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上时,没有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聂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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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失去了意义。有时候,我偶尔从书里看到有关时间的数字和符号,例如1234、1939、2046年,还有某月某日某点等累赘拖沓的标记。从那里,我约略能感觉到时间这种东西——它像个浑身长满刺的笨重家伙。我所生活的时代没有时间标记,当我说“现在”,它只表示一个时刻,一个和任何时刻都一样的时刻。唯一的解释是,这时代的步伐之快已超过时间本身。
没有时间,生活就像一个被无数环节串起来的圆,一个圆满的、滴水不漏的圆。我听说过去人的生活曾经像一条线,有终点和起点,人们从线的这头走向那头,然后是结束。我想象不出这种生活,因为我看不到终点,也早就不记得起点。有时候,你会觉得日子漫长,但每一天都无可否认地美好而相似。我们生活得别无所求,因为你所能想到的好事总会出现。在非常久远的时候,我曾经想象过彩色的雪,这个想象也许是蠢笨的,但我确实想过从天空降下彩色的雪。我从没有提起过这个愿望,但很快就有人替我想到了。于是有一天,城市里降下了彩色的雪,那种不会融化、也不带来寒冷的雪,绛红色、橙黄色、果绿色……早超出了我的梦想之外。有那么多人替你经营梦想,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这里的人久而久之便懒得梦想了,因为梦想和现实之间不再有界限。梦想,它大概属于那些无法被满足的可怜鬼,属于被我们抛在后面的那个老旧的时代。而我们被无止境地满足着。过去的书里掩埋了一些发霉的词儿:痛苦、失望、忧郁、愤怒、狂喜、幸福……那些词儿对我们来说既多余又生疏。我们被无止境地满足了,从不失望,也不可能狂喜。
譬如说,我们从不需要寻找爱情,我们也不追求。爱情到处都是,像草和阳光一样。你可以今天在这个女人家里,明天到那个女人家里,后天你就不再记得她们了。爱情就和走路一样容易,你迈出一步,爱情就在那儿。有时候我和朋友们交换伴侣,有时候我们被伴侣交换。没有人会嫉妒、责怪,这种爱情再自然不过了。我们都处在这样的爱情里。
而在这个满足而永恒的时代,有人说起“末日”。那些孤零零的信仰者,信仰他们早已死去的神。我认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孤零零的人了。他们在大路边、广场等人流聚集的地方宣扬末日的言论,而人们只不过笑嘻嘻地快步走过。他们的声音会被笑声和其它杂乱的声音碾过。谁也看不到任何末日的征兆,阳光像任何时候一样明亮,到了夜里,如云彩一样浮在空中的灯会燃亮整个城市,使街道和墙壁都闪闪发光。我们从不怀疑这一切是永恒的。
在这永恒中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那个女人。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和别人一样面带爱情的微笑。我们照例去一个酒吧喝酒,玩各种球类游戏、牌类游戏直到深夜。在去她家的路上,她却要求走进一个街心花园,并要求在那儿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我们坐在那儿,什么特别也没有。我只能看着无声无息飞起降落的车辆,还有天空中忽起忽落的气球——那是现今较时髦的交通工具。而她则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烟雾状的灯。灯的颜色不断变换,因此城市的颜色也不断变换。唯有我们身处在一点点的黑暗中,那是高大的花木投射下来的阴影。
离开街心花园的时候,她说“你会记得这个地方吗”。我感到不解,我说:“记得?可到处都有这样的地方。”“不,那是不一样的,因为时间不一样。”她小声说。“时间”这两个字猛然迸出来真让人意外,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体会“意外”。我们就这样走出花园,我们置身的世界一时是蓝色,一时是绿色,因此景物总是变幻莫测,但这种变化还总是意料之中的。
她和我牵着手走在路上,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握住过这样一只湿润而冰凉的手。在我的印象里,手都是干燥而温热的,存在着同样的温度。我不习惯去想一双手,但这双手又让我意外了。当我们走进她的房间——一个小而简陋的房间,我脱去她的衣裳,我发现她的身体也像她的手一样冰凉。
“别怕,”她对我说,“过来让我暖和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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