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4年的春季,我回到度过青春岁月的云南边陲,试图捡拾一些记忆碎片。
青山绿水依旧,山茶花如期盛开,如火如荼。只是当年的人和物都已销声匿迹,只有鸟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当年视为比天还大的东西,如今仿佛都消散在蓝天白云间,全无痕迹。
怀着无比落寞的心情,我走进一座静悄悄的山寨。一堵矮矮的土墙下,坐着三五个彝族姑娘,她们神情专注,正在做手工活儿。高原热烈直接的阳光正好洒在她们身上,她们手中的绣片在阳光下发出奇异的光彩。根根丝线绣出的动物、花鸟、人物图纹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没有画稿,没有样品,她们一边轻声细语地交谈,一边飞针走线,配色与构图竟然更独特,可与世间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比美。
我拿过一条织花腰带,那上面绵绵密密,展示着各种各样的绣法:锁绣、堆绣、盘筋绣、破线绣、打籽绣……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出自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之手。她身上背着弟弟,眼神纯净,衣衫素朴,在这简陋的环境里,用一针一线为自己挣出一份体面。
问她这些绣品的用途,她羞涩地低下了头。旁边人说,这是她出嫁时的婚服,这样一直绣,要三五年才能完成。
看样子她在做绣工时,心里是甜蜜的,那上面的花儿鱼儿也是活泼而有灵性的。她也许还没有听说过“工巧”“灵秀”这些词,我不知如何夸赞她那在彩色丝线间游移自如的手指。
我一下子爱上了这些有生命温度的织品。那些日子,白天我走乡串户收集围裙、腰带、背篼、鞋帽、汗巾之类的物件拍照,晚上在灯下一遍遍细细欣赏,记录资料,喜不自禁。有些年代久远的物品磨损厉害,还有汗水和烟熏火燎的味道,虽没有收藏价值,但可作研究之用,我也买了下来。
我从小对美丽的物品就有很高的敏感性,并且偏爱手工做出来的老物件。后来,我搜集、收藏别的种类的东西也多是随心随缘而行。收藏最有价值的地方是,你一见那东西便欢喜,后来又懂得如何欣赏。如果市场价值升高,那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市场价值,自己喜欢过、拥有过,也是人生幸事。
后来,我在自己的太阳画廊策展中国女红作品,也为了慢慢消化近30年的收藏,仔细研读了当地的风土人情,还真学到不少知识。这些纺织物上的艺术是最实用的,也是与人的生活最贴近的。创造者也是使用者,他们从不说“美”这个字,美就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崇高、低下之分呢?
其实,收藏者永远没有创造者聪明。我收集的织品里有几张非常漂亮的绣片,只是好像没有绣完,繁美之处陡然留下空白。有知情者说,她们有自己的生活哲学,“手艺无尽,活路无尽”,凡事做得太圆满,便没有往前走的空间了。她们在一件女红上倾尽心血,在收尾时特意巧妙地留下角落不绣完,是想着下一件会更好。
“花花草草都有性情,瓶瓶罐罐皆有生命。”时代流转,眼看流行时尚日日翻新,还有谁能坐在村寨的土墙下,在暖暖的阳光里,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一针一线刺绣出一片片织品呢?我视收藏的这些物品为无价之宝,因为它们有性情有生命,承载着传统文化的丰盛美丽。只恐人间再难承续这种手艺,每想至此,不胜唏嘘。
历史学家许倬云曾在访谈里说过:“个人的历史最小,最短是人,比人稍微长一点的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长一点的是经济,比经济稍微长的是社会,时段更长的是文化,最长的是自然。”
所以,无论未来AI如何大行其道,大自然的四季轮回大概还是按自己的节奏运行。
近日重新拜读文学大师沈从文的《龙凤艺术》,这本他花费后半生心血完成的力作,给人类留下了来自生活的艺术。真的很赞同张充和所言,“有人说沈从文不写小说太可惜,我以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毕竟,文化的寿命比其他长久,虽短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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