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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他者甜

时间:  2024-02-09   阅读:    作者:  温故

  一

  又来了。

  程妤看着走廊上徘徊的身影,心想。

  同桌生病请假,所以值日全是她完成的。冬日的白昼短,仿佛眨眼天就黑透了。

  好在今天是周六,不用上晚自习。

  程妤关了灯,锁好门,这才朝着外头的男生走去。

  “江涞。”程妤一边裹着围巾,一边在冬夜的寒风中哈了口白气,问,“叔叔阿姨又出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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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被唤作江涞的男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精神。

  程妤瞥了他一眼:“你今天又被老师骂了吧。”

  江涞本来正预备将被她塞到围巾里的马尾辫拉出来,闻言,蔫蔫地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老师骂你的声音,隔壁教室都能听见。你做了什么?”

  男生的侧脸已初显硬朗的轮廓,路灯的橘色光晕镀上去,照出了他脸上细碎的绒毛,看起来虽略显稚嫩,却足够温暖。

  “我不就在课桌底下轻轻踢了踢篮球……”江涞的声音在程妤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去,“谁知道,一不注意,球就飞了……”

  304路公交车在朦胧的夜色中摇摇晃晃地驶来。程妤掏出公交卡上车,毫不客气道:“我要是你老师,估计都动手揍你了。”

  江涞不吭声,跟着程妤走到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一坐下,程妤便有些犯困,额头抵着前座的靠背,掩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毕竟,她今天做完了两套综合模拟卷。

  反观江涞,坐下没多久便一扫方才的落寞忧伤,瞧着比程妤还要精神许多。

  “你说姥姥今天会做什么菜啊?”

  “我怎么知道!”程妤拍开他拐她的胳膊肘,“姥姥又不知道你要来蹭饭。”

  江涞昂头哼了哼:“我妈说,临走前会和姥姥打声招呼的。”

  果然,等回了家,一见尾巴似的跟在程妤身后的江涞,老人家便开始殷勤地招呼:“小涞怎么也才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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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一落,程妤便见江涞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在等您的外孙女呀!”

  得,马屁精又要上线了。

  老人照旧很吃这一套,顿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拉着两人在饭桌边坐下:“小涞真乖,这么黑的天儿,还好你陪着我们妤儿!姥姥谢谢你啦。”

  “我才是要谢谢姥姥做这——么好吃的菜呢!”

  程妤实在忍不住:“快吃吧,吃完了就回自己家去!”

  江涞埋头扒饭,鼓着腮帮子摇头:“我有题想问问你。”

  他也有问题的一天?这话程妤一听就知道有鬼,偏偏老人家欣慰得不行:“那妤儿吃完就赶紧和小涞一起写作业去,碗留着姥姥洗,啊?”

  天下老人的脾气都是一样,慈祥的时候特慈祥,可执拗起来,那是谁也拗不过的。

  于是,程妤刚放下碗,就和江涞一起被撵进了书房。

  江涞倒是悠哉,门一关,就迅速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漫画,外头又罩了本英语书装模作样,接着熟门熟路地往书房的小沙发一躺,跷着二郎腿就开始看。

  程妤看着他这一番操作,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家里不是没人,你就不能回家?”

  江涞眼也不抬:“万一我妈突击呢?你这里,我能安心些。”

  得,他还挺理直气壮。

  算了,程妤想,老油条一根,她是管不住他的。于是,她拖出书桌前的椅子靠窗坐下,打算休息休息,奖励完成了两套试卷的自己。

  窗帘在夜风的鼓噪下微微颤抖着,她有些出神,静静地瞧了一会儿比学习的时候认真多了的江涞,而后回头,将视线投向窗外深蓝色的夜空。

  夜色温柔静谧,许久,响起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和擦过窗沿的夜风一样——

  “江涞,我妈要来了。”

  二

  程妤的家庭并不完整。

  她七岁时,父母离异,她跟着母亲生活到十岁后,因为母亲要外出工作,所以搬去和寡居的姥姥一起住了七年。

  早几年,她母亲还会回来,后来组建了新家,便有两三年没见面了。逢年关,通常就是她妈打个电话,说一声“妤儿的学费都打到卡里了”,然后让她去离家最近的自助银行亲自看一眼,这年就算过了。

  说起来,江涞就是去年程妤从自助银行回家的时候在楼道里“捡”到的。

  说是“捡”,一点都不为过,毕竟当时蹲在她家门口对面的江涞像极了一只被主人遗弃、最后又自个儿跑回来眼巴巴地守着门的大狗。

  程妤其实早就认识江涞。当然,不只是因为两家门对着门,还因为江涞太不乖,总在上课时被赶出教室罚站。

  程妤是生物课代表,有时候她去抱作业,一出来便能撞见江涞贴墙笔直地站着。

  次数多了,她想不记住都难。

  不过,从小乖巧到大的程妤一开始并不想和江涞这种不安分的学生扯上什么关系,故而,当时在楼道碰见了,她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头往厚实的围巾里一缩,开了门便径直进去了。

  但之后那一整天,程妤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帮姥姥择豆芽时,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玄关的位置,便总觉得楼道里有少年压抑的咳嗽声。

  程妤虽然不喜欢和江涞那一类的人来往,可扪心自问,她并不讨厌他。

  那还是刚上高一的时候。

  当时她起晚了,也没检查书包,便着急出了门,后来到了站牌,眼瞅着十五分钟一趟的304路公交车开来了,却死活找不到公交卡。她摸了摸口袋,身上又没有零钱。

  她也没注意身边都有谁,只顾想着她现在跑回去来不来得及时,江涞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师傅,两个人的。”

  这个时间点已经快迟到,程妤也不好假惺惺地推辞,便涨红着脸有些尴尬地上了车。那时,江涞已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那天,他穿的是一件黑色连帽卫衣,外面罩着校服。就在程妤准备去道谢时,他便已经打了个哈欠迅速地将帽子一拉,埋头就睡。

  说实话,这声谢迄今为止程妤也没能说出来。但许久后,她才深刻地认识到,有的账不能欠,不然,总有理不清的那一天,比如——

  那时择着择着豆芽,她就鬼迷心窍般地提了一句:“住对面的那个男生好像被锁在外边了。”

  等后来江涞跟程妤越混越熟后,她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被锁在外边的?别不是故意的吧?”

  “想什么呢!”那时江涞正窝在她的小书房里抱着卤鸡腿啃,“爸妈临时有行程,让我自己解决午饭,我本来打算下楼买桶泡面,哪想回来的时候发现手机和钥匙全忘带了。”

  啃完一个鸡腿,吮了吮指尖,他才心满意足地接着道:“看到你的时候,我本来想借手机打个电话,谁知道你不理我,可把我气得,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你刷卡了!”

  听到这里,程妤有些尴尬,“你记得啊……”

  “当然记得,我可是花了钱的!”江涞翻了个白眼,“但后来我想,这样在外头冻坏了,也能让爸妈心疼心疼,看他们以后大过年还敢不敢出去——”

  程妤忍不住插嘴:“你这苦肉计欠水准啊,哪有冻到一半就跑人家里吃饭的?”

  江涞得意扬扬:“我当然不是眼馋姥姥烧的菜,只是当时你一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我就觉得我还非要进你家不可,所以,姥姥一邀请,我就进门了!”

  听到最后,程妤都懒得跟他掰扯了:“幼稚。”

  反正就像至今程妤也没正式向江涞道过谢一样,他也还一直以为当时是姥姥主动去邀请的他。

  想到这些过往,程妤的眼中不自觉便带了些笑意。

  只是,看着随着她的一句话而沉默下来的江涞,她有意转移话题:“听说你们班要打友谊赛?”

  江涞这才稍稍兴奋起来,有些期待地问:“你要来给我加油?”

  程妤往后仰,头靠在窗上,眼中映出蓝色微亮的星光,“我可不来,快期末考试了,还打篮球,你怕不是皮在痒。”

  三

  篮球友谊赛并没有如期举行。

  农历十二月十五,大寒,距离期末考试仅有一个周时,北方迎来强降雪天气。

  整个操场都被厚重的积雪掩盖,一脚踩上去留下两个深坑。

  于是,体育课变成了扫雪课,这个班扫完了,下个班接着扫,跟接力似的。

  程妤和江涞他们班的体育课正好都是下午的最后一节。于是,两个班的人拎着扫帚、铲子一起下去的时候,闹哄哄得跟要去打仗似的。

  这种氛围下,垂头丧气的江涞便颇为显眼。

  “怎么了?”休息的间隙,程妤放下扫帚,绕了小半个操场走过去,问正在闷闷不乐地踩雪堆的男孩子。

  “没怎么。”江涞埋头,只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耳根,瓮声瓮气地回道。

  看到江涞对她的抗拒,她也识趣,慢吞吞地走回去了。

  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自尊心蓬勃强烈的时候,一如他们充沛旺盛的精力。

  周围的同学们已经笑闹开,丢了手里的工具,开始打起雪仗来。

  体育老师显然上节课已经从别的班领会过这阵仗了,制止了几句,没人肯听,也就没管了。

  程妤远远见着江涞被人扔了一团雪球,正搓着脑袋、龇牙咧嘴还击时,心中没来由地一堵,双手用力将雪一揉,用谁也没听见的声音道:“不说算了,谁管你呀!”

  程妤就读的这所高中学风很好,为了争取时间学习,不管离家远近,中午和下午的时候,学生们基本都不会回家,而是选择在食堂解决温饱。

  因此,一到吃饭的点儿,食堂基本都是人满为患。

  而且,男生们跑得快,猴儿似的,下课铃一响,就争先恐后地往食堂冲。江涞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好在他爱跑,托他的福,打从跟他熟了以后,她没有一顿饭是落下的。

  可今天她觉得烦躁,在江涞来找她时,用不大却又确保他能听到的声音转身跟同学道:“我不去吃饭了,需要我帮你将铲子拿回去吗?”

  余光里,程妤看到江涞的脚步一停……

  晚自习是语文,老师让学生练习写作。

  作文好写,开头直接一段排比,接着三个例子一铺,最后归纳总结,升华主题,最多四十分钟,程妤就能搞定一篇。

  可这晚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咬着笔杆,托腮看着教室窗外黑沉的夜幕下覆雪的胡杨,半个小时了,却连开头都没写出来。

  青春多敏感而懵懂,不知如何遮掩,情绪便往往直接显露出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程妤闷头踩着脚下路灯投射在白雪上的影子,将跟她搭乘了一路车的江涞甩得远远的。

  等江涞追上来的时候,她又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他的后面。

  总之,她就是不肯同他并肩。

  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她不对劲儿了。江涞有些无措:“你怎么了?”顿了顿,觑了眼沉默的她,他想到什么,又小心翼翼道,“饿了?”

  程妤别开脸,语气生硬:“没怎么。”

  这三个字便像是一个信号,福灵心至间,江涞瞬间明白过来。他弯身,带着些讨好意味地向她解释:“因为比赛取消了,我才不开心的。不跟你说是、是……”

  说到最后,江涞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有点不好意思,怕你觉得我幼稚……”

  气氛一时凝滞。

  不一会儿后,映雪的夜空下响起男孩子微恼的声音:“不许笑!”

  “我没有。”

  “你有!再笑,我就打你了!”

  某栋楼的楼道的灯亮起,伴随着踢踏追逐的上楼声,女孩子的声音清甜含笑:“姥姥,江涞要打我,你快来——”

  可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妈?”程妤看着前来开门的女人,原本弯得似月牙的眼睛微微睁大,僵硬地问道:“您不是说期末考试后才来吗?”

  倚着门的女人也很不安,双手来回轻轻地搓着,望了望自己女儿身后一瞬间警觉起来的男孩,勉强扯了个笑出来:“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妈妈想着好久没有陪你过了,所以……”

  四

  程妈妈开始每晚在小区门口等程妤回家。

  于是,连着几天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车后的程妤跟她妈并排走在前头的江涞暗暗地生了气。

  一种被抢夺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也知道这很荒谬,毕竟女儿跟妈妈亲近,哪有他插一脚的道理。

  江涞虽然浑蛋,对长辈还是有礼貌的,可在面对程妤的妈妈善意和蔼地打招呼时,他却总是冷着脸不回应。

  久而久之,连程妤都看出了他的敌意。

  “你不喜欢我妈啊?”下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程妤向往常一样接过江涞一口都不肯沾的青椒丝,按惯例,又将自己盘子里的肉作为他帮忙打饭的答谢品给夹过去,“她……其实,没有我跟你说的那么坏……”

  母女天性,嘴上说着有多讨厌,其实心里就有多孺慕。

  江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心里仍旧不舒坦,拨着食盘里的食物,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回道:“没有啊,我没有不喜欢她。”

  程妤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江涞却皱了眉,带着些讥讽地打断了她:“再说了,就算我不喜欢她,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喜欢不就行了。”

  食堂喧闹,浓郁的油烟味中充盈着食堂阿姨的吆喝声和学生们打闹的嬉笑声。可角落里江涞和程妤这一处却安静下来。

  一起吃饭的朋友们见势不对,三两口扒了饭就打算溜,溜之前还算有良心地拿胳膊肘拐了拐江涞,掩嘴提醒:“你好好说话,一张嘴刻薄谁呢?!当她和我们一样啊。”

  江涞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对,又见程妤垂头沉默的样子,也有些后悔地抓了一下头发,小声嘀咕:“当然不一样……”

  身边的位置一空,立马就有新的同学补了上来。新补的同学迟钝,也没发觉两人的不对,甫一落座,就和他的伙伴讲起笑话来下饭。

  气氛紧张的时候,旁人的欢声笑语也不失为一种缓解的办法。

  江涞看准时机,自己给自己搭台阶:“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吧,正好是周末,你打算怎么过?姥姥要煮长寿面吗?煮的话,能不能给我也煮一份儿,我妈说我太笨了,得沾沾你的福气,看能不能聪明点儿。”

  “我妈说带我出去玩儿。”程妤埋头咬着青椒丝,也很给面子地让江涞下了台阶,“明年吧,明年我们高考,到时候再让你沾我的福气。”

  “哦。”江涞听着她故作淡然的声音里藏不住的期待,慢吞吞地扒了一口饭,“玩得开心。”

  周六不上晚自习,如果不去程妤家蹭饭的话,江涞一般都是和同学玩到晚上才回家,但今天他没什么心情,于是早早就了回家,打算看几场球赛。

  他妈难得没出差,在厨房给他煲排骨汤。

  煲到一半,她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拿着锅铲出去看了看,回来的时候在围裙上擦着手,顺嘴跟坐在沙发上瞅着电视眼珠子都不带动的江涞道:“说是程妤的弟弟发高烧送医院了,这不订最近的一班航班走了。”

  边说,她边往厨房走,带着些埋怨的意味:“儿子是自己生的,女儿就不是啦?”说着,她又从厨房里探出头,冲着江涞:“明儿妈妈不上班,你跟程妤说,让她来咱家过生日,阿姨给她做长寿面。”

  江涞看着荧幕上自己喜欢的篮球运动员那帅气的三分投篮,平静地应了一声。

  傍晚又下起了雪,绵绵密密的,不大会儿便铺了厚厚一层。

  等到夜深时,屏住呼吸,仿佛便能听到雪花絮絮落地的声响……

  程妤从梦中惊醒,枕面上的细小纤维被泪湿,毛毛的,有些刺人。她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时间,二十三点五十八分。

  正打算继续睡时,她的手机突然一震,有电话打进来。

  “看楼下。”

  “干什么?”

  因为哭了太久,她的嗓音有些喑哑。江涞却不一样,他的气息有些急促,像是刚跑了四百米。

  程妤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

  楼下路灯昏暗,但聚集到那正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挥舞着清雪铲的男孩身上时,却明亮如夏日的阳光。听筒里有风流动的声音,但并不妨碍他的语音清晰地传过来。她看着他郑重其事地介绍着花坛边上的三个雪人:“这个是你,我专门从我妈插花的瓶子里偷了一朵山茶来给你戴上;这个是姥姥,我做得最结实,因为我希望她健康长寿;这个是我,是不是很高?你别不服气啊,我本来就比你高……”

  程妤扶着冰冷的窗框,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最后,时间跳到“00:00”——

  “生日快乐,程妤。”

  不必觉得被抛弃,因为这世上总有旁人疼惜你。

  五

  期末考试结束没过几天就是除夕。

  江涞的父母郑重地跟他承诺今年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过。当然,主要是对门那家老小一早就被接去南方过年了,这要还把他一个人扔家里,可没有谁会再在他被锁在门外边时把他捡回去了。

  不过,江涞觉得陪不陪都不打紧,毕竟他自小就是在这种缺少陪伴的环境下长大的。而且他虽学习不好,可性格通透,明白有得必有失,所以,并不强求和怨恨选择了为他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的父母没能好好陪他。

  相反,男孩子野惯了,待在家里反而坐不住。这不,这天年夜饭一过,江涞便约了一群朋友出去玩儿了。

  街上行人少,不过处处都张灯结彩,红通通的灯笼映照出浓浓的年味儿,空气里还弥漫着刚刚响彻夜空的爆竹声及未来得及消散的硝烟。

  天已晚,江涞吸了吸被寒风吹出来的鼻涕,掏出手机发短信。

  正在玩儿小炮仗的朋友凑过来一看,见通信录上的名字,都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有人故意怪腔怪调地念短信内容:“新年快乐,在干什么?”

  有人语气暧昧地搭茬:“在想你呀。”

  被耳根通红的江涞一人捶了一拳后,他们才哈哈大笑着跑开。

  不过,回复的短信姗姗来迟,江涞都要疑心自己的手机是不是坏了的时候,才叮的一声:“在写作业。”

  江涞看着这四个字,忍不住翻白眼:“真没意思,大过年写什么作业!”

  这次的短信回复得很快:“那你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

  江涞咧嘴乐,脑袋里一瞬间便出现了程妤发这条短信时眉头微拧、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他也没继续回复了,打开键盘拨号,都不用翻通信录,直接便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来的一串数字摁上去。

  嘟嘟两声提示音后,电话被接起。

  “喂?”南方的正月相较北方来说温暖潮湿,电流轻微的沙沙声都无法掩盖住女孩子似乎在水汽中浸泡得柔软的声音。

  江涞呼吸一滞,像是和她暌违已久般,突然紧张起来。

  “喂,是我。”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是你。”程妤语气中带着些隐而不察的笑意,“干什么?”

  “就、就……”江涞抓着头发,吞吐半天,最后傻里傻气道,“给你拜个年啊。”

  “别,我可没红包给你。”

  “谁稀罕你的红包!”江涞吸了吸鼻子,决心给自己扳回一局,“你刚不是问我在干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你等会儿啊,先别挂电话——”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个“窜天猴”插在地上点燃,话筒对准它,等它咻的一声蹿上天后,才得意扬扬地把话筒放回耳边:“现在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吧!”

  程妤泼冷水:“私自燃放烟花爆竹,小心警察叔叔把你抓起来!”

  “得了吧,警察叔叔只会抓你这种大过年还在写作业的小怪物!”

  程妤哼了一声:“小怪物骂谁呢?”

  江涞嘴快:“小怪物骂你!”

  他一说完,心知上当,立马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程妤倒是笑得很开怀:“看,暴露身份了吧。”

  江涞听着她笑,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咱们这儿昨天又下了一场大雪,我扛着铁锹又去把那三个雪人夯实了一遍,还把来搞破坏的小屁孩都凶跑了。”

  所以,雪人还没化……

  “你还会回来吗?”

  “会啊。”

  江涞抿嘴笑,无视已经走远了的朋友们的招呼,垂头将许是被风刮得通红的脸埋进灰色羊绒围巾里,小声又乖巧地回道:“哦。”

  ——那我等你。

  六

  程妤是在开学前一天的晚上回来的。

  当时为了调整作息,江涞很早就被他妈撵去睡了。只是,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却有根弦被紧紧地钩着,瞪着眼辗转反侧半宿,直到听到走廊上窸窣的脚步声,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江涞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等他妈按照原来的时间打算去叫他起床时,看着已经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的儿子吓了一大跳:“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江涞蹬了蹬鞋,头也不回地跟他妈挥手:“去赶早班车!”

  程妤好学,每日都是赶早去学校读书。

  可等江涞兴致昂扬地奔上车后,眼睛在清晨空荡荡的公交车上搜寻了好几圈,也没见着想要见的人。

  莫非比他更早?他在心里嘀咕,结果到了学校后,跑到人家教室,趴在窗户上一看,还是不见她。

  这样一来,他便有些沮丧了,原本被喜悦涨满的心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全泄光了,以至于等感受到这种落差的他真正见到程妤时,便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了。

  甚至,他还有些委屈,看着喘息急促、直到下午快放学时才出现的程妤,不由得质问道:“你怎么一整天都不见人?”

  “有、有点事儿。”程妤撑着膝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

  她的鬓角微微汗湿,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跑。北方晚冬的风还带着寒意,将她潮红的脸一吹,便像是春光一朵娇艳的桃花徐徐盛开。

  江涞一愣,心中仅有的几丝怨气消散,然后低头,带着些微的紧张和不自在:“你是跑着来的?”

  当然,他还有半句话隐在唇齿间没好意思问出口。

  ——“你是专程跑着来见我的?”

  青春之所以美好,便是在这些含而不露的心思当中,总能窥见一些朦胧又青涩的情感。

  程妤原本恢复的脸色一瞬间又涨得通红,因为人本能的行动往往能胜过所有经过精细修饰的语言。

  不过,她还试图掩饰,结巴着:“你之前不是在电话里跟我说开学第一天要和我们班打友谊赛,我、我这不专程来加油的……”

  江涞眼睛乱瞟,以一种“自己毫不在意,只是随口一问”的语气干巴巴地道:“给谁加油?”

  程妤梗着脖子:“当、当然是给我们班。”

  江涞挠头的手顿了顿,觉得自己原本平息下去的怨气腾地又冒了上来。这也直接导致了那场友谊赛在他无数次带球三步上篮、线外三分没有一个人能限制他后,最终以二十分的巨大分差给赢了下来。

  对面班级的啦啦队垂头丧气,不过,仍旧还是帮赛场上的球员们递水、递衣服,江涞的视线扫过去时,便正好看到程妤拿着一瓶水递给一名男生。

  江涞穿衣服的动作一僵,原本因为赢球获得的好心情霎时消弥。

  此刻,他比之前友谊赛被取消还要郁闷。

  于是,有意地,江涞并没有再像今早去赶那班可能会有她的早班车一样去挤那辆晚自习下课后她会搭乘的304路公交车,反而慢吞吞的,眼瞅着304路晃悠悠地走远,才出校门,搭上了另一路会经过许多站的公交车。

  他生气,反正就是毫无缘由地生气。

  江涞也知道自己很没道理,但年少的情绪总是来得直接而汹涌,在他自己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时,它们早已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当然,这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只需要程妤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和一罐酸奶。

  “我看你了,也给你加油了,你今天打得很好。”少女的声音软糯,手中握着的酸奶混着她身上清甜的味道,“喏,给你的,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别生气了。”

  楼道的声控灯亮起后又骤然熄灭,这也恰好地掩盖了江涞眼中闪动着的、明亮的光。

  他悄悄地吐息,试图让自己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可紧接着黑暗中又响起了程妤的声音:“其实,我今天就是专程去看你比赛的。对不起啊,江涞,我要走了……”

  七

  姥姥病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可对于那具年迈的身躯来说,并不好受。

  “姥姥原本的打算是在这儿陪我到高考结束,等我上了大学后,再搬去我妈那儿,但是,就在年后我们准备回来的时候,她忽然晕倒了。”

  程妤和江涞并肩坐在楼下的小花坛上。

  花坛沿铺的瓷砖缝里还积存着些许未消融的雪,手指触上去的时候,似乎摸到了冬天的尾巴。

  “其实,后来你再次打电话找我,告诉我开学你有比赛要打的时候,我有想过和你说这件事的。可是——”

  她并不知道怎么开口。

  除夕那晚,她明明才答应过他,自己会回去的。

  “妈妈回来的时候,并不想带上我,毕竟办理转学手续,将房子挂在租赁网站上这些事都不用我出面,可我觉得,我得和你正式告个别。”

  程妤低头,脚尖在地上轻轻地点着:“谢谢你啊,江涞。”

  沉默许久的江涞终于开口,哑着嗓子,轻声问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帮我刷公交卡,谢谢你帮我抢位置,谢谢你帮我抱很重的作业,谢谢你在我值日的时候等我,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其实,程妤是一个敏感自卑的人,她在家庭中的缺失注定了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因此,从小到大,在旁人眼里,她都是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

  可江涞和她截然相反。

  他张扬、热烈,小太阳一般照耀着周围的人。这让程妤深深羡慕着,与此同时,却又躲得远远的。

  毕竟,这种人,一看就知道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可谁料他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地将她拉进了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喜怒哀乐,每一种情绪都表达得淋漓尽致,不用刻意去掩盖,也不用试图去隐藏,教会她绽放出青春本该有的面目。

  “弟弟很好,虽然才两岁,但是肯将玩具分享给我。妈妈一直在教他喊姐姐,他也学会了。”说到这里,程妤顿了顿,摊开掌心,接住从已经冒了新芽的树梢上落下来的一片枯叶,“那个家……我之前虽然一直在抗拒,可其实我融入得很好。”

  “所以,江涞,我要走了。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做个约定。”

  江涞偏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她:“什么约定?”

  程妤抿唇,微微红了耳根:“有些东西,历久而弥新,而光阴尚早,我们也还有大把的时间,所以,即便分开,也没什么。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得看一看彼此的决心。”

  “你说。”

  “如果你愿意为之努力,那么一年以后,我们念同一所大学吧。”

  远处有春日姗姗而来的长风,将枝头冒尖的绿芽吹得舒展。

  许久,寂静的幽蓝色夜空下,终于有男孩子带着些微笑意却又轻缓坚定的声音响起:“看在你还特意跑回来看我的分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吧。”

  花坛边的雪人还没有化开,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一如路灯下那被拉得很长的、并肩而坐的两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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