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婶,你家媳妇又在训孙子了,你不劝劝啊。”
“劝什么劝,野马驹要上套马杆,那是他妈妈的事儿,我这儿还有鱼糕要蒸呢!”
下班的人都在排队等鱼糕蒸出来,整个店铺里水汽氤氲,竹制的大蒸笼叠放得比人还高,黄婶不得不踩着凳子,将最高处的蒸屉架上去。
黄婶是个性格爽朗的老妈妈,62岁,老家在湖北荆州,几年前卖掉了荆州老家的大房子,来江苏如皋投奔儿子。来了不久,她就打算在离家不远的古镇老街上开一家鱼糕店,把她在荆州做惯的手艺用上。
她的丈夫黄叔本来不想干这么累的营生,黄婶就启发他:“天天待在儿媳妇跟前,她管孙子管严了你心疼,管松了你又嫌没规矩。老话说,不痴不聋,不为家翁。怎么装聋作哑呢?不如咱们另外有事要忙。”
黄叔细琢磨老婆的话,觉得有理,就租了个小门面,店就这么开起来了。如今,小店生意兴隆,但店门口常年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道:下午4点到5点休息一小时,敬请原谅。
街坊都知道,那是老两口的“接孙时间”。黄婶先去幼儿园接小孙女,回家陪孩子做手工、玩游戏、吃点心;隔半个多小时,再去小学接孙子。黄叔也要趁这工夫回家,把做晚饭要用的菜洗净切好,等着儿子、儿媳妇下班回来。
除了这段时间,多数光阴,老两口都待在鱼糕店里。鱼糜在蒸汽的助力下催发的鲜香,弥漫在老两口的发丝、眉间,氤氲在他们的围裙、裤摆间,也集聚在他们的袖套间。小孙女爱闻奶奶的袖口,说“真香”。
一周当中有这么一两天,儿媳妇要加班,两个孩子就会被带到鱼糕店。每逢此时,放学的小孙女就与街坊的小孩一起玩跳格子;黄婶在门口放上折叠桌和小马扎,大孙子就坐下,磨磨蹭蹭地写作业。
黄叔有时不放心,带着两手正在搅打的鱼糜,伸出头来看大孙子的作业本,一看孩子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就忍不住要指指点点。黄婶就喊他:“打你的鱼糜吧,泄了劲儿就不好吃了。”
黄叔不服气,小声嘀咕:“他写成这样,儿媳妇见了又要生气了。他妈妈也是,30多岁的人了,还是没耐心。”
黄婶笑道:“你管作业你也急。早就说过,咱有分工,老的照料娃娃的衣食住行,学习交给小两口。咱不能越界。” 二
老两口也的确没多少工夫去细管两个孩子。店里只请了两位帮工,都是为给孩子陪读而从打工地返乡的中年妇女,做鱼糕又是一件极其需要耐心与体力的事,一刻都偷懒不得。
黄婶两口子也有分工。黄婶负责将一澡盆大草鱼除去鱼皮、鱼鳍和头尾,再手持片刀,将连着一部分红肉的一整条鱼脊骨完整取下来。这鱼糕要想蒸出来雪白无腥气,红肉去除干净很重要。在黄婶这儿,这连肉的鱼脊骨也不会浪费,她利用空余时间在一旁支起小油锅,将鱼骨斩成小段,裹上生粉,炸得酥脆。鱼糕买得多的客人,附送一份香炸鱼骨,顺手撒上一点儿孜然粉,这是绝佳的下酒小菜。
待大草鱼脊背上的雪白鱼肉被剔去刺、切成片,用凉水反复冲洗,打成鱼糜,黄叔的拿手好戏就开始了。他将一小碗温热化开的猪油倒入鱼糜,再加入少许水和盐,顺时针努力搅打,一直搅打到鱼糜产生黏性,再放入葱姜水和少许鸡精、胡椒粉,进一步搅打上劲儿。两个帮工也帮忙搅打鱼糜。这个步骤很累,不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终于,鱼糜越来越黏稠了,有点儿咬手了,黄婶立刻端来提前轻柔搅散的60个鸡蛋的蛋清。这些黏稠清亮的鸡蛋清要分三次加入这盆鱼糜中。奋力搅打还在继续,鱼糜变得温热,从盆里抽出手来,手上粘连的鱼糜有了胶质感。黄叔抓起一把鱼糜,从虎口挤出一个丸子,放入一小碗凉水中,鱼丸若能漂在水面上,就说明鱼糜可以开蒸了。
黄婶取出不锈钢的蒸框,四周刷油,将鱼糜舀入,表面用刮铲徐徐地刮平,再将蒸框逐一放入圆形的大蒸屉,大火蒸30分钟。随后,黄婶将不锈钢蒸框一一取出,用吸水纸将鱼糕表面多余的水分吸干,将刚才剩下的蛋黄与生粉、食盐调匀后,在鱼糕表面薄薄刷一层,再把蒸框拿去复蒸5分钟,长方体的鱼糕就成型了。
趁热脱模,这时,整个古镇的流浪猫都兴奋地叫唤起来,有的已经向鱼糕店飞奔而来,跳到了古桥旁的缆船石上。顾客买多少,黄婶就像切豆腐一样切下一块,还帮顾客切成均匀的薄片,每一片鱼糕,顶上是金黄的,糕体是雪白的。有的客人转头就递给自家小孩一片,孩子就揪下一半来,去喂缆船石上的猫。 三
忙碌中,黄家媳妇也到了,她偷偷潜到正专心看鱼糕脱模的儿子身后,在他的发旋上伸手轻弹了一下。黄家大孙子回头,一见是妈妈,马上回到小方桌前,愁眉苦脸地拿起了笔。
这天,黄家媳妇显然心情很好,没有因为儿子功课还没做完就玩耍而生气,反而说:“今天开家长会,语文老师表扬你了,说你作文写得好,‘奶奶的鱼糕蒸出来,热的时候上面会微微鼓泡,变得高低不平;等凉了,鱼糕上面的金黄色就矮下去一点点,鱼糕就变平了’。老师说,写得多好呀。花一点时间去观察生活,不要眼睛只盯着书本。妈妈今天总算记住了这句话。”
两个孩子都被接走了,在鱼糕店,老两口卖完最后一块鱼糕,将当天没卖完的鱼头鱼尾用油煎黄,倒入滚水,又倒入几勺剩饭,煮成鲜香醇美的鱼汤泡饭。老两口各吃一碗,剩下的装在一个铝锅里,他们抱着往家走。走过老宅前的拴马桩,走过刚刚上齐排门的酱菜店,走过被月光浸染的高高古桥,黄婶熟门熟路地找到街坊留在那里喂食流浪猫的陶盆或搪瓷盆子,给里面舀上一个鱼头、一勺鱼汤泡饭。
夜色中,很快亮起了一双又一双幽幽的猫眼睛,“狸花”来了,“花臂”来了,“张飞”来了,“胖崽”来了……那些猫很有默契,黄叔黄婶每走过一个饭盆子,就有一两只猫留下来吃饭,其余的猫,擦着老两口的裤脚往前走,跟到下一个饭盆前。这些跟脚猫闻得见两人裤脚上的鱼腥气呢。黄叔蹲下,抚摸一只黑猫的头顶,感慨道:“离开荆州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也有一只黑猫跟了我们一路。”
黄婶说:“算下来,咱离家1500多天了呢。”
黄叔宽慰她说:“人老了,儿孙在的地方才是家——咱到家1500多天了。”
是的,幸好此地也盛产大草鱼;幸好,陪伴儿孙时也没断了一份自食其力的营生;幸好,在这里,他们与流浪猫、与桥洞、与拴马桩对视,异乡的生活也慢慢从青砖缝里长出熟悉感,抵消了当“老漂族”的惶恐。
他们终于在这离家千里之外的江南,找到了部分归属感与松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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