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社区“读者之家”,有一段偶遇。
”你好!你是最近才来这里玩儿的吧。”一个包子脸的女人,弯腰凑到我身边探询似的问道:“你读什么书?”
我说:“你认识我吗?”一边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躲过女人口中呼出的大蒜气。
“我在这里玩了好几年了。社区的工作人员我大部分都认识。”女人声音有点儿大,嗓子眼里满是热情和自信。
“我搞声乐的!我带了一个团队,我的团队里,有好几个主唱,有乐队,阵容很强大的。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我给你发几个视频看看,我参加过市里举行的许多大型比赛。”
“我的微信已经满了。加不了了。”我眼睛盯住书页上的插图,那是一张湖光山色的风景画。
“微信好友加不满的!”她打包票似的说。“加一个吧,我有好多参加比赛的视频,你看看我唱的好不好听。”她又靠近我一点儿,亮出了自己微信的二维码。
“他的微信确实加满了。来,你加我吧。”刚进来的是我妻子,她去楼上灌开水去了。她的及时出现,避免了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尴尬。
“你们是两口子,我早知道啦。”包子脸女人说。脸凑到了我妻子面前。妻子稍微往旁边让了点儿身子,拿手机扫了一下包子脸的二维码。她也被大蒜气味儿呛了一下。
“你们在哪儿住?我在那个小区住。”她拉住妻子的胳膊,走到北面大玻璃窗边,伸手向窗外远处指去。
“我女儿也住那小区。她结婚了,在市政务大厅上班,我女婿工作也特别好。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里。我单独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每个周末,我女儿女婿就会带我外孙女儿到我家里吃饭。我们安阳人最会做吃的了。我给他们做一大桌子菜。”
“是吗?”妻子漫不经心地说。
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妻子和我都各自看手里的书。
包子脸走出这个叫“读者之家”的图书室。我见她进了对面摆满桌子椅子的大教室。走廊两边都是透明大玻璃窗,从这边屋里看过去,大教室里一览无余。那里刚刚散场。好像是一个教授歌曲的大班。刚才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退休了的阿姨叔叔、大姐大哥。包子脸坐到了前边讲台尽头的钢琴旁边,开始弹奏一首不知名字的钢琴曲。教室中间还有四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围坐一起,他们大概在切磋唱歌方法吧,一会说话,一会儿高门大嗓的唱歌。有时候还会有笑声传出来。
“这些退休人员真不错,学学唱歌多好,比整天坐在麻将桌上强多了。”妻子说。
包子脸在唱啦。“声音还真不错,应该是学过声乐的。”我说了我的看法。
妻子说:“刚才,她往我微信里连发了七八十来个短视频。”妻子打开其中一个,看了看,好像是一个什么活动现场,包子脸站在台子上,口型夸张的在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听起来像回事儿。”妻子说。
我的心思又回到了手里的书本上。这是一本唐宋诗词。我近来在读苏轼。
“啊哦,你在听我唱歌啊!我唱的好不好听?”包子脸又在说话了。她不是在那边唱歌嘛,又回来干什么!真害怕她那满嘴的蒜味,毫不客气地喷到脸上。
”挺好的。”妻子说。
“我在那边弹钢琴,那几个老头儿也不走,老在那儿说说笑笑。他们唱歌真是难听死了。你们听到了吗?”她寻求共鸣似的,眼神扫过我的脸,又去扫妻子的脸。
妻子点点头:“他们是挺欢乐的,状态不错啊。”
“不错啥呀,难听死了!一点儿专业知识也没有,就是在那里瞎唱。他们是附近村里人。他们都住在安置房里。村里人,你想想,会是啥素质?歌儿唱得那么难听,还在那里唱,恶心死人了!”
妻子笑了:“我说的是他们状态不错。年龄大了,来社区唱唱歌,聊聊天,挺好的。”
包子脸看着我妻子,半天不说话。“你不懂声乐吧?你会唱歌吗?”
“我偶尔唱唱歌。”妻子漫不经心。
“你没学过声乐吧?你肯定没学过声乐。”包子脸嘴角微微上扬,有一丝丝不屑了。她喜欢自问自答。
“我从小就爱好唱歌,年轻时候差点儿去参军呢。我大姐和大姐夫都在部队。我大姐原来是打算让我进部队文工团的。他们住部队大院儿,我住在他们家里,一等就是三年,部队一直不到我们县招女兵。我年龄大了点儿,我父亲就在我们县里办了招工手续。我当了工人,很快有个供电局的人看上了我,使劲儿追,后来就结婚了。”她叹了口气。
“后来,是我妹妹参军去了部队,还是我妹妹运气好。我大姐说妹妹不如我素质好,但是她有好的机会。我们弟兄姐妹六个,五个都在这个城市安家了。我有个兄弟在军事研究院工作。我大哥前年去世了。我在安阳退休以后就来了洛阳。我老头儿还没有退休,他工资有五六千呢。你们大概知道吧,电业局是垄断单位,工资高,各种福利也多。”她滔滔不绝,说起来没完。
“这个社区活动中心还挺大的。”妻子说,“活动项目也不少。”
“这个服务中心五层楼,东边A座,是综合服务区,政务大厅就在那里面。这边是B座。文化活动也挺多。有葫芦丝班,萨克斯班,二胡班,钢琴班,古筝班,口琴班,还有初级英语教学班。隔壁是舞蹈教室。舞蹈教室对面是我的声乐团队活动室。多数时候,会有一帮老头老太太在那儿唱戏。”
“我的团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我们几个主唱都是从小就有爱好,是唱了一辈子的。我们参加市里的大型比赛,拿过好多奖的。我们乐队几个人也是老手。他们都很给我面子。愿意跟我一起组建团队,我们一起出去演出。我们一周集合一次。”包子脸一脸得意,说得又快又急又响亮,生怕我们没有认真听,用夸张的眼神特别提醒我们。
“你们不知道,走廊西头那间钢琴室里,有几个学钢琴的,其中有俩人说想进我们团队,我都没法说她们。我告诉她们,像我们那样的团队,没有一定水平,谁都不可能让进的。一个女的还说,她进去不弹钢琴,她给你们端茶倒水做服务。你想想,我能叫她进去吗?就她们那水平,差得远着呢。”
“嗯,社区生活真的很丰富啊!”妻子随口附和。“楼上呢?楼上还有啥活动?”
“楼上还有大的图书室,书画室,乒乓球活动室,还有一些机构。”包子脸确实蛮熟悉情况的。
“你们别看社区工作人员怪多,其实有好些都不是正式工。听说正式工大概不过仨俩人。别看他们整天在大楼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们其实没啥保障。不像我们有退休工资。”她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看透了她口里说的那一群人。
“你知道得还挺多的。”我随口说了一句。
“刚才都跟你说啦,我在这里玩了好几年了。社区的工作人员,我大部分都认识。他们知道我歌儿唱得好,都挺给我面子的。”她说,“你说话那口气叫人不舒服!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还不信!你可以打听打听别的人。”
我干嘛要去打听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不过偶尔来这儿读读书。这是我心里想的,我没说出来。说出来大概她又要质疑了。
“我刚才去五楼打开水,一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说,三楼也有开水,让我以后就近去三楼打。”妻子说。
“别听她瞎说!三楼的烧水设备早坏了。那个服务员长得还算可以,素质可差死了。她也说过我。嫌大家打开水把地上弄湿了不便打扫。你们不了解,打扫卫生的那帮人,她们都是村里人,你想着她们都是啥素质!”她口气十二分肯定。
她可能是站累了,拉过一把椅子坐上去,又用一只脚勾过来另一把椅子,椅子腿磕刮着地板,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她脱掉凉鞋,赤着脚跷到了那把椅子上,两只脚对着搓了一会儿。我看看妻子,妻子笑了。
“素质高的人,谁干打扫卫生那活儿。”她嗓门有点儿高,妻子赶紧看了看走廊那边。
包子脸都不怕别人听见,你操什么心。我私下想。
“快中午了,你们咋吃饭呀?”她问我们。妻子说,“早上吃饭晚,回头再回家去做。你呢?”
“我回去也是一个人。我在机关食堂吃。那里有工作人员用餐补贴,饭又好又便宜。我经常在那儿吃。”她好像看穿了妻子有点儿疑惑,就解释起来,“我机关里的朋友给我弄的饭卡。我以前还有一张市政府食堂的饭卡,我以前在那边吃,后来钱用光了,去充费,人家说我用的是别人的卡,人都退休了,不能再用了,就把卡没收了。”她有点儿愤愤不平的样子。“我就又找朋友弄了一张新卡,来区政府食堂吃饭了。说实话,还是市政府食堂饭菜更好些。来这边吃也是将就一下,省得回去做。”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来一包酸奶,塑料袋包装那一种,用牙齿咬开一个角儿,滋……滋……滋……地吸起来。吸奶的声音很刺耳。不知道她怎么不拿吸管。
“你经常喝这种酸奶?”我好奇的问。
“当然了,我是很在乎饮食质量的。每天至少俩鸡蛋。”她真的从手提袋拿起来一个茶叶蛋,“你看,我还有煮玉米,鸡爪子,我的营养很全面的。”
“你吃了这些,还能吃下去饭么?”妻子也好奇了。
“我都是半晌才续一点儿零食。这些不是这会儿吃的。我一个月退休工资三千多。你呢?你开多少工资?”我发现她说话跳跃性很大。
“五千多点儿。”妻子说。
“你五千多?”她愕然。半天不说话。
“你呢?你开多少?”她又问我。
“八九千。”我故意多说一千,看看包子脸啥反应。
她更加愕然。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我老公的工资卡我拿着,都拿了几十年了。我老公一个月还另外会给我钱。
妻子说:“工资卡在你手上,还另外给你钱?”
包子脸想了想说:“我老公单位好,还有好多福利工资呢。”其实她刚才都说过她老公开多少工资了,现在又说。“我过生日,我老公给我买一千多的礼物。”她越来越兴奋。咳了两声,一口痰吐到了地板上。
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听来觉得有点儿别的什么味道儿。我看见妻子也在认真打量她了。
她用力吸酸奶,袋里几乎吸光了,她还在使劲吸,“滋滋”的声音更大了。她把头发绾在后脑勺上打了个髻,可能头发稀少的缘故,有假发的成分在里边。一张脸是半老徐娘的那种肥胖,眉毛是纹绣过的,使整张脸透着几分俗气的妖艳,眼袋松弛犹如两只卧蚕,嘴唇是涂过口红的,颜色属于大社交场上那一类。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人,那是故乡小城里人们常常议论的一个人,人们叫做“老妖婆”的老女人。那女人在一个人流量挺大的菜市场边上,开着一个杂货店,生意虽然不咋好,但是路过的人,都常常要扭头瞅瞅老妖婆在不在店里。那个老女人,脂粉抹得十分厚,白乎乎的那种样子,眉毛和嘴唇的颜色都很夸张,皱纹很多也很深,脂粉虽厚仍然难以盖住那些不争气的皱纹。叫她“老妖婆”,也不是大家商量着那样叫,事实上,谁第一眼看见她,心里都会自然冒出“老妖婆”或“老妖精”这类词汇:她浓妆艳抹;她都七十多岁了。
“你们不走吗?我要去吃饭了。去迟了会没饭吃。”她把翘在椅子上的一双脚抽回去,放进凉鞋里头,踢踏了几下,凉鞋完全套上了一双赤脚,站起来走了。空的酸奶袋子,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
第二次再见到包子脸,是在一个午后。快两点钟,我们走近读者之家,房门虚掩,屋里没开灯,窗帘遮了一大半窗户,光线有点儿暗。我俩推门进去,随手打开了门口的开关,刚要去书架上抽那本唐诗宋词,从桌子后面传来打呼噜的声音,有点儿像男人的,又有点儿像女人的。我走过去看,连在一起的五张椅子上,竟然是包子脸仰面躺在那里,嘴巴张得好大,正拉风箱一样在那儿打呼噜呢。
我赶紧退回来,回到东面这排桌子后面坐下来。妻子走回去关上门,在我旁边坐下轻声说:“这种地方,她还睡着了,呼噜这么大,好像很解乏。”包子脸动了动,大概是想翻个身,手搭在了书桌边,“啪”的一声。我们以为她醒了,等了一会儿,呼噜声再起,手还搭在桌子上。她继续睡觉打呼噜,我们在旁边看书。我们不干扰她睡觉,她可一声声呼噜连天的在干扰我们读书的心情。
两点半以后,走廊里往来的人多起来,对面教室里已经坐了好多人,参差不齐的二胡曲此起彼伏,人们在正式上课前纷纷拉着练习曲。包子脸还没有睡醒。这时候,几个小学生相互追赶着跑过来,“嗵”的一声把门撞开了,嘻嘻哈哈一阵儿吵闹声顿时充斥着读者之家。
包子脸被惊扰了美梦,从椅子上爬起来。“你们这群孩子,真是没有素质,吵死啦。”
孩子们围在南面窗户下的电玩桌上,你争我抢的扒拉电玩,看彩灯忽隐忽现,没有人搭理她的呵斥。
“这些孩子,一到假期,跟野马似的到处窜,哪里都有你们,烦死了!”
这次有个孩子听见了。孩子扭头说:“阿姨,我们是小学生,我们不是野马!”
“管你们是啥!公共场所,能不能安静点儿?”她怒气未消。
一个小男孩儿说:“咱们小声点儿,阿姨生气了。”
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说:“别理她,这老婆婆很讨厌。”
“谁说我很讨厌?再说一遍试试!”
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女的过来找孩子,碰巧听见包子脸在怒斥:“谁家孩子?谁家孩子这么没有教养?还敢跟大人顶嘴!你家大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没素质!”
“谁家大人没素质?你说谁家大人没素质?”找孩子的女人一把拉住自己孩子。“别以为你站在台子上唱几首歌就是有素质啦。老辈儿人都说了,剃头、戏子下九流!你以为你有多主贵呢。下九流!”
“你骂谁呢?你骂谁呢?”包子脸站起来,把一把椅子撞翻了,铁腿撞在瓷砖上,发出一串儿刺耳的尖音。
“说你呢。整天在社区里转来转去,光是唱歌也就罢啦!今天说这个没素质,明天说那个没素质!打听事儿,说闲话就是你的专业!我看谁的素质都比你高!”
包子脸气得脸儿发白。正想回击过去,有人进来把孩子和女人一起拉走了。其余孩子见他们头儿走了,大概也没了兴趣,一哄而散。
我们被这突发事件惊呆啦。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在仅仅几分钟就结束了战事,读者之家很快恢复了安静。
包子脸气鼓鼓坐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赤脚踩在地板砖上,就去寻找凉鞋,穿上一只,却找不到另一只,把椅子扶起来,才看见凉鞋被倒下的椅子腿挑到墙角去了。穿上鞋,也不看我们,提上手提袋走啦。
妻子打开手机,把好友栏里那个名叫“卿卿”的女人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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