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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笋塔山

时间:  2024-02-29   阅读:    作者:  岚亮

  一

  在我的老家,至今仍然流传着一段顺口溜:“外甥王,心肝蒂;冇鸡腿,落茄(茄子)蒂。”言语款款然,说的是外婆对外甥的千般好,万般爱。是啊,在外婆的心目中,外甥儿筒直就是个王子般的存在,通常是要用鸡腿招待的,即便是没有,也得拿个茄子蒂来代替呢。一句话,有外婆的孩子像个宝,是真正的王。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外婆。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谢世五年了。

  外婆家,是一个遥远的小山村。背靠青山一座,面临梯田一垄,地处偏僻,远离集镇,宛如平常的一支山野小曲。全村就两座房子,一上一下,座落在一个黛黛的山坳里。路下的房子,落在谷里,是四合院,很古老了,石墙黛瓦,飞檐斗拱,有高高的门台,有铺砖的天井,有粼粼的池塘。外婆家的房子,是泥瓦房,也很旧了,成“一”字型横亘在路边的坡地上,好像有八九间,是长长的一溜。房子稀里糊涂的,除了外婆一家人,隔壁是小外公的家,旁头还住着好几户人家,全是沾亲带故的。

  这个地方,对外号称是石庄,而到了石庄,才知它是石庄的一个自然村,叫笋塔。笋塔这个名字,曾经让我犯难了好些年。因为这里既没有宝塔,也没有铁塔,就连石塔和泥塔也没有。村口矗立着一棵老柳杉,五百多岁了,树干三人方能合抱,高大蓊郁,远望如巨伞,近看似绿塔。要我说,这里该叫树塔才配呀,怎么会叫笋塔呢?

  直至读高一的那年,我才有了感悟。

  外婆家的后面,有一座小山,瘦瘦的,尖尖的,样子甚是崔嵬。山上啥也不生,尽长翠竹,一年四季,竹林青青,绿影婆娑,凤鸣龙吟,风光无限。在那个初夏的傍晚,我站在村口抬目朝山上看,但见山上长满了新笋。笋子长得蓬勃,密密麻麻的,高高低低的,大的跟竹子一样高,小的也有几米长,如一支支棕色长矛,从翻滚的绿浪里探出头来,刺向云天。彼时,正值笋壳欲褪未褪之时,火红的夕阳斜斜地照在小山上,几许瑟瑟,几许金黄,还真是像一座金雕玉砌的宝塔。

  呵!外婆的笋塔山,原来得名于此,我恍然大悟。

  二

  尽管没有见过外婆的生人,但我认得她。外婆的音容笑貌印在一张黑白照片里,至今仍挂在我老家的墙上,陪伴她的,有外公,还有我的父母。

  照片上的外婆,头发黑黑的,发髻高束,顶上仿佛盘着一朵小小的云;脸庞白白的,一双秋瞳,两黛春山,双眸暖意融融,时时刻刻都在刮春风;鼻梁挺挺的,不长不短,小巧玲珑,比古画里的仕女还要精致。她神似演虎妞时的斯琴高娃,端端地坐在相框里。每每去看她,我都会向她跪拜,然后问她:外婆,你认得我吗?外婆听了,总是朝我微微地笑,笑得那么深沉,那么慈祥。仿佛在说,外甥王,你来了,外婆好想你呀,外婆煮鸡腿给你吃哦。

  照片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它是会凝固的,凝固遥远的时空,凝固消逝的岁月,凝固漫漶的思念,把陌生凝固成熟悉,把并不存在的记忆凝固成眼前鲜活的形象。

  与外婆感情最深的,除了母亲,便是从小由外婆带大的大姐了。有关外婆的点点滴滴,我都是从母亲和大姐那里听来的。

  外婆姓周,出身于胜地鳌里的一个名门望族,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是一个正宗的大家闺秀。外公姓林,是一个标本式农民。外婆生有四子两女。我母亲是老大。大舅父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杭州大学工作。二舅父早早就夭折了。三舅父是村支书。小姨妈是公社干部。外婆去世的那年,小舅父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现在,小舅父还在,其他的,都跟着外婆到天上玩去了。

  据说,外婆在外公的家族里,口碑超好,很有威望。哪俩口子吵架了,邻里间闹矛盾了,但凡是她一出面,只须三言两语,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据说,她精于女红,还会画画,巧手能绣万种花。我母亲和大姐,皆是外婆的得意门生,我亲眼见过她们的绣技,母亲绣的喜鹊,跟活的一样,好像会叫会飞;大姐绣的梅花,放在腊梅树上,跟真的无异。据说,外婆还懂医,会把脉治病,哪个小孩发热了,那个女子肚子疼了,她往往药到病除,是个女华佗。

  前两者我信,惟有第三点,我始终不相信。不然,她咋会不让我见上一面,就早早地走了呢?

  儿时,有一个问题时常困扰着我。每年正月,我们去外婆家牧年,人家都是去牧外婆的,惟有我是去牧外公的。我问母亲,外婆呢?母亲说,你外婆不在了,她到天上玩去了,再也不回来了。稍大点,有了小心思,我便想:外婆的娘家那么富有,外公家如此贫穷,一个千金小姐咋会嫁给外公这个穷人呢?我问母亲。母亲说,人世间的姻缘,讲究的是一个缘字,你外婆与外公有缘呗。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其实,外婆的长相是有严重缺陷的,她其他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嘴里长着一颗大虎牙,而且下巴是歪的,斜得像明太祖朱元璋。而外公,虽出身贫寒,却长得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加之又善良勤劳。于是,天上的一弯残月,便落入人间的寒窑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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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五岁那年,我见证了外婆凤凰涅磐的辉煌时刻。

  外婆走得猝然,让外公措不及防。临走时,她嘱咐外公,她不要棺木,也不要坟墓,只须一把火,把骨灰撒到小河里漂走就行了。她是外公心中的月亮,外公焉能舍得。外婆死后,悲痛欲绝的外公不忍心草草地埋掉了她。没有坟墓,外公便临时给她置了一座虽然简陋却也清幽的房子。那座房子就建造在笋塔山的竹林里,清一色由竹子搭建而成,可遮日晒,能避风雨。外公在它的四周,种上凤仙花,种上美人蕉,还栽了一棵香樟树。母亲说,外婆爱美,特怕蚊子,外公懂得她的心思。

  外婆在这座房子里整整待了十年,沐浴了十年月光,十年竹风,十年花香,也沐浴了她心爱之人的十年相思泪。

  十年后,外婆的坟墓建好了,外公才决定把外婆的灵魂安置到他俩的永久故乡。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个令人断魂的冬夜,外婆的楠木棺材被众人从笋塔山上抬下。山脚的一块平地上,柴爿竹片堆成了山,可怜的外婆又被大家抬到了柴堆之上。寒风萧萧中,几声锣鼓,几声唢呐,几声土铳,咚咚咚!铿铿铿!轰轰轰!哇哇哇!喧嚣而杂乱,掩盖了母亲和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着,柴堆被火篾点然了,未几,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势。那冲天的火焰,借着风势,越烧越旺,越来越烈。熊熊火光,映红了我的小脸,映红了青翠的笋塔山,也映红了苍苍茫茫的天空。

  我记得,火堆中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的“噼啪”声,仿佛是外婆在烈火中的哭喊。那四处飞溅的火星,是从外婆眼睛里飞射出来的泪珠吗?哦,我的外婆,你太苦了,实在是太可怜了!我禁不住哭了,发疯似的要冲上去把火踢了,大姐紧紧地搂住了我。母亲没有管我,她跪在地上,比我哭得还要响,还要惨。我想,母亲跟我一样,她一定是听到外婆的哭喊声了,她一定也看见外婆那红色的泪花了。

  我看见,那一夜,外公一直就跪在火堆前,泪流满面,一动不动的。有人去拉他,依然纹丝不动,如一尊石像,任火在他的身边烈烈燃烧,任北风吹乱他的头发。啊!那时候,我还太小,我不知道,那一夜这火不仅烧毁了外婆,也烧毁了外公的心呢。

  事后,我问母亲:人死了,把她送到坟里去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把外婆烧了呢?母亲抚着我的脸说,这是你外婆在生前特地吩咐的,她患得是急性传染病,外婆懂医,又爱干净,她不想连累别人呢。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母亲叹道,儿呀,你记住了,将来如果阿妈死了,也像外婆一样,你放一把火,把我烧掉就行。

  母亲的话应验了。十二年前,她老人家仙逝了,最终伺候她的,还真是火,不过不是柴爿,而是殡仪馆的高档火化炉。一缕熊熊的超级温暖,把母亲的灵魂化为一缕袅袅的轻烟,她像外婆一样,把自己的生命在天空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花,便羽化登仙了。母亲跟我说那话的时候,距实施火化还隔几十年呢。我想:在冥冥之中,她与外婆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否则,她便是会掐指点算了。

  四

  外婆走后,外公一直单着。按照风俗习惯,每年的春节和端午,我们都要到笋塔牧年,牧端午。

  这是我儿时乃至少年时代最渴望的一件事。没有外婆,但外公待我一点也不逊于外婆。我每次去,他总是朝我呵呵地笑,那喜悦的神情,仿佛是在皑皑雪野里蓦然看见了一朵盛开的花,眯着的眼睛发出的光芒比春阳还暖和。我甜甜地叫一声外公,他便说,哦唷,外甥王,你来了,好好好,外公马上烧点心给你吃哈。

  外公烧的点心,基本上都是粉丝,配料有咸猪肉,红萝卜,上面盖着俩煎蛋,碗底必定卧着一个大鸡腿,纯粹是外婆的味道。

  吃完点心,外公便荷把锄头,领着我到笋塔山挖笋。笋塔山是座博爱的山,像外婆的胸怀,四季都长笋,春天有春笋,冬天有冬笋,夏秋有竹鞭笋。笋挖来了,外公便把笋煮了给我配饭,如果笋多,就让我捎回家。挖笋的时候,我们会路过外婆的那个临时驿站。那是一块偌大的平地,如一块织锦,铺在竹林深处。外婆搬走后,竹棚子拆了,但外公没有在那块地上种庄稼,而是又种了好多花。细一看,除了过去的美人蕉,凤仙花,还有紫藤花、山茶花、向日葵呢。我问外公,你怎么在这种这么多的花呀?外公一听就湿了眼,说,外甥王,你外婆生前就爱花,我一看到这些花,就看见你外婆了。

  我的家在舟浦,距外婆家有二十五里路。每次我回家,外公都拄着拐杖,帮我挑着担子,送我到十字路。十字路,处于笋塔和舟浦的半途上,离舟浦和外婆家,各距十二点五里路。每次,当我走到山顶回首望,仍见年迈的外公,站在十字路口,他的手,不停地向我挥啊,挥啊……

  今年盛夏,我和妻子到石庄的表妹家喝喜酒。宴罢,我们特地去了一趟笋塔。多年过去,笋塔一片荒芜,所有的人家都搬到山那边的集镇上去了。外婆家的房子,惟留下一斗矮屋,那是三舅父在生前搭的,说是要给儿孙们留个念想。欣慰的是,村口的那棵老柳杉还在,笋塔山的竹林还在。那树,似乎一点也没长大,一点也没变老,而外婆的笋塔山,比从前显得更蓊葱,更年轻了。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晚风拂竹,瑟瑟作响。我不由地哼起了一首歌谣,当然,歌词我改了:“晚风轻拂笋塔山/竹林沙沙响/没有椰林逐夕阳/只是一片苍茫茫……笋塔山啊笋塔山/外婆的笋塔山……”

  妻子听了,问我:你不是一直遗憾没见过外婆吗?怎么唱起《外婆的澎湖湾》了呢?我说,尽管没有见过外婆,但我并不遗憾,因为外婆一直就活在我的心里,就像笋塔山上的翠竹一样,永远长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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