落纷沓而至,流水不腐,我还需要什么?我决定和赵城时离婚。”
杜抗生说:“卫央,你知道吗,我来上海就是想用春雷弹一次流水给你听。我用三年时间学琴,我母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物也一样。我会常常想起你,想起春雷,我们都有各自的命对吗?”
卫央继续说:“是。我相信有命。春雷也有命,但是春雷的命会比我们长。1962年4月20号晚,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那是赵城时最后一次回家.月娴突然很清醒地开玩笑说,我是你妈。你很难想象他的表情,我的意思是,很久以来,我已经有许多次痛恨自己所处的现状,每每想要改变,都会被许多前思后想所蹉跎,直到要求改变的念头完全熄灭。比如我得养活两个孩子,还有月娴,我得去工作,想到我得带着流言去工作受到他人的无端猜测,我不可以像祥林嫂一样,所以我的犹豫总让我停止往前走。我的命是一生挑战自己。挑战的结果是连我自己都惧于面对自己的羞耻。赵城时举手打了月娴一个耳光,两个在地上玩耍的孩子吓坏了,接着哇一声大哭。我跪下求他,或者是求我自己的名誉。我想让他收回离婚理由,不需要理由,我会离婚。我没有想到的是赵城时是来送离婚证。这张离婚证可能让我以后的岁月背负更大的恐惧,但是,那是我的命。月娴,我们忽略了月娴,她仰着脸,眼神时而散乱时而凝滞地望着某个地方,但是只有我知道她要行动了。她抄起桌子上的春雷照着赵城时打下去,赵城时举起地上的凳子,那张琴落在凳子上,它断了。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断掉一床琴?我搂着两个孩子,把所有开腔的念头都压了下去。我后悔我跪下去求一个人。”
杜抗生无语对答。街上五颜六色的遮阳伞,鱼贯而行的人群,他还没有来得及经历这些人性的恶。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卫央的手,脑海里想起了赵城时那双黑手,那只手为什么会那么脏。
杜抗生说:“跟我回北京,带着两个孩子还有月娴,躲开这里的熟人。”
卫央抽出手说:“不会,我不会带着包袱跟你走,你还年轻。”
杜抗生惊讶地说:“我是小老头儿。卫央,你一定要想想,换一个环境你就会重新找回从前的你?”
卫央说:“谢谢你抗生。对面的楼里有我一个熟悉的人,我正好去拿一样东西,你等我几分钟,我拿了东西来我们好说别的事儿。”
杜抗生觉得卫央在躲开他的话题,他必须把他的思念说给她听,让她知道,无论人世间发生什么大事,都没有跟着杜抗生走是最大的事。
杜抗生说:“卫央,亲爱的卫央,我们这一生一定要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此等你回来商量离开上海的事。”
卫央侧过身走过马路,然后回头嫣然一笑。有一群人走过,杜抗生张望着卫央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他站在原地坚定着自己,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他要重新拾起琵琶教学,或许当下赚钱才是必须考虑的事,两个孩子,一样的年龄,一个喊他叔叔,一个却要喊他哥哥。都好,也是命,不怨恨生活,不埋怨命。更不怕与风雨搏斗淋成落汤鸡,只要和心爱的人一起,所有都不是事情。
卫央没有回来,夜如期而至。
明丽宽阔的苍穹之下,杜抗生在南京路上徘徊着,他不信等不来卫央。
又一个白天将要过去了,杜抗生蹲下去,他期盼的奇迹没有到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到底是为什么?卫央,我对你的承诺是一生的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应该躲开我。
杜抗生像一个影子,人一下憔悴了许多,在街角走,天上有月光,月光很白。路灯昏暗,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回头看他,绿色的灌木丛在他眼前水绿水绿地耸立着。他找了一家小酒馆大吃一顿并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回到盖叫天住处。走了一天一夜,做梦一样,甚至怀疑就是在做梦。
他的样子可把盖老吓坏了。看他醉成这样,要厨房给他熬了姜汤和雪梨汁解酒。问他为什么喝成这样,他说不为什么就是见了同学。
杜抗生说:“盖老,我不想再登台演奏古琴了,我厌腻表演,就让我做盖老一个自由自在的观众吧。”
盖叫天笑了,摸着杜杭生的头说:“娃娃,把心安稳放在肚子里,啥事都好说。你这一失踪我还得回去交代你父亲呢,现在好了,恰巧接了任务,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离开上海回北京。”
离开上海意味着再找卫央的心思就搁浅了。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远眺窗外,昨日远了吗?等待的那个人可是杜抗生?为什么那梦想不可靠近?一触摸,一靠近,就变成了另一种情景,杜抗生感到了生活是一种虚幻。
上海的晚夕,只剩一抹残阳了,云朵的缝隙里还能够看见一片橙光。惶惑而过的村庄,随着风动而显得凌乱,渐渐的,凹凸的大地昏暗下来,突然之间,黑夜到来。
卫央从此就消失在了时间的褶皱里了。杜抗生写信给打听过卫央的同学,回信中说起卫央都颇有微词。
那个年代有个贬损女人的词汇叫:破鞋。
溥雪润拉着花痴女儿的手在1966年到来之际,消失了,让你看不到死亡是如何移向他们父女的。杜抗生尝试着寻找一种可能,他发现世道人心已是一道铜墙铁壁,高高耸立在人间。杜抗生觉得许多事都是一个谜,一个很难猜的谜。以为自己就在谜的中心,而又并非中心。左转右转,总是在现实中,哪怕躲在梦中,也还是在现实中。
现实中的杜抗生一辈子没有结婚。
赵城时十年后又回到卫央身边,卫央原谅了他的从前,全都是为了后代。
月娴比卫央先走十年,走在春天发芽季节。卫央换洗她的内裤时,月娴用最后的力气撕烂了它,她的一生一直在守护她的贞洁。
卫央比赵城时先走十年。走时留下遗嘱:找见杜抗生,把“春雷”送给他。
杜抗生修琴修了三年,修好琴为了弹出春雷原来的声音,又弹奏了七年。十年后杜抗生在卫央的坟墓前用“春雷”弹奏一曲“流水”。
时间的箭头并不像文字那样任意扭曲。一曲流水弹罢,心绪也就一如死亡那样苍白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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