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连怀箴——第三天夜里,她这样对他说。
那时候叶洲正坐在火堆旁,就着炭火明明灭灭的光,凝望掌心两团紫黑色云雾状的瘢记。他的运气不好也不坏,从“连怀箴”那里引出的毒素并没有一下子要了他的命,却也无法完全驱出身体。任凭他使尽手段,总有些毒质盘踞在掌心,始终祛之不去——这感觉就像是在怀里揣着一条冻僵的蛇。从今往后你度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光阴都将是一种奢侈,都有上天的手指冷冷拨弄,清算你总有一天必须偿还的债。
“总有一天……”他低声沉吟,继而猛地将手掌合拢,紧紧攥成拳头。
伴着一阵木柴炸裂的噼啪声响,无数散碎的红金色火星纷纷扬扬地飞入夜空。叶洲从自己无聊的臆想中收回思绪,站起身来照料火堆,转眼看见裹着皮裘躺在上风处的“连怀箴”,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身来。
“……怀……宗主,您怎么了?”他急忙奔过去扶住她,闻言软语,小意体贴,“可要……可要喝点儿水?”
最后一朵白莲在他怀中虚弱地摇着头,好几次张开口,却只是一阵接一阵低沉嘶哑的咳嗽。她的半张脸贴在他肩上,不住地喘息,额间都是汗水——在她昏迷时这样的接触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再寻常不过。可此刻,不知为什么,叶洲就是难以抑制自己胸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终究还是就着他手里的皮囊喝了两小口泉水,又一次试图发出声音。他将耳朵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唇边,只觉得自己半边脸都要烧起来。
残忍而突兀,那句话传入了叶洲的耳膜,细不可闻,却又比晴天霹雳还要震撼三分。
她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分分明明在讲,“我不是连怀箴。”
叶洲本不是戏谑的人,甚至有些古板认真得过了头。可听到这六个字之后,他刹那间的反应竟然是莫名笑出声来。怎么可能?绝世容貌,无双风华,即便是玉京的刀山火海,也不能损她分毫,她怎么可能不是连怀箴?
她的脸能证明,她身上层出不穷宛若神迹的白莲印更加能够证明。她若不是盛莲将军,谁才是?谁还配?
“怀箴……”他实在按捺不住,含在舌尖实太久太久的名字脱口而出,“我是叶洲啊,璇玑营的校尉叶洲,你还记得吧?我在这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怕,我会用这条命来守着你的……你的身子太差,现下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他不住地念着,妄图用他拙劣的口舌说服她的倔犟和执拗——无论什么原因,她是她自己,她是他为之生、为之死的唯一意义,她不能连这个都否认。
可是“连怀箴”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竭尽全力地摇着头否定他的渴望。在她的坚持面前,他竟不由得退缩,一时间双唇翕动,只觉得尴尬万分。
她很慢很慢地将自己的右臂微微抬起……齿缝间缓缓吐出两个字:“莲……印。”
连怀箴右腕内侧有一朵文身般的白莲胎记,多少次刀光剑影,血色战袍随风招展,那朵莲花便在皓腕翻飞间忽隐忽现,烧进他眼中,烙在他心上,挑动他野草般疯长的杂念——他当然不会忘。
只是……只是将她从河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抱着她在无边黑暗中疾奔的时候;为了她情愿用自己的命作赌注的时候;他当真从未想到它。她就是她,他看见的第一眼便笃定,这是宿命或者必然,是他信仰的命运本身——这根本是不需要验证的啊!
身体里的毒一定是发作了,叶洲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胳膊。他又想笑了,可那笑刚刚爬上嘴角,便硬生生地僵住,竟然比哭泣还要苦涩。
“你……别闹。”他说,声音艰涩,嗓子里都是沙子,“你……是生我的气了,怪我没有早些赶来,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是不是?”
皮裘里包裹着的惨白小脸严肃而沉静,不怒自威,甚至隐隐泛出某种高洁气息。就像是一把好刀,火烧水淬千锤百炼,在出鞘的那一刻映在人眼里的凛然雪光。
叶洲在这目光威慑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他狠狠咬地咬紧牙,拿起她病骨支离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隐隐可见之下青色的血管,一丛丛燃烧的火苗的影子便在那瓷白与暗青交织的底色上舞蹈——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微弱至极,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不是连怀箴,我是……连长安。”
我是连长安——这是她在漫长的梦境中最想说、最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她是连长安:幼稚、愚蠢、自以为是、活在幻想里的连长安;被人欺骗、被人背弃、祸及家族、失去一切的连长安;死不悔改、永不放弃的连长安……无论之前的半生多么失败,她只是她自己,她只愿活成她自己。
背负自己的罪过走自己的道路,你们的荣光,我从来不稀罕!
对一个曾经病入膏肓、重伤垂死的人来讲,她恢复得相当迅速。不过数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尽已恢复了知觉,只是依旧太虚弱,无法行动自如罢了。
叶洲自她开口说出那句话起,便彻底沉默下去,仿佛他的沉默是张黑色的铠甲,能够对抗真实的剑刃。他依然殷勤温柔,仔仔细细地照料她的一切,但他的脸始终是冷的,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始终缄口不言。
这是塞上,是深秋衰老而低沉的尽头,天高云淡,金风肃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踟蹰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而行。多年以后,连长安依然会想起那场沉默的旅途,想起头顶晴空的碧色,想起远处山巅的一抹枯黄,想起乌云的影子从广袤的大地上整片拖过,甚至会想起某一日,冰冷的山涧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一切都始终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唯有叶洲的脸在脑海中逐渐虚化,最终融入苍茫底色,再也无法分辨出来。
她情愿记得那一切,就像她情愿忘了他。
每隔三五日,也许是山穴中,也许是树杈上,叶洲总会将她谨慎地安置在某个相对安全的处所,然后转身独自离开,一去就是两三个时辰。他回来时必定会带着不少东西,吃食、药品、衣物,到后来甚至还赶回了一辆马车。他不说话,不肯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们要往何处去,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他不说,她也不问。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很痛很痛的时候,谁对我们好,谁就是敌人,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风也一日比一日更为锋利。每一个清晨,当连长安睁开眼睛之前,她总能嗅到热乎乎的食物的香气。在这连五脏六腑都能彻底温暖彻底抚慰的氤氲之中,她总是想,“无论如何是他在照顾自己,无论如何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她没资格坦然承受他的关照,她不应该这样冷淡对他,她至少该说一个谢字……”
可是,每当她睁开眼,望着他突兀避开的目光,在他别过脸去的瞬间,眼底分明是生生撕裂的挚爱与痛恨,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他其实是恨着我的。”每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连长安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无法克制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他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于是她也冷下去,在皮肤上冻出一层硬硬的壳。
我已失去一切,仅有的只剩自己,不要将我唯一的“自己”也夺了去!
我是……连长安。
宣佑二年十月十八日,深夜。这时刻她本该香梦沉酣,却莫名醒了。宿营的火堆业已熄灭,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在身旁,很轻、很轻地握着她的手。
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正近在咫尺,埋头恸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刹那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长安的心紧紧地纠结在一处,身子不敢挪动分毫。她的沉默和他的沉默,织成了两张比这夜晚还要深暗百倍的网。即使肌肤相贴,即使触手可及,她的世界与他的世界,依然困锁在各自的罗网中央。
“你醒了?”叶洲恍然觉察出她的异样,声音几乎是惊恐的,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尴尬和脆弱。
夜晚赫然有种奇妙的魔力,正因为看不见彼此,正因为他的一反常态,倒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连长安的恨意和愤怒通通不翼而飞,只觉得心如止水。
不知为什么,那句话脱口而出,“我杀了你兄弟,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恨我?”
叶洲愣住,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翻过——是啊,若她是连长安,曦弟不正是死在她手里吗?他还记得绣房的那一夜,她扑倒在青砖地上,染着斑斑血迹的棉质裙裾如花朵般盛开,双肩耸动泪落如雨……他竟然一直没有想起来。他竟然只是不断想着……她不是连怀箴而已……
原来,她是仇人。
“那是……舍弟以下犯上,自寻死路。”他这样回答。他觉得自己应该恨的,可偏偏心中空空如也,半丝情绪也无。
“不是的……不是这样。你的兄弟,他是无辜的……”
即使看不见,他也依然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他——她这样对他说着。
叶洲愕然。
连长安长吸一口气。一定是鬼怪控制了她的嗓子,一定是这样……她尚且无法理清思绪,一连串话语已蓬勃而出,“连怀箴想陷我于不贞,置我于死地,她设计……设计点了你兄弟的穴道,把他放在我的床榻上……而我不想死,所以我杀了他。我不想我的一生就这么……这么被她毁了……”
寂静。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汗水依然贴在她的指尖,夜风吹过,冷飕飕的。
也许过了千年万载那么久,叶洲的声音才在黑暗的彼端响起,毅然决然道:“那不可能。”
连长安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她不该告诉他这些,这委实太残忍,况且毫无意义。连怀箴已死,那个她最痛恨又最亲近的手足骨肉已在她面前彻底化作尘埃——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算计了谁,又何必呢?
可是她依然这样说了,因为他有权知道,因为她必须清算一切——她要与过去作别。
黑夜无边,两个人都在忍耐。许久,连长安听见叶洲用一种极端疲惫、支离破碎的语调喃喃道:“莲生叶生,花叶……不离……您是最后的白莲,您有权利决定……决定我们的……生……死……”
连长安忽然觉得厌倦,无比厌倦,竟然又是如此,竟然又是这样的答案!正因为她不住地挣扎,命运的绳索反而越收越紧吗?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尖利狂乱,耳膜中嗡嗡作响,“我不是最后的‘白莲’,我也不想当什么‘白莲’!我绝不会像连怀箴那样自私而冷酷,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我绝不会……”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叶洲的嘶声怒吼打断。下个瞬间,他的手已伸向她瘦弱的肩膀,恶狠狠地一把攥住,攥得隐隐作痛。
“住口!”他朝她咆哮,“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她惨笑,她以为他要动手打她,甚至……一刀杀了她……她几乎都在想象中感觉到了他的手掌落在她皮肤上那火辣辣的痛……可是,没有,都没有。
宛如一阵风,肩胛上的手骤然松开,血流猛地涌上去。他已风一般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留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里。
这是极冷极冷黎明前最深的暗。连长安努力聚集起最后的勇气,活动虚弱的手脚,一点儿一点儿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手撑在裸露的土地上,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站起来过,没有自己迈开步子向前走……忽然,双肘酸软掌心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下颌磕在尘埃中,唇间隐约尝到了血的甜腥气。
已不会有人搀起她,助她一臂之力……自伤、自怜、委屈和软弱,这些东西她通通不再需要——我们从来都是孤独的,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不会和任何人同路,所有能够依靠的,只是自己,唯有自己而已。
自始至终,连长安未曾落下一滴眼泪。
天亮了。叶洲归来的时候,正是朝阳如血。那泼辣鲜红,仿佛一刀斩断过去与未来的淋漓的伤口赫然挂在天边。他怀中揣着自二十里地外的小村落里寻来的、依然冒着热气的粗麦饼。
夜晚避宿的岩穴外,唯余火堆黑红的灰烬,缕缕青烟还未散尽,人已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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