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小草的梦想是成为大树，大树的梦想是成为飞禽，飞禽的梦想是振翅穿透天空抵达天外天……这意味着梦想是攀比和异化。向着更高更强的目标进发，实现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直至成为真正的梦，连想都不能再想。

　　少时的我，梦想大都好高骛远。譬如，骑白马摇身一变成为王子;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人世繁华;他乡遇佳丽，人面桃花相映红……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和不食人间烟火。再后来，想当医生、老师、科学家，左右摇摆、起伏跌宕，梦想的职业化色彩越来越浓厚。更多的痴人说梦、痴心妄想，世俗生活挤压了梦的空间，只留下逼仄的功利欲望。与其说这是我一个人的梦想，不如说是全家人在渴望我替所有人圆梦。这样的梦想是家庭里的集体主义，斑驳而不纯粹，靠的是群策群力，走的仍是独木桥，到最后不了了之。那么多人都失败过的道路，我大概也行不通，这跟落花流水的自然现象一样，再正常不过。

　　上了很多年学，随着自己的喜好读了很多本书，其中的好处没有想象的多，却暗暗培养起我的自我意识。我想做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梦，我想活得跟所有亲人都不同，我想成为我自己，正如多年后看到的一部外国电影，影片中说：“只有我能定义我自己，我要做我生来就该成为的人。”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完成起来更是难上加难。要知道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而我家中连一本藏书都没有。语文老师关心的是你考试得了多少分，而不是你能不能发表文章。

　　为了买文学类书籍，我积攒了一年的零花钱和压岁钱，甚至变卖饭票，宁愿饿肚子，也要去邻镇的新华书店买书。我相信自己的感官世界不同于其他同学，是的，我也因此承受了更多的愁苦哀伤，心思细腻不可避免，多愁善感时有发生，不敢告诉大人，也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内心的敏感脆弱。在诗歌、散文、小说的空中楼阁里，我执拗任性、孤独热烈地成长着。父母管得了我的衣食住行，却体会不了我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简单粗暴时常与我的一意孤行发生碰撞，有过激烈的矛盾，也有过缓慢的和解。他们对我的期待终于简化为：你能大学毕业就行，你能找到一份有工资拿的工作就行。

　　我上初一时发表处女作，是一首短短的散文诗，之后还发表了散文，也到市里领过奖金和奖品，在学校小有名气。我由小草成长为大树了吗?不，道路反而更加艰难曲折了。开始写作不久，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肤浅和偏狭，这样一路写下来，怎么全是小花小草、凡夫俗子?既没有英雄气概，也没有高贵气质。读过那么多本书，我并没有将自己提纯为水晶，反而仍旧像父母那样泥沙俱下地活着;我察觉到无孔不入的庸俗对人们生活的伤害，因此想借助文字抗拒庸俗，庸俗却一再扭曲我的真正用意。我的伤是内在的伤，我的苦是不可告人的苦，我的挣扎是泥潭里偏要堆出纯净雪人的挣扎。我仍是普通人，却跟天上人攀比。我是不是也在异化自己?连原本朴素平凡的品质也丢失了?

　　老师、同学、父母、亲友都无法告诉我该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当我混沌、迷茫、碎裂的时候，他们无法提供持续有力的安慰。我越是闭门造车，越能感受到自己的一无所有。人们看待我的目光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因为我沉默古怪，不合群、不入流，一旦偏激好胜起来竟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们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孩子——在自卑中压抑着各种情绪，在自负时渴求一飞冲天。我一次次逃离，却又一次次回到原地，仿佛到处都是平淡、荒芜和痛苦，文学、书籍、写作支撑了我，也让我遭遇歧路。我患得患失，在做选择时感到越来越困难。

　　二

　　在追求梦想的青春期，我选择了偏僻寂寞的小路，从此孤独怅惘与我形影不离。中途我转过一次学，老师和同学为我的文采所折服，却理解不了我的郁郁寡欢和无助，不过整体上我是受欢迎的，得到过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温暖。到了高中，我偏科得更加厉害，理科成绩一落千丈。我几乎在混日子，连语文老师也被我离奇的混账话气哭过。我继续阅读文学书，却是为了打发学习生活的无聊和内心对未来的担忧。我继续写奇奇怪怪、缺少头绪的文字，偶有发表，却形成不了强大的内核，犹如一盘散沙。我像虫子一样依靠惯性爬行，梦想隐入迷雾中，个性被分割剥离，连我也开始讨厌自己。

　　有过短暂的单恋，考试屡屡受挫，班主任向我发出警告：“再这样下去，你连大专都考不上。当肉都吃不起时，你还谈什么梦想?请现实一些吧，我的准作家同学!”这是讽刺文学的腔调吗?不，这是伟大的警世通言，同时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羞辱。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返回寝室，思忖了一天一夜，然后独自做出一个真正靠近现实的决定：放弃文学梦想，出于自己擅长模仿的优势，拿起画笔去当一个艺术生，先考上大专再说。

　　我忍痛将藏书卖了2000多元，跟着两位同学到市里的艺术学校练石膏素描、画水粉静物，偶尔外出写生。我不再写诗，也不再写日记;不再做梦，也不再空想。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至于是不是摆动梦想的尾鳍，使自己偏离了人生的中心，我更是不敢仔细去想。

　　高考时我如愿考上一所大专院校，读的是装潢设计专业。我是当地教育部门的委培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乡镇学校当老师，中途按捺不住树挪死、人挪活的希冀，换过一次工作，后来却又回到原点，继续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语文老师。这里面有命运的因素，也有个性的制约。读大专时，我发表过几篇电视节目观后感，写得轻松随意，并没有文学写作上的那种追求，谈不上作家梦想的回归。当老师后，我为学生写过“下水文”，写过关于人生感悟类的“鸡汤文”，还指导学生发表过习作。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有意无意的读写行为激发了我的旧梦，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一些童诗、童话，并且得到了发表的机会，还获得过几个全国性的奖项。

　　我不敢重拾旧梦，不敢将梦想坚持到底，梦想的光亮曾经微弱如萤火，但是终归照亮过自己，还在生命的深处尝试塑造过我的灵魂。我的与众不同都跟读过的书籍、写过的文字有关，也许这些就已经足够。我与梦想始终若即若离，时近时远。他人若问我是不是一个作家，能不能称得上一名诗人，我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旧不是一个勇敢顽强的人，从未为梦想破釜沉舟过。在庸俗的现实生活中，我同样在攀比和变化，连习以为常的世俗观念都未曾戳破过，又谈何飞往天外天去见天外人?

　　然而，梦想的力量实在不可思议，它以滴水穿石的耐心默默地等候你，在你认为自己已经漠视、放弃它时，它仍有未尽之意、未绝之路，一边暗中护佑你迈上正途，一边不动声色地鼓舞你去完成所爱之事，去追求所爱之美。这正如你放弃了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那位佳人却一直在暗中帮助你、扶携你，你也在不知不觉中臻于人生的佳境。你苦苦追求过的梦想永远不会彻底消失，它确实被艰难的生活斩断过，也时常遭受庸俗之恶的侵害，可是只要一个得体的契机，它就会重新在你的生命里悄然涌动，赠予你意想不到的收获和爱的礼物。

　　我在业余时间点点滴滴地写着，不声不响地写着，时而清醒时而懵懂地写着，活着也似乎只能够关心身边的亲人和事情，希望为他们带来理所应当的幸福。我拥有过青春，也失去了青春，人到中年已经没有了世俗抱负。慢慢地，没有执念地——再说得好听点儿，仿佛水到渠成似的——我在近几年陆续出版了4本书，都是写给孩子们看的短篇童话集。2025年4月，省作家协会同意我加入，成为其中的一员。我感到欣喜，却并无自豪感，与其说这是自己追求梦想的结果，不如说是梦想善待我的结果。

　　原来，梦想比我更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