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或遗忘的,都在我的身边,
阴影与阳光没有什么不同,
已经消失了的神祇向我显现,
耻辱与声名与我是同一事物。
——【美】爱默生
1
我看见一个人跪坐在公路上。那个人很像我的朋友李离。
他的面前是散落在公路的白色纸烟,有五六根的样子。是谁掉落的香烟吗?他跪坐在地凝视那些香烟,看情形他是想捡起来。显然没有力气。没力气伸手,也没力气移动他的身体,就那么跪坐在地凝视着那些香烟。这是午后,在北京西郊香山脚下,我走出租住的居所,到巷口邻近公路的一间光线幽暗环境嘈杂的餐馆吃饭。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都聚在这里,他们形容枯槁,头发和衣服都落满尘土,神色倦怠地围坐在餐桌前吃饭。也有人喝酒,喝酒的人情绪激动,大声吆喝争论着什么事情。通常进餐馆我会要一海碗番茄鸡蛋手擀面作为我的午餐,选一个相对安静的座位吃掉,然后迅速离开。这天我从嘈杂餐馆出来沿着公路的林荫道散步,然后就看见跪在公路边的那个人。各种车辆从他的身边驶过,有风吹过来把落到地上的树叶卷起来,风把那个人凝视的那些散乱的香烟吹离地面,香烟在地上滚动。那人跪坐在地上茫然无助地凝望着它们,他试图把香烟捡起来,然而没有力气,只能衰弱地凝视着那些滚动的香烟。
我加快脚步到他身边,俯身截住在风中滚动的香烟。我捡起被风吹往不同方向的香烟,递到他手里。那人仍然跪坐着,在我把香烟递给他时双手抱拳以示感谢。这个人身体的姿态让我心头落泪。我多希望他就是李离。那个与我同在一个院落栖身的年轻人。事实上那是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人,他的来历和去处我都一无所知。这个人在风中跪坐在公路神情无助凝望着散落的烟卷的姿态和形容令我难忘。我恍然觉得那就是已在另一个世界的李离。
某天早晨,李离走出他的出租屋,去工地干活。他出门时我听到院落铁门关闭时撞击的声音。住在农家小院的外来者有六个人,离开石板房走出院子的人都会在出门时撞响红漆铁门。那时我是不用出门的,我失去了工作。大多时候待在石板屋里。李离做工的地方在瑞王坟的一个建筑工地,以前是靠近公路的一个墓地。地产开发商买下那片墓地做住宅区的用地规划,墓地的相关主人在经过繁复的讨价还价后同意迁坟。然而有一些墓地年久没有主人,这样的情况就由开发商雇佣的工程队自行解决。工人驾驶着数十辆挖掘机开足马力铲平墓地,挖掘出的黄土石块腐朽的棺木以及遗骨由运送垃圾的大卡车运走。对这样的地方我总有不祥的感觉。我买不起房,不会操心盖房的用地问题。李离不一样。他是看着那些墓地被平整,看着挖掘机挖掘出腐朽的棺木和遗骨被作为垃圾运走。
“这么多被推掉的坟头,以后人住在这地儿会被鬼缠身吗?”李离有一次跟我这么说。
偶尔我们会到街口的餐馆喝酒。院子里租住的几户人家都是单身,在京漂流的外省人。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倒卖服装的,在中关村卖电脑的,还有大学老师。我们能凑到一起的时候就会出门到半条街上的餐馆喝酒。餐馆逼仄,是临时搭建的灰砖房,油烟熏黑了靠近厨房的墙壁,跟墙壁一样油腻乌黑的是在厨房里干活师傅的围裙,站在炉灶前在火焰升腾中将铁锅里的菜炒出各种花式的厨师的光脚也是肮脏的。平时我更愿意厨房的门是关闭的,即使门开的时候门帘也应该是垂下来的。我需要跟厨房隔开距离,否则影响我在这里用餐的信心。餐馆里吃饭的各种人都有,我从食客的谈话的口气就能听出不同的身份。
有画家和音乐人,从外表容易看得出来的。男的长发,或者光头,女的光头,或者长发。这些人我在餐馆都能碰到,有时就听身后坐着的人在聊什么色彩和旋律,如何创作之类,听话音就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些身穿军旅或牛仔坎肩,背上印着××剧组,××栏目,多是电视台的。在餐馆我还见过一中年人边喝着酒,边教训着面前的年轻人,那多半是教师;还有受雇于出版和影视公司的文学枪手,业余编剧,他们喝着酒,云山雾罩之中讨论着剧本情节之类,总之在瑞王坟,各种怪咖都有。当然还有小姐。那些出没于洗浴城、夜总会和KTV的女性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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