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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似幻

时间:  2024-05-07   阅读:    作者:  叶长贵

  清晨,刚刚洗漱完毕,明德就来电话说,今天,他实在太忙了,请了另一个人来接我。

  明德是我的结拜兄弟,他的家就在我家的坡背后。今天,他的儿子狗娃结婚。狗娃的媳妇,就是我那远房表弟董超的独生女。

  董超的家,就在我家对门的院子里。十三年前,也是这个石榴花开的五月,董超的侄儿董礼,从云南江城领回来一个名字叫白川梦的女子。正式结婚的头一天傍晚,董超带着董礼上门来请过我。遗憾的是,那夜我突然生病,没能前去贺喜。要不然,我一定要把白川梦请到身边,问一问她,是江城哪里的人,是否认识一个叫白琼的女人。但,随后转念一想,江城的地盘那么大,她可能也不认识白琼。即使她那个地方的确有叫白琼的女人,未必就是我心中的白琼。

  因而,我就在心中祈祷:入驻“康德老年公寓”十二年后的今天,但愿能够在明德家,见到早就想见到的白川梦!

  正诧异间,一辆银色宝马突然停在我这被薄雾缭绕的八号房间窗外。随即,从车上走下来一个陌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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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陌生女子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瓜子脸、柳眉细眼。着一套玫瑰花旗袍,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上海牌自动金表。

  第一眼看见向门边走来的她,我就情不自禁地发愣:她,多像我那个日思夜想的老情人白琼!认识白琼之初,她着的就是这一套玫瑰花旗袍。尤其是对方手腕那一块金表,仿佛就是我当年去新疆喀什出发前送给白琼的啊!可是,年龄不符合哟。从对方那粉嫩、细腻、饱满的面容上看,顶多三十来岁。而我的白琼,她现在已经五十出头了;据可靠消息,每五万人之中,就有一个容貌相似的人。江城现在有十万多人,有个与白琼相似的人也就不奇怪了;再说那样的手表,厂家又不止生产我那一块。

  虽然如此,我仍然注意到,我在注视她的同时,她潮湿着眼睛,也在注视我。此刻,虽然她面带微笑,但却掩盖不住她的重重心事。因为她的眼皮有些红肿,仿佛刚才伤心地哭泣过。我不想继续尴尬下去,正了正衣襟。问:“姑娘,你是……”

  女子像触电一样的身子一震。走进门来,她含笑:“我是明德叔派来接您的。”

  对方没有报上尊姓大名,对我也没有一个称呼,因而,我仍疑惑地看着她。

  女子伸出一双温润如玉的手,首先将腿脚不利的我,轻轻地扶上副驾驶座,将我的轮椅车放到后备箱里。随即,她边开车边问:“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许多年都没有见面了的好朋友。”我如实地答。

  “她是哪里的人?”

  “江城璧山村璧山寨人。”

  “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她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是我一直都爱着,但因残疾不敢再爱的爱人。”

  “您们是怎么认识的?”

  往事入眼,我遂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一九八六年,我在江城一带做药材生意。在那个雨季来临的头天晚上,我突然病倒在白琼家的土楼上。那天早上,她提着马灯,上楼来取腊肉为我饯行。在明亮的灯光下,见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当听过我的描述后,她就安慰说:“你别急,我这就去山里给你采药。”顿时,我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转眼之间,三天过去,可我的病情依然没有什么好转。这时,白琼那当区长的父亲白富,就对起床煮早饭的她轻声地说:“他那是寒症,可能有传染,一天两天是治不好的。这些日子,你每天都冒着大雨往深山里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吃了早饭,你还是打发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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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土楼上的我,虽然在病中,但耳朵照样的灵。听到她父亲的那些话,我也觉得亏欠她的太多的了。于是,待她父亲回到寝室后,我强打起精神,缓步走下楼。背起放在屋角的行李,我就来到厨房门口向她告辞:“阿妹,今天,有个约好了的朋友,要与我在江城‘浙江饭店’会面。这段时间,我给你添麻烦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将没齿不忘!”说完,我转身就望大门外的、四十五公里外的县城的、蜿蜒崎岖的山道上而去......

  白琼从厨房里疾步跑出来,拦在我前面。瞟了一眼门外大雨暂停后的水汪汪的泥地坝,她就不容我分说的,将我肩膀上的行李卸下来,往屋角一甩。随即,她牵着我的手,走进她的闺房,叫我在她的绣床上躺下。给我盖好被子后,她就朝寝室门外大声地说:“你安心地住,我不怕你传染。只要有我在,没有哪个敢把你从这里赶走!”

  “宝马”接近“三一八”国道,女子缓下车速。让过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绿色小车,她把车开上了正道。这时,她才轻声地问:“当时,您心中是啥滋味?”

  “除了感激,就是无限歉疚。”

  “您那病,几时好的。”

  “一个月之后。”

  “病好了,您就走了?”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有一天,我看见她一边给我熬草药,一边在看复习资料。问过,才得知她想去考乡干部。”

  “那与您有什么关系?”

  “那,的确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但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应该帮助她一把。”

  “她领您的情了吗?”

  “没有拒绝。”

  女子拿眼角刮了我一下:“她后来考上了吗?”

  我点点头:“四十五个考生之中,她比第二名高出三十八分。”

  女子微笑:“您非常兴奋吧?”

  “是的,很兴奋。她心想事成了,我不仅有种成就感,而且还有种报恩后的释然之感。”说到此,我话锋一转:“不过,那种的感觉,短暂得像一缕青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是该离开她时候了。”

  “她让您走了吗?”

  “她没有吱声,只是不住地落泪。倒是她的父母,他们坚决不要我走。”

  女子瞟了一眼车窗外那破雾而出的旭日,她非常不解:“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二老都说,我与他们的闺女单独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是他们的上门‘姑爷’(女婿)了。”

  “所以,您就留下来了?”

  “是的。因为我也真正爱上她了。”

  女子眨了眨丹凤眼:“于是,您与她成婚后,就向寨民们继续宣传,山外,尤其是像成都、重庆、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周边的广大农村,这些年的巨大变化,就苦口婆心地对他们说,要想发家致富,首先就得改变陈旧、落后的思想,转变各自为阵,小富即安的思维和观念。从而,大家万众一心的团结起来,以滚雪球的方式筹积资金,利用‘众人拾柴火焰高’的优势,修公路,建水库、电站,建设木材加工厂、牛肉罐头厂……是吗?”

  我十分惊诧:“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迟疑了片刻:“那是从明德叔告诉我的。”

  那些事,除了大哥、母亲在外,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但是我不能保证,他们没有给我当广播筒。因而,我带着几分虚荣的嗔怪:“这个明德,真会往我脸上贴金啊!”

  女子笑了笑。问:“您与她感情那么深,怎么又没有在一起呢?是她当上了乡干部后,就变心了吗?”

  “不,是我想学一门时兴的技术。”

  “您这个理由简单了一点吧?”

  我一阵沉默。

  “宝马”转过一道大弯。女子目视着前方,她紧抓不放的问:“能够说一下吗?”

  我表面上轻松:“没有什么好说的,就那么简单。”可是,我的耳畔里却立刻回响起了当年,在她所在的乡政府的寝室里休息时,无意之间听到从窗外飞进屋的那些话:

  “那小子真能耐,把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的大美人都搞上手了。”

  “当然啰,人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大老板嘛。”

  “狗屁大老板。他那种铲点、剥点的生意,就是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也会。”

  “听说,我们的区长大人,不是已给他谋了一个当中学教师的工作吗。”

  “依靠老丈人起家的男人,算什么本事?”

  “是的。那样的男人,在外,人模狗样的,在家,就像个龟孙子。”

  ……

  当时,听到那些话,我气得七窍生烟:我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怎么可以在背地里这样嚼舌根呢?

  可是,随后冷静下来一想,他们说的有些话的确有些道理。着为堂堂男子汉,要想让白琼永远都看得起,就得自立自强;要想在别人眼里有分量,就得走出老丈人的翅膀铺设的浓荫,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来!

  事有凑巧,正当我为找不到更好的职业愁眉不展的时候,那天傍晚时分,我突然就接到二叔一封加急电报。看到电报中“速喀什艺。”四个字,我的眼前忽然一亮。

  得知我马上要去万里之外的、家住喀什的四叔那里学习无线电维修技术的消息,白琼在晚餐的桌子上,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父母,她就伤心地哭起来:“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我在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是不是,阿爹、阿妈,他们在哪些地方怠慢你了?”

  爱人如此伤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我马上解释:“阿琼,你多想了。学无线电技术,是我很早就有的心愿。”

  白富与妻子对了一下眼。道:“即便如此,也用不着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呀!”

  我一心想当个脱离老丈人的庇护的硬汉子。因而,我也显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说:“阿爹、阿妈、阿琼,其实我也不想跑那么远。只因四叔已发了那个话,我要是不去,就显得我‘狗坐箢篼,不受抬举’了。”

  白富沉默了片刻。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四叔本人,就是无线电专家(谎言)。我想,在他手下学艺,最多不超过半年(真心话)。”

  顿时,整个屋子一片寂静……

  不曾几时,“宝马”走出“三一八”国道,驶过一座百多米长的石拱桥,来到相对狭窄、蜿蜒、僻静的乡间小道上。这时,女子缓下车速,她回头看见我的眼角挂满了泪花,送上一张香帕。待我擦拭之后,她又关切的问:“您们分别之时,都给对方留了点什么呢?”

  我记忆犹新的说:“她在我左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送给她一块旧手表,还有就是‘半年后就回来’的承诺。另外各自保存了一张,我们二人的合影照。”

  “感情如此之深,您为什么又‘赵巧送灯台,一去不复返’呢?”

  “到喀什四个月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百善孝为先,我只得立刻回老家。父亲的病,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虽有了一些好转,但仍未彻底脱离危险。所以,我就对自己说,到县城里去打几天临工吧。只要父亲的病情再平稳一些,我就回江城与她团聚。可是哪里知道,上班第四天的下午的黄昏时刻,因一场意外的事故,我就被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了!”

  女子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随即,她就见异思迁:“所以,您为了心中那份真爱,就请求邮递员盖上‘查无此人’的章,把她频频的来信,一一地退回去了?”

  我又是一阵惊奇:“又是明德给你说的?”

  女子摇摇头:“不,这是我猜的。”

  “你可以去当心理学家了。”

  “您过奖了,我们交流这么久了,就是再蠢,我也多少懂得您一些想法了。”

  我悦色浓郁:“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公平起见,我也给您讲一个故事吧。”

  对方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她不愿意通报姓名,也在情理之中。因而,我释怀的一笑:“请讲,我一定洗耳恭听!”

  女子点头,把“宝马”开上一段相对平直的道路,她就打开了话匣:

  从前,深山里有个女孩,她爱上了一个远方的小伙子。有一天,他在无意之间听了旁边人几句议论,就以有急事的名义,负气远走他乡。当时,那女孩已经身怀有孕。大约六个月之后,她产下一个女婴。按照半年为期的约定,他应该早就回来了。可是,无论她怎样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飞鸽传书,他就是没有丝毫的音讯。她的父母,亲人、朋友,都劝她别等了,说他可能早已成了负心汉了。可是,她一点也不为之动容。就是在十七年后的那个暴雨倾盆的一天,她和她的父母在视察了水库建设工地,返回途中遭遇公路塌方遇难时,她仍然坚信,她的丈夫还在痴心地爱着她。所以,临终前,她执着女儿的手。说:“你这(川梦)名字,就是我对你父亲痴情愿景。你阿爹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一定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了。所以,你以后一定要想法嫁到你父亲的家乡去。无论有多艰难,无论用多长的时间,你都要找到他,搞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来也巧,是时她的牛肉罐头厂里,就有一个她父亲的家乡人。所以,在她妈妈过世三年后的那个五月,她带着母亲的遗愿,跟着他就到了他的家乡。

  我诧异不已:故事的前半部分,好像我与白琼的!但那只是一瞬间:毕竟,对方还是个不认识的人。况且,这世间上的事,哪里有这么巧?因而,在一阵寂静之后,我关切地问:“那小女孩,找到她父亲了吗?”

  女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找了十多年,终于找到了。”

  “她是怎么找到的?”

  “一次走亲戚。阅览他家的书时。无意之间,在那本小说书的页片之中看到的。”

  “页片里?”

  “是的。那本小说书里面,夹着一张她父亲和她母亲的合影照。几乎同时,她又知道了她父亲有两个名字。”

  我又一阵诧异:我与白琼也有一张合影照。从前,我也是把它夹在一本小说书中的。可惜的是,那本小说书,现在始终也找不到了。至于名字,我曾也有两个,一个是我现在的名字,一个是在异地求学时,我自出心裁取的。这个在异地求学取的名字,最初只有我那当邮递员的表哥知道,连我父母,兄弟妹妹都不知晓。自然,其他的人,他们更是不知道了。当初,我给白琼的,就是那个在异地求学的名字。因而,我有些忐忑不安的问:“难道是她父亲把他的两个名字,都写到那合影照的背面了?”

  女子摇头:“不,她是在偶然间从她父亲的一个亲戚那里知道的。”

  我为之庆幸。问:“她父亲的家,距离她现在的家,远吗?”

  女子没有马上回答我,她小心翼翼地开着“宝马”。直到“宝马”走过一段长达百来米的凹凸不平的水洼地带,爬上一个大约三十多米高的垭口,看了一眼距此差不多三百来米远的张灯结彩的院落,她才有些感慨的说:“应该说,既远,又近吧。”

  听到对方那是是而非的话,我有一种醉酒的感觉......

  明德和他的亲朋好友,今天有些奇怪:在午宴到来前的那一个多小时,屋里屋外,三百多位身着各色盛装的宾客,除了六位认识我的长者前来问候了我几句外,就只有一大群小孩,像观看稀有动物一样地围绕着我的电动轮椅转了几圈。其他的,他们彼此谈笑风生,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更让我迷糊的是,接我回来的那个女子,下车,把我扶上轮椅,将我推到主人家门前的大水泥地坝上,客气了几句,走进屋之后,就没了踪影。尤其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按理说,这样的酒席场,我即便是明德的结拜兄弟,也只能在次于主宾的桌子前落座。可是,明德和他的父母,他们非要把我安排在主宾中的首席位置:与我并排的是明德的老父亲,右边是明德,左边是董超。对此,我如坐针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明德一家人,酒席还没有开始,就晕头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惆怅间,我的面前来了两对新人。我认得这两个男子,他们一个是明德的儿子狗娃,另一个是董礼。其她两个女人,她们都顶着红盖头。但是,我还是猜得出,走在他们旁边的一定是他们的另一半。不明白的是,董礼和白川梦,他们早在十年前就结婚了,此刻为什么还如此做作?

  一阵“干爹,请受干儿、干儿媳一拜”的声音,瞬间打断了我疑惑的思绪。礼尚往来,我献上薄礼:“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我以为这是明德、狗娃,他们对我最佳义气的彰显。到此,令我热血沸腾的场景就过去了。可是哪里想到,刚刚坐好,董礼身边的白川梦,突然掀开红盖头,她与董礼差不多同时跪下:“爸爸,我就是你和白琼的女儿,请受女儿,女婿三拜!”

  顿时,我大感意外。要不是面前这些活生生的人头攒动的画面,时时撩拔着我湿润的眼睛,要不是这错落有致的桌子上的杯杯美酒和琳琅满目的佳肴的香味,时刻刺击着我的鼻翼,要不是明德父亲用干瘦而有力的手不停地拍着我的后背,一个劲的叫我赶紧应声,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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