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夏季的第一场雨来临之后,土地温润了,空气清新了。村里四处水坑里的水涨上来,蛙声就渐次从水面飞出,冲向空中,如同雄壮激越的乐曲,在村庄上空回荡,敲击我们的耳鼓。树上的知了,也往往在这个时候抖起薄翼,“唧了”,“唧了”地鸣唱起来,和蛙鸣,形成立体的合唱。
在这此起彼伏的合唱之中,大人增加了精气神,小孩兴奋地睡不着午觉,猪羊的体膘在加厚,地里的玉米苗在升高。就连坑沿边,大道旁的杨柳,也轻摆枝叶,曼妙地舞动起来。整个村庄,被一种活力所牵引,被一种娱悦所裹挟,到处一片生机盎然。
父亲有睡午觉的习惯。这样的时光里,窗户没关,门也大敞着。但他的鼾声却一声紧似一声,直把身旁的小猫给震醒了。他醒来我们问:“这么响的蛙声,就没有把你吵醒?” 父亲笑了:“习惯成自然,没有蛙声,我倒睡不着了!”或许因为共同生活在一个村庄里,都是大家庭一员,那声音听起来亲切,踏实。或许那蛙声清脆、整齐,节奏感强。是驱走疲劳,安心静
神的催眠曲,父亲的午休才有这个效果。
著名的台湾校园民谣《赤足走在田埂上》,在上世纪80年代,就唱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其用轻松欢快的乐曲,精致淳朴的歌词所描绘出的乡村傍晚的美景,让多少人陶醉其中。两句歌词,“远处有蛙鸣悠扬,枝头有蝉儿高唱。”更是准确地捕捉到蛙,蝉这两种具象,让乡愁的思绪有了归宿,让回忆的天平有了支点。歌名可能忘记,多少人传唱不一定记住,但这两句歌词,总是让我们信手拈来,随口吟唱。
青蛙的鸣唱,是有时间选择的。一是大雨过后,这时沟满壕平,阳光普照,它们兴致大发;二是太阳很毒,天暖气闷,这时蚊虫繁殖活跃,青蛙吃食充足,它们丰衣足食,嗓子痒痒;三是夜深人静,这时气温清新,空气温润,青蛙不甘寂寞,被夜色所感着,要歌唱这沉静的夜空。在其它各个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时间段,青蛙们也都不吝亮展歌喉,为这个村庄、为乡亲们奉献独特的歌声。诗言志,歌亦然;人如此,动物亦然。青蛙们歌唱,肯定是在它们最欢乐的时光里。而这样的时光,无非是空气湿润,蚊虫丰足之时。是嘤嘤求偶,雌雄交配之时。这个时候,应该不去打扰。但我们小时候,哪懂这些,往往是在它们叫得最欢的时候,朝坑里扔几块石头,嘭、嘭、嘭,水中浪花溅起,底下蛙声嘎然而止。意犹未尽的,也可能再呱呱几声,随即一片寂然。搅了它们的好梦,我们却油生一种成就感。
青蛙们的鸣叫,是有规定程序,颇有仪式感的。听吧,村庄刚才还是阒然无声,突然间,不知哪块水域发出“咕”、“呱”的一声。有些单调,有些嘶哑,节奏也缓,像是试探,像是挑逗,也像是命令。接着,另外几个地方也“咕呱”几声,像是予以回应。但声音并不明亮,像是悄悄地分头下达命令。又过了片刻,整个水坑,才“咕呱,咕呱”,全部响应起来,节奏加快,音调高昂。不出几分钟,全村各大水坑的青蛙,好像比赛一样,“咕呱”、“咕呱咕呱”,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脆生生,嘎蹦蹦,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大有跳出水坑,冲上云天之势。 也有的时候,它们像是开过会议,商量好起唱时间一样。一个水坑里的青蛙,突然一起发声,开始就高亢响亮,节奏明快。有的可能不够尽兴,不时跳出水面,换个位置,水面荡起一波涟漪,好像四散的音符。还有的时候,一段时间内,总是那么几只鸣叫,你叫我停,我停你叫,交替进行,不慌不忙。给我的感觉,是几个头头在开会,商量弟兄们歌唱、配偶、繁衍之大事。
青蛙,长相也很秀气。长身子,大眼睛,着一身绿色服装,后腿长长的,根部健子肉发达。它是两栖动物,在水里,是著名游泳健儿,在岸上,是优秀跳高跳远运动员。看过资料,我们的祖先,为了生命的延续,为了狩猎的方便,必须学会涉水。这个时候,他们就反复观察青蛙的游泳,反复下水实践,终于掌握了涉水的技能。蛙泳由此而来。这是青蛙对人类的特殊贡献。
青蛙的生命力更是顽强。在寒冷的冬季,它们座进深深的泥土里,进行冬眠,几个月不吃不喝,不叫不跳。只用土地原始的气脉和营养滋润自己,熬过严寒,等待春季的到来。深秋的一天,我到我家西面那个水坑里挖地梨(一种长在泥土里的野果,皮黑肉白,可吃,味甜)。这个时候,大坑已经干涸。太阳在坑沿那排柳树上,往下滑落着。树下的芦花在微风中摇曳,闪着银灰色的光。我手持小铁锹,在泥泞的坑底一锹一锹地翻找着地梨。突然,在一锹深处的泥土里,我发现了一只青蛙,它偎在一个窝里,四只不动,只是两只晶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赶紧拔出铁锹,给这里补添了一锹泥,拍拍。我半天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情景,给了我很大的振动,一连串的问题蹦出了我的脑子,夏天水里那么多的青蛙,怎么就一只在这里?或许别处还有?它们为什么不和人一样,住在一起?它就这样在泥里过冬么?吃什么?
这只孤独的青蛙,让我怎么也不愿和另外一个场景联系起来。就是这个夏天,一个雨后天晴的日子,我拿着盆子,带着小网,从南面那个大坑里捞上一团蛙卵,带回家,将盆里放满了水。过了几天,这些黑眼睛似的蛙卵一个个分开了,后边都长出一条尖尖的小尾巴。它们在水里欢快地游动着,像是微型的美人鱼。又过了几天,这些小美人鱼,又长出了两只后腿。在水里游得更快了,转弯迅捷,你钻它跳,似在嬉戏。不出两天,两只短短的小腿又从前面拱了出来,脑袋也完全变成小青蛙的形状了。而小尾巴,不知何时收进了它的体内。我惊异于它们蝶变得如此迅速、统一,又惊喜于它们嬗变得如此完美、精致。它们小小的身体里,好像魔术师一样,原本就深藏着小尾巴、小腿,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变了出来。我无疑把它们又放到水坑里。 那么一个偌大的家族,眼前就见这么孤零零的一只,不禁让我鼻子发酸。但愿这只,是从我家盆里度过少年的那群小家伙之一。
其实,在水坑里叫的,不全是青蛙,还有蟾蜍和气蛤蟆。这两种两栖小动物,都是我小时候非常熟悉的朋友。蟾蜍,也叫癞蛤蟆、老疥,体形大于青蛙,身粗腿短,土灰颜色,面目丑陋,走路扭扭捏捏,浑身疙里疙瘩,叫声沉闷,节奏缓慢,咕、咕、咕,在水中,滥竽充数,常和青蛙一起鸣叫。但它更多是特立独行,单独在石缝、阴沟、草棵里,墙角下栖息觅食。偶尔低调地咕咕几声,大有不与青蛙争风吃醋的清高与气节。老疥,让人看着发瘆。夜间或雨后,土井旁、院子里、土路上,常见它的影子。我或径直走开,或上前踢它两脚。人家也没有伤害我,我为什么踢它?就是因它面目丑陋。气蛤蟆,是一种怪怪的小动物,身子比青蛙小一半。头宽身短,腹大腿短,眼大嘴小,灰色的皮肤,光滑可鉴。这小家伙的叫声短促无力,有点嘶哑,显得单纯浅薄,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它脾气大得出奇,极爱生气,而且一气就把肚子鼓起来,小气小鼓,大气大鼓,再气就绝食而死。这是我们小时候最爱调戏的小动物。雨过天晴,它爬到坑沿,找光滑地块,散步取暖。我们就找个小木棍,轻敲它的脊背。它立时停住脚步,涨起肚子,怒目而视。浑身则分泌出一种极其难闻的液体,有时直喷到我们脸上,半天臭味不去。我们掌握着主动,马上采取报复措施,几根小棍齐下,笃笃笃。它液体分泌殆尽,肚子鼓得发出亮光,闭眼待毙。看到它彻夜失去了反抗能力,我们罢手而去。现在想起来,对老疥的鄙视踢踹,特别是对气蛤蟆的戏弄。虽是幼小无知,也何其残忍。都令我后悔莫及!
姚明曾做过鲨鱼保护的公益广告:“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基于这条广告,我做过的一件事,更是让我至今心中剌痛。1991年至1993年,我连续三个春节享受蛤蟆(青蛙)宴。请我的,是个同事。他是一个捕猎青蛙的高手。每年夏秋两季,到了晚上,他就骑上摩托,带上手电,拿着竹杆,再拎个麻袋,奔波在方圆十里的各个池塘,捕捉青蛙。青蛙是天真无斜的,青蛙对人类有着天然的好感,不存任何戒备。我的这个同事,就是利用了青蛙的这个大意,仅用手电和竹杆,每晚都捕获成千上万只青蛙。回来后,开膛破肚,大卸八块,将腿、肝、肋等按类分开,在冰箱里冻储起来。 他是在腊月请我们几个吃饭的,一般八个菜,一个汤,食材全是青蛙。他本人会些烹调,掌握几个常规技法。光青蛙的腿,他就做出椒盐、干炸、爆炒、红烧等几种吃法。让我最感震撼的是那道炒肝。一个大盘子,配上点尖椒,全是青蛙肝,铁灰色。炒完刚上桌时,我仿佛看到,那拥挤着的小指甲盖大小的青蛙肝,还在蠕动着,颤抖着。我曾问过我的这个同事,这盘子肝,是多少只青蛙的,他说至少两千只。他接着说:“一个晚上的事,就是整理、清洗费事。”当时,我的脑子很乱。即觉得这样的宴请不可多得,弥足珍惜(事实证明是空前绝后)。又觉得我们太残忍,小小的青蛙太可怜。同时又给自己宽心,青蛙太多了。不会因为他逮来这些,我们吃了这几顿,就会减少。何况,那时国家还没有捕捉青蛙的禁令。
30前的有些饭店,菜谱中有田鸡腿这道野味,我也吃过几次。当时没有更多想法。但现在回想起来,负罪感油然而生。 我们村,水坑特别多,星罗棋布。一到夏季,雨水充足,蛙声不断。青蛙,繁殖力极强,成长得非常迅速。大小水坑,是它们的舒适产房,是小蝌蚪们的天然乐园。它们在这里成长、生活、鸣唱,给我们带来无数乐趣。现在,水没了,蛙没了,蛙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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