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约会还是批斗会

　　我其实真的不想谈论前夫，尤其是不想与男人谈论，就像不想谈论我那已经严重缩水的股票一样，对我来说，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触及，都是身心的双重轰炸，我纤细柔弱的身心已经被情感的风雨侵蚀得不堪一击。

　　于是，常常自觉又不自觉地回避过往，又或者说是自觉又不自觉地逃避过往，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感纠葛，那些分分合合，那些爱与怨，点点滴滴，会聚，累积，到最后都毫无例外地演变成了创伤，血淋淋的，总是结不了痂。

　　可这并不表示我就完全不愿意听男人谈论他已逝的婚姻，谈论他遭遇过的女人，尤其是谈论对他来说印象最深，或者与他肌肤相亲时间最长的女人，比如他的初恋，再比如他的前妻。坦白说，我非但不是完全不愿意听，相反，我简直还有些热衷于此，只要逮着机会，就会别有用心地采取或非常生动或有点生硬的启发式，诱导男人说他的情史。——当然，这个男人肯定不是我的什么人，即使有可能是我的什么人，也是在成为我的什么人之前。我不知道这应该叫什么心理，我只知道如果换位思考的话，我应该鄙视我自己。但是，那个晚上，谁也没有权利鄙视我，包括我自己，因为我没有企图作任何的努力以诱使男人暴露他的隐私;当然，我也无力阻止一个男人裸奔，如果这个男人决意要裸奔的话。当我在男人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西餐厅里正好响起《遇见你是我的缘》这首歌。每次这首歌响起的时候，我的心都会咯噔一下，就像有个锤子猛地敲开了自己心上的一个缺口，往事便要如潮水泛滥。

　　那个晚上，我的心同样咯噔了一下，但不是因为音乐，而是因为在餐厅等我的男人。那是个不容错过的男人!那么儒雅，那么谦和，那么大气!难得的是还有相当显眼的胡须;更难得的是，夏日炎炎，头发也没有弄成刺激人的平头，不长不短，随意地覆在头上，显出某种恬淡与潇洒来。其时，他很放松地坐在餐厅里浅绿色的沙发上，深邃的眼神透过镜片意味深长地看着走近他的我，他那粉红色的衬衫在他魁梧的身上张扬出生命鲜亮的光彩，几乎令整个餐厅都黯然失色。但最令人动心的还是眉宇间含而不露的忧郁与嘲弄混合而成的气质，这使得他看上去有种超凡脱俗的名画效果。

　　我可以发誓，当时，我的外表是绝对温婉优雅的，我的内心是绝对愉悦宁静的，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个男人会带给我一个浪漫愉快的夜晚。

　　男人自作主张地给我要了咖啡，他说感觉我会喜欢咖啡。

　　他的感觉是对的，我喜欢他的感觉。

　　我们的话题便从咖啡开始，这是个美丽的话题，也就是个美丽的开始。

　　他说，欧洲人第一次接触咖啡的时候，他们把这种充满了蛊惑力的饮料称为“阿拉伯酒”。我立即惊讶地接口说，真的吗?阿拉伯酒，原来我竟然也会喝酒。

　　男人笑了。

　　我，很，浅薄?我有些不安地问。

　　男人摇了摇头，继续说，在奥地利的维也纳，咖啡与音乐、华尔兹舞并称为“维也纳三宝”，咖啡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欧洲可以说源远流长。

　　维也纳不是音乐之都吗?咖啡竟然可以在音乐之都与音乐相提并论!我继续大惊小怪。不知道男人是没有在意我继续泛滥的浅薄，还是不想在意我的浅薄继续泛滥，他盯着我看了看，依然笑着说，欣赏咖啡，外显的芬芳总是与温暖的心意并存的，就像欣赏爽心悦目的女人，眼福与心灵之福也总是并存的。

　　我有些崇拜这个男人了，喝了多年的咖啡，从来没有深究过咖啡的来源及发展，以为那不过是显示自己小资的一种做派。

　　男人端起咖啡，与我碰杯，一滴咖啡意趣盎然地在他的嘴唇上欲留还休，说不出的性感，我不由得看傻了。

　　你，在想什么呢?男人放下杯子，略微偏着头看我，目光炯炯有神。

　　慌乱之中，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现在想来，我都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我问，你对咖啡怎么这样有研究呢?就好像是咖啡店老板一样。

　　男人不说话，身子往后倚靠在了沙发上，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我这样问的时候，看见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感伤。

　　我的确曾经是咖啡店的老板。男人说。

　　我不由得张大了嘴，还没等我弄清楚自己准备又发出什么样的惊叹，男人接着说，不过，准确说，我前妻才是咖啡店的老板，我只是个挂名。

　　终于说到前妻了，终于无可回避地说到前妻了，终于还是要无可救药地落入俗套。那个晚上，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不愿意男人言及他过去的婚姻，更不愿意他言及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我多么希望我们俩就像没有过婚史的清白男女，彼此都是第一次与异性约会，第一次与心仪的对象坐在飘着浪漫情调的咖啡店里，谈着咖啡无可比拟的浪漫，然后静候着彼此叩开彼此似掩非掩的心扉。

　　如果我想要阻止男人继续这个话题，可以随便扯一句关于天气什么的，又或者可以选择上洗手间什么的。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因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

　　男人已经刹不住车了，尽管说话的语速依然保持不紧不慢，但语气却给人勇往直前的感觉。

　　应该说我前妻是非常漂亮的，因为小时候学过舞蹈，还学过钢琴，所以她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极具诱惑力。当初，我就是被她身上这种特殊的味道所吸引，进而狂热地爱上她的。——男人也采用了男人们一贯喜欢的先扬手法，对此，我习以为常，于是，我点头，微笑，默叹。

　　或许，男人把我的表情当做了对他回忆前妻的鼓励，他的思绪很快便像脱了缰的野马，我只能眼看着并紧跟着他撒蹄子狂奔。

　　男人说，我们很快就结婚了，结婚之后，我才知道(瞧，扬过之后就是抑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一开始抑，我就紧张)，她的脾气要多坏就有多坏，我得像侍候公主一样侍候着她，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我像个全职保姆一样，包揽了全部家务，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就完成了由将军到奴隶的角色转换。

　　我感觉哪里有些不舒坦了，需要挠痒，但不知道应该往哪抓，我喝了口咖啡，脸上表情一准有点怪异，但男人没有留意，他陷落在自己的情绪中。

　　他继续说，这也就罢了，因为爱她，我愿意辛苦些。可你知道她有多难侍候吗?不是挑剔菜没有他女友老公做的好，就是责怪衣服没有熨妥帖穿不出去，要不就是埋怨煮的咖啡味道太怪，没法喝。

　　我感觉越来越痒，越来越需要抓，但还是找不着着力点，我端杯子的手变得僵硬起来。后来孩子出生了，为了保持身材，她坚决不给孩子喂奶，所以，不怕你笑话，给孩子喂奶都是我的事。说完这话，男人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他一定将咖啡当做了酒。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以为只有男人才这样呢。我老公就是这样的人，非常的大男子主义，简直把老婆当做了他的战俘。我终于忍不住开了腔，一开腔自己吓了一跳，赶紧闭嘴。男人抬头看了看我，不知道是不是沉入往事太深，似乎并没有听明白我说了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最初我忍着，因为我爱她，我希望她感觉幸福，我变着法子想让她高兴。有一次我知道河东新开张了一家饼店，老婆饼味道特别棒，就提早下班，从河西紧赶慢赶赶到河东，买了两斤刚出炉的老婆饼。可是，一到家，我老婆，不，是我前妻，她黑着脸坐在客厅里，直问我为什么晚回来半个小时。我笑嘻嘻地把老婆饼递给她，她居然抢过去，扔到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破口大骂。那天，我冲出家门，跑到附近公园里，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你好可怜啊，可我也好不到哪去。有一次我老公，不，我前夫过生日，我给他买了件衬衫，他说太难看了，说我真是没有品味，当时，我很委屈，回了他一句，说那衣服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他居然甩了我一个耳光，说我蠢，叫我滚蛋。那个晚上，我也跑出了家门，也冲到了公园里，也躲在没有人的地方，也伤心地哭起来。

　　男人终于从往事里收起心神，他温柔地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们彼此发现对方眼中都有泪光闪闪。倘若情节能够就此朝着以身体接触来抚慰彼此灵魂创口的方向发展，那么，这个夜晚，在虫吟蛙鸣之中，或许会有一对寂寞的男女走成一对恋人。但是，情势似乎已经变得不能由我们掌控。

　　如果不是后来她(他)背叛我，我其实不会离开她(他)的。我们异口同声说了这句话。听到对方的声音，我们都愣住了，接着，男人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你先说。我说。

　　你先说。男人说。

　　还是你先说吧。我说。

　　后来前妻开始嫌我赚钱少，天天唠叨，说嫁给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凭她的姿色，做什么样的阔太太不可以?我想想也是，她跟着我没大富大贵，的确委屈她了。为了妻儿，我就趁年轻再搏一搏吧。一咬牙，下海了，背井离乡，赚的钱都汇给她了，她用我的血汗钱开了家咖啡店。五年后，我兴冲冲回来，等待我的是物是人非，鹊巢鸠占。

　　我不由得握住了男人的手，说，我们真是同病相怜。前夫下海，三年就发了，第五年带着个骚狐狸，还有个快一岁的孩子回来……我们的手再一次紧紧地握在一起，我感觉到他的手柔弱无力，类似于女人的手;不知道他是否觉出我的手粗糙僵硬，类似于男人的手。

　　可耻的前妻!

　　可耻的前夫!

　　可耻的女人!

　　可耻的男人!

　　可耻!

　　可耻!

　　在咖啡店门口分手的时候，我们咬牙切齿地骂道，然后各自转身，激动却又漠然地离去。作者手记：

　　有人说爱上一个人只需一分钟，但要忘记一个人或许就需要一辈子。我想说，走进婚姻或许只需要一个冲动的闪念，但要走出一段失败婚姻的阴影，却需要我们一生的努力。爱情的创伤还可以用另一段爱情来抚慰，但婚姻的创伤却不是用另一段婚姻能够抚平的。婚姻的力量是可怕的，破碎的婚姻的力量尤其可怕。其可怕在于，我们深陷更多的不是自责，而是对另一半的怨恨，只要逮着机会，就控制不住要拿出来晾晒。

　　可其实，我们内心深处知道，婚姻的破裂绝对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就如同偷情绝对需要两个人配合一样，婚姻中的争吵，冷战，都与两个人坚守自我有关，倘若我们能够多作换位思考，或许，我们婚姻成功的概率会大很多。

　　又想起那句话，爱一个人，不是我们付出了多少，而是我们放弃了多少。懂得为爱放弃，我们才真正理解了爱的内涵和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