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壁立陡峭的大岩屋时,心莫名跳了一下,然后拐上羊肠小道,往上爬——平时我都是一掠而过,生怕被什么追撵,这一次倒觉得这地方是可亲的,绿叶在点头,白花在欢笑,就连背后的风也长出了温柔的手,一路推着我往上。
突然听见有人喊:“小玉,回家吃饭啰!”声音飘忽但甘脆,像是从大岩屋的背面传来的。回家后,父母什么都没问,好像我的弃校而归不过是一次正常休假,但他们轻巧的动作和讨好的笑容,我都看见了,却无暇顾及。
此刻,我全部的心思只在“绝望”二字上。上学伊始,我就没在户籍所在地就读,因为从村小学到镇中学,再到县高中,要么隔河渡水,要么距离迢遥。综合考虑,我就近选择了其他县属村小学,因成绩出众,小学期间,班主任就帮我办理了户口迁移,于是一路风光到了高中。谁承想,高考前半个多月,我突然被通知不能参加高考,原因是户籍不符合要求。
可是回迁户口亦无可能——因为高考体检已经结束,考生编号已经确定。我如掉入了深渊,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正儿八经地上了12年的学,却换不来一张高考准考证呢?
我不再上课,整天躺在寝室里以泪洗面。课余时,同学为我端饭倒水,老师也到寝室规劝,说些“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水流千遭归大海”之类的话。可是,我只一味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天都塌了,还有什么路、什么村、什么海?我飘忽着回了家。3个同学受命赶来,掏出戴老师的信,声情并茂地念给我听。当念到“经过学校争取,你能参加高考,赶紧返回”时,父亲猛然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母亲抱住我的头,连声喊着“小玉”。
可我没有一丝力气和勇气了,且不说身体虚弱不堪,就说整整半个月执着地钻牛角尖,我的脑袋里的语法、定理、公式都已统统排空,怎么上考场?同学们却说戴老师自有办法,然后不由分说扶的扶、搀的搀,赶了15里的山路,又挤了130里的班车,好歹把我“挟持”到了县城。
二
戴老师和他脱了漆的自行车一起等在学校大门外。嘱咐完3个同学,他拍拍后座让我上车,让我去他家住。于是一路吱吱嘎嘎,大约绕了半个县城,我们最终停在一排无名楼前。
他满身的汗,不时扯一扯前胸和后背湿透的衬衣。5楼到了,钥匙刚在锁孔里转动,屋里就有个声音问:“回来了?”他答:“哎,回来了。”
进了屋,却未见人,两个卧室的门全都关着。他把菜拎进厨房,让我帮他择菜,一贯严厉的戴老师原来竟也如此和蔼可亲。他洗完手,转身走了,似乎是去见那个人了,不多久又折回来,系上围裙开始忙活,还说复习也不急于一时,先在厨房聊聊天。
基本是他一个人说。说我这几天要受些委屈,得睡客厅,要么睡在木头沙发上,要么打地铺,由我选。他又说他家情况比较特殊:“你师母起不了床,8年前出了车祸,不方便见人,你别介意。”
眼见他熟练地切菜、拍蒜,我却傻愣愣地不知如何回应。要知道,他一直是我们的历史老师兼班主任,每天起早贪黑,我们稍有散漫,就一通狮吼。3年了,他的“霸道”令人生畏,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家里竟是这般光景。
吃饭时,他先送饭菜到屋里,待坐回桌前,见我没动筷,就舀了鲫鱼汤递过来。我勉强喝了两口。他眉骨一提,大声道:“你看你瘦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怎么上考场?”
他完全恢复了课堂上凶蛮的样子,站起来,叉着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卧室里再次冒出声音来,他立刻乖乖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身后的门也没关,只说师母让我进去。
我茫茫然走向那扇门,一见到师母,立刻就清醒了。那是一颗闪闪发光的脑袋,顶在天鹅般的细颈上,似乎风一吹就会飞走,往下是瘦骨伶仃的肩和两条胳膊,再往下就都藏在被子里了。
她冲我笑了笑,模样令人不安。她叫我别怕,说都是因为自己长期卧床没运动的缘故。她又用竹节一样的手指戳着头,说剃光头是为了不给戴老师添麻烦。
她接下来的话让我终生难忘:“我现在有用不完的时间,可以读大量的书,还可以仔细回想以前的事。这么说吧,你们看见我失去了双腿,却不知我得到了真正的健康。”她指了指右侧的床头柜,让我拿出《平凡的世界》第2部。
她让我翻到折页处,读划线的部分:“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亲爱的妹妹,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充满欢乐。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她说:“你读得真好!这是孙少平写给她妹妹的信,特别打动我。当苦难降临,我们往往是懵懂的,根本来不及去理解什么。既然来不及,那就不理解也罢,只管往前走就好,顺时顺势就好。”她的声音并不清亮,像砂纸,有点硌人。她喘息起来,明显气力不支:“也没准备见面礼,就送你一句话吧,我们也许做不到逆风而行,却可以做到向阳而生。”
临别那天,她还送了我《平凡的世界》全3册。她给我灌注了力量,让我成功跨越了高考这座大山,直至后来参加工作,我开始在社会的汪洋大海中颠簸起伏,那些彷徨迷茫、痛彻心扉,或者趴下深呼吸,甚至按下暂停键……都一一经历过,但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放弃的念头,反而是在反复的跌倒与爬起中,我学会了用有所放下去实现有所坚持,用小步与慢步去抵达更高的山峰。
不一定逆风而行,却可以向阳而生。师母在1989年7月为我架设的人生支点,现在回头看,其实如同设置在大山脚下,平淡无奇、十分低矮,但也正因如此,它才无比牢固,大风吹不倒,大雨冲不垮。就像两年前,在戴老师的葬礼上(师母已于1992年秋去世),当年“挟持”我奔赴高考的一名同学说:“据我所知,他们女儿的卧室一直就是灵堂,你当时住在那儿不害怕吗?”是的,在那场车祸中,戴老师的女儿不幸离世。
我低头未语。风前落叶,雨中落花,属于我们3个人的当时,别人懂与不懂,又何必解释?
因为那是我人生中永恒的金不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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