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夏季,父亲带领我们回到豫东老家不到三年的光景,一场暴雨连绵不断,半个月的时间,一坦平原的豫东如同当年的黄河水泛滥,一下子变成了汪洋泽国,水患无边。好在是麦收进入了尾声,大多颗粒归了仓。只是秋季作物全都泡了汤,没有任何挽救的希望,想要补种也无可能,因为无法下种育苗。平地三尺浑浊的黄泥沙水上浮着麦秸秆、玉米苗和乱七八糟冲刷的垃圾。村庄与村庄之间的道路全都被淹没了,人们要出村就必须光着膀子,穿着裤衩或淌或游按记忆中的路况漫水而去。待在家里则也要用盆盆罐罐接漏,或稍等雨势小些,便抓紧缮秸秆修补屋顶。
厨房大点的人家还好,抢收了一些半干的麦秸柴草塞满了灶角。但大部分人家的厨房都搭的是简易茅棚,厨房要打伞烧锅,方能做熟一顿饭。而且还要边烧火边烤柴草,浓烟滚滚,呛得烧锅的人泪水不停,擦着擦着就成一个红眼花脸的怪物。
一连半月雨还没停歇的意思,滂沱大雨,倾盆大雨,瓢泼大雨,飘风急雨,风雨凄凄,你搜索枯肠所有与雨的形容词都不足以来形容这场列风淫雨。豫东又遭遇了一场难以抗过的巨大雨水灾难,到了几近无法生活的地步。
天旱一大片,水涝一条线,这场雨以老家张君白村为中心,把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变成了水乡泽国,我是上不了啦。我个子小淌水有被淹死的危险,而别的同学有父兄背着淌水送往学校,我的父亲也是小个子同样淌水有危险。何况家中分的基本口粮满打满算只够一个人一年的口粮。父亲遂写信和母亲及大姐商量,先把两个小弟弟送到长沙寄养到二舅舅家,让大姐原是给我们买口粮每月挤出的十元钱给二舅家做两个弟弟的寄养费。粮票则由三个姐姐和母亲牙缝里各人省出五斤来,再在黑市买二十斤,共四十斤够两个弟弟寄养在二舅家足额的口粮了。家中的粮食共三百多斤正好够二弟一年的口粮,父亲和三伯商量后,就把正读六年级的二弟寄养在三伯家。因三百多斤都是小麦,比杂粮值钱,就不再额外付抚养费了。
父亲、四姐及我就和村里一个叫齐继同的中年人一起,沿乡邻们逃荒要饭的路线,去逃荒要饭。这样,我便终止了学业,告别了即将进入初三的太康县八中,踏上了我十四岁逃荒要饭的苦难之路。
60年代豫东的天灾频发,不是旱就是涝,还有虫害,风灾。加之地力贫瘠,收成低下,麦子即便是无灾无害的丰收季节,每亩单产也不到两百斤,稍遇灾害便只能收百多斤。麦子在地里要长八个月,前四五个月只要墒情好,冬雪足,通常情况下麦苗还是会茁壮成长,丰收在望的。但偏偏麦子生来金贵,它天生就多灾多难。
麦苗早期生长时最怕的就是纹枯病,从播种到收获的生育期,这种病都会危害小麦的终生,它会造成烂芽、死苗、花秆、烂茎和枯白穗等症状,这种小麦病最令庄稼人头痛。下种时,麦种就要拌上具有很强杀伤力的农药,如“甲铵鳞”“1059”之类。尽管这种农药对人畜有害,但在小麦生长的整个过程中,如果时不时发现各种病害有滋生的苗头,仍然要不断的喷洒这种农药,除此没有有其他的良方。
往往到了小麦拔旗抽穗,含苞灌浆的季节,它还会遭遇其他一场场病虫害。比如锈病,叶锈秆锈,即小麦的叶子和茎秆上往往会长出许多类似铁锈的斑点,造成小麦叶片吸收营养受阻,抽穗和灌浆都受到严重影响。即便生长下去,也会使成熟的麦粒干瘪无粉一张皮。还有叶枯病、白粉病、赤霉病等频频侵入,防不胜防。更有甚者是红蜘蛛和蚜虫也时来捣乱,这些害人的虫豸趴在叶片茎干和新抽的花穗上肆无忌惮地吸食叶片茎干和花穗的汁液导致麦苗生长不良,叶片黄死,茎秆枯萎,植株矮小,粒穗干瘪。害虫们抢在人们渴盼收获一点点小麦,吃两顿白面前,窸窸窣窣饱食终日,让小麦在它们的摧残下走向衰竭死亡,让庄稼人的希望破灭,欲哭无泪。
还有旱风这可恶的魔鬼,它往往在虫豸们饱食终日后,趁小麦们暂舒一口气,想给庄稼人大半年的辛劳一个差强人意的交代时,它们便变脸成狰狞劲厉的妖孽,尖啸着轮番对麦田不止不息的进攻。小麦们则回天无力,任凭它们肆虐一番后,枯萎干瘪着一张脸,呼唤庄稼人一镰一铲早早结束它们苦难的一生。
按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夏粮无望,秋粮该丰收登场了吧。但偏偏秋粮们似也不钟情于这片苦难的豫东大地,它们感觉生长在这漫漫黄沙盐碱的黄泛区实属它们的不幸。尽管庄稼人爱他们,呵护它们,一年四季辛勤耕耘侍弄着它们。但老天爷不心疼它们呀,要风不得风,要雨没有雨,还把一些莫名的病虫害一股脑的抛向它们,让它们在这块贫瘠苦寒的大地上了无生趣。于是玉米生病,高粱倒伏,红薯被淹,谷穗霉烂,秋粮们悉数罢工,让豫东本就苦不堪言的人们整日里饥肠辘辘,只好一批又一批,一拨又一拨,背井离乡踏上逃荒要饭之路。
也有人说豫东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1942年那场滔天的黄祸之后,就喜欢逃荒要饭。还说即便是丰年,豫东那里的人也往往在秋收后,把囤里的粮食封存起来,留着麦收前,逃荒要饭回家后吃。然后一架子车拉着全家老小上路逃荒要饭。说这话的人,其实并不了解豫东的所谓丰灾年的概况。囤里封存的粮食是全部的秋粮,往往不够一家人吃一年的。一季麦收每人手中分到的小麦,不到一百斤,只能是一年四季三生两节的点卯。所以,豫东人不是喜欢逃荒要饭,而是沒办法才去逃荒要饭的。毕竟豫东人明白,在囤中无粮,心中发慌的苦巴日子里等待做一个倒毙的饿殍;还是低三下四,哀声凄凉,点头哈腰,棍斥恶犬挨门逐户地乞讨,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哪是尊严体面,哪是屈辱卑微呢。
我们逃荒的路线是齐继同出发时就设计好的,他有逃荒要饭的丰富经验。以往他每年秋收之后,都要用架子车拉着自己的老娘和他老婆以及他的两个男孩去信阳或南阳逃荒要饭,这已成了他生存的惯例。他是屠夫出身的,宰杀牲畜家禽他是一把好手。虽技艺不抵触牛的庖丁,但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戳在尖叫连天,哀怨凄楚的待宰牲口和家畜的心脏上,也能让它们即刻就一命呜呼。接下来他烧水褪毛,开膛破肚,剔骨斫肉,一道道工序,完成得有条不紊。
齐继同之所以选择秋收后领全家老小逃荒要饭,一是想留下囤里的粮等麦收前,逃荒要饭回来吃,一是想利用自己宰猪杀羊的手艺,挣两个活泛钱。60年代信阳和南阳一带的山区,自然灾害不多。当地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开荒种地,收成还不错,日子也过得稳当。那里的人们吃穿不愁,关键是养殖业还十分发达。家家喂牛养猪,放羊饲马,除了卖钱,到了年底都要烹牛宰羊,杀猪炖鸭。当地的屠宰户紧俏忙碌,而这个时候到这些较富庶的地方逃荒,齐继同正好可以大显身手。他拎一把宰刀走村窜庄,几声吆喝后,就会有人邀他上门宰猪杀羊的。他的老娘和老婆则一人领着一个男孩挨家挨户,讨米要饭。
到了晚上,齐继同在外酒饭肉菜吃饱喝足之后,揣着主人给的工钱,拎着主人打发的性口下水,甚至是骨头碎肉回到逃荒人聚集的临时窝棚。他将拎回的下水和骨头碎肉一收拾,把老娘她们乞讨来的剩馍一起往铁锅一炖一烩,一家人喜滋滋,乐哈哈地一人一碗,吃得热呼呼汗津津的,羡煞了一众要饭的邻舍。齐继同对我父亲说,比之在豫东老家的日子,这逃荒要饭的日子似乎还要滋润些。
跟着他的我们,就不那么舒心了。首先我们没有乞讨的经验,即便站在别人家门口,也极难为情。不像齐继同的老娘和老婆那样,能够低声下气,哀声凄凉地喊着,爷呀,奶呀,大娘大婶,大叔大姐,行行好吧,给孩子一口吃的吧,孩子实在饿得不行了,这两天水米没打牙呀……逃荒的头几天齐继同的老娘和老婆就是这样为我们正经模样地做了好几次示范,也教给了我们如何乞讨的术语。但我们就是张口喊不出来,看她们那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和姐姐起初还忍俊不禁。后来被饥饿所逼,我和姐姐也终于学会了他们乞讨的那一套模样和声腔。也许是看我们年龄小,也许是看我们那低三下四的模样有几分滑稽可笑,也许是听我和姐姐乞讨的话语不似一般逃荒要饭的那般圆熟顺溜,一般家庭都会施舍我们的。有时还会把整个的馍和从他们锅里盛出的热粥和面条施舍我们。我和姐姐高兴极了,自己吃饱后,把剩余的馍和热粥放进事先准备的布口袋里和旧搪瓷缸中,留给放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出来乞讨蜷缩在窝棚中的父亲吃。
乞讨中,我和四姐姐最怕的是人家养的狗。一般情况下我负责看狗,四姐负责讨馍。通常我戳着一根竹竿把张牙咧嘴,冲着我们疯狂咆哮的狗用竹竿辇开。但狗是最势利最仗势欺人的东西,它看我们穿着破旧,站在他主人家门口,侵犯了他被主人施舍馍块的权利,于是它就不依不饶,嘶吠不已。我胆小,就牵着姐姐的衣襟随着那恶狗围着我们狂吠的架势团团转圈子,直到那家主人呵斥辇开他们家的狗。但有时我们刚刚接过人家递来的馍块和稀粥后,那狗又扑了上来。这时我们就狼狈不堪,一方面端着滾热的汤粥,一方面要打狗,往往不小心兜着圈子,粥汤就溅到了手上,烫得小手通红。
慢慢地乞讨的馍块吃不完了,父亲就将馍块晒干,留着下雨天不能上门乞讨时,在窝棚里用锅煮煮或开水泡泡吃。有时把讨要的玉米渣和红薯煮在一起,别提有多香有多好吃啦。
后来父亲也终放下身段,和我们姐弟一起上门乞讨了。我引着父亲一路,小姐姐另走一路,但始终保持在同一村庄,不隔太远,只隔不同街道。我们怕走散了,互相寻找也不好走。当然逃荒要饭不能总守在一处地方,而是个把月要换一处地方,这样就不致总是守着那几个熟悉的村子乞讨。熟面孔,有些人家会说,看又是这几个要饭的上门来了,于是这家人会呵斥,走,走,走,去下一家,今没啥打发你的。有时还给你看他不耐烦不情愿施舍的神情,当然大部分人家不会。
后来,齐继同看我们也学会了上门要饭,饿不着了,他就让父亲领着我和四姐姐去别处逃荒要饭,不要再跟着他们了。其实,我们从不是他们的累赘,也没给他们造成过多少困难。刚开始我们还不熟悉上门乞讨的术语和装可怜相的时候,他们也的确把乞讨来吃不完的馍块给我们吃过。但父亲也给他们帮了大忙,齐继同的老娘有严重的哮喘病,每次犯病都是父亲帮她捶背按摩扎针开方子。慢慢的他老年哮喘顽疾才得以舒缓,到后来竟然好了许多。
分开就分开吧,但齐继同要我们去南阳的唐河县或社旗县一带,那可是我们十分陌生从没去过的地方,何况我们更不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在驻马店的泌阳、确山这一带三个月的乞讨生活,我们已熟知了这里的风土人情,村落路况,乞讨的馍块和杂粮也够我们能吃饱了,为什么现在要撵我们走呢。父亲说快到年底了,齐继同上门宰杀赚了几个钱,购了些白面啥的,怕我们沾他们的光吧。何况过年那几天是不能上别人家乞讨的,他们吃白面,我们啃干馍,他可能觉着也有些难为情。
走吧,硬气的父亲在齐继同要我们走的第二天一早,收拾好我们简单的东西,领着我和四姐姐就上路了。也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天冷了,我们带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啦,一床铺盖一卷,一点干馍块一包就上路了。齐继同的老娘有些于心不忍,在一块乞讨生活了三个月,父亲又医好了她大半的哮喘病,她不想让我们在这北风卷地,雪花飘落的寒天冻地中去寻摸一个陌生的地方。但她奈何不了她那个一脸横肉,手起刀落,心肠硬冷的屠夫儿子。她含着泪把我们送出窝棚,伫立在风雪中许久,直到我们三人的踪影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父亲背着铺盖卷和一些干馍块,我和四姐相互扶携着,我们踽慢行在风雪载途的山路上,朝南阳地界方向艰难行走。父亲向当地老乡打探了路线,从泌阳到社旗比泌阳到唐河要远几十里。何况我们和齐继同乞讨落脚的地方在驻马店确山到泌阳一带的中间,于是父亲决定我们先一路向西,去唐河一带落脚。反正我们是逃荒要饭的,到哪儿都是乞讨百家饭吃。这样无明确的目的地,不赶路,沿路乞讨投宿,也就心里不感觉憋屈啦。就这样我们从确山泌阳往西又来到了唐河县。
唐河属南阳地界,是河南西南的一个产粮大县,富庶安定,民风淳朴。下半晌时我们经过一个叫石坷寨的村子,雪落得更猛了。父亲看我们两姐弟走了这许多山路,头发都被雪打湿了,还结了些霜花冰凌,父亲决定不走啦,今晚就借宿村里。要借宿就要寻场院和庙宇,只有这些地方有栖身之所。于是我们走进了石坷寨的村子里。
这个叫石坷寨的村子很大,黑压压一大片。村子里家家户青堂瓦舍,院落阔大,全都由石头垒墙,小瓦盖顶,虽被白雪覆盖着,但仍显示出几分气派来。村子里柿树成林,树梢上还残留着没摘尽的柿子,火红火红在风雪中飘摇,像晃动的小小红灯笼。街边的水渠还未完全封冻,潺潺的流水叮咚作响。这里的景致完全不似豫东老家那番情景,倒有些湖南湘南山区的味道。一串串玉米棒和红干辣椒串及大蒜球串挂在庭院门口,色彩明艳。但村子里却是家家关门闭户,可能是冬闲的日子,加之又下雪,屋里的人似都在被烤火。父亲说,这里怕不好要饭啰,要敲门叫喊,又要防着看家护院的狗,还有嗷嗷叫着用扁嘴叉人的高头大鹅。父亲又说,但有啥办法呢,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就只能先在这安顿下来。
父亲带着我们走街串巷,正要准备停在一庄户人家门口,敲门询问村里可有场院庙宇,让我们借宿一晚。突然从院子里窜出一只大黄狗,那只大黄狗不声不响,窜到四姐身旁就咬住四姐裤管拖拽不肯松口。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把四姐和我吓得尖叫哭喊起来,父亲也大声呵斥并辇着那只恶狗。这时那户人家听到哭喊声和呵斥声,立马从屋里出来,呵斥打走了那只恶狗,遂把我们引进家里。
那家的男主人还是明白事理的,他说他家的狗咬了我四姐,他们家有责任。他让我们在他们的厨房一角打个地铺先歇息下。同时,他连忙让他的老婆和了一个面团在我四姐被狗咬过的腿部用面团搓揉了许久。他说好在是冬天,又是隔着棉裤咬的,毒性应没有浸入,将息几天就好啦。我父亲问他村子里可有医疗所或药房之类的,他说没有,但有个医术半生不熟的医生,是个年轻人,在镇上卫生所工作。不知今天回来沒,平时村里人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是先去那个医生家,要是他在家就先看下,他家里备有一些简单的医药。我父亲便央求他带着我们一起,去村里那个医生家给我四姐打一针。父亲说怕伤口感染,那家主人立刻同意了。
父亲和我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四姐,随那家主人去往他说的那个半生不熟的医生家。谢天谢地,那个医生正好在家看医书,他说下大雪,山路滑不好走,他就没去上班。父亲问他可有狂犬疫苗之类的,他说没有,但有消炎的青霉素。于是父亲便让他给我四姐打了一针青霉素消炎。打过针后,谢过了那位医生,父亲和我搀扶着四姐,又跟着那家主人往回走。此刻,漫天的风雪搅得人睁不开双眼,夜幕下全是白茫茫一片,已分辨不清哪是我们的逃荒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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