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万清泉去妻子的居住地休假,这是一所驻军医院,处在较偏僻的山区,地势也挺高,有海拔八百多米,林木茂盛,比较凉爽,因此,他逃离酷热的都市躲到这里来避暑。然而此地正处在北纬30度线上,立秋前后的烈日在这里是很显神威的,凉爽只是与那些火炉似的城市相比而言。他到达的那天正是立秋,在这地方,把立秋后的十八天叫做十八只秋老虎,是一年里最热的一段时间。
这天晚饭后,万清泉搬了个竹椅子坐在门前纳凉。清风徐来,飞鸟归林,山上的树木衬着天上的霞光,附近农家的炊烟在山冲里袅袅升起。医院里晚饭开得早,而社员们这时还在田里收割。这山区霜期长,日照不足,因而只种中稻,此时割稻子,以平原上的农时而论,说夏收晚了点,要说秋收又早了点。
妻子收拾好家务,也拖了把椅子出来,同万清泉闲聊。“我们科里有个病号问起你。”
万清泉茫然地看着她,始终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熟人在这里住院。
她笑了笑又说:“那个人神神经经的。”
“你干吗损人家。”
“他的右臂骨折,拿不了笔,还成天用左手写呀写的,偷偷摸摸的不知写些啥。”
“这是刻苦学习嘛,怎么能说是神经呢。”万清泉常常在她面前唱些高调,半真半假的。
“昨天吧。他逞能充积极,要帮护理员去伙房端菜,人家看他那吊着的胳膊就担心,不让他端,他偏要端,结果把一盆菜全扣到地上了。”
她突然停住不说。他们好像听见这栋房靠大路的那头有人高声呼叫着:“董护士。”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这不神经吗?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也不会打听一下,就那么一路叫,一路嚷地找过来。”
万清泉不这么认为。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闻其声,知其人也。万清泉笑了。
来人是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蓝条衫病号服,右手用绷带吊着。董护士给他拿来一把椅子。
他坐下来,也不客套,张口就问:“万干事,你还记得宋乡生吗?”万清泉在军区文化部文艺处工作,常发表点文艺作品,有些知名度,这个宋乡生先前对董护士说很仰慕万清泉,初次见面却这么唐突问话。董护士嗤嗤地笑,心想:这还不神经?
万干事一边“啊、啊”应酬,脑子里迅速检索,慢慢才醒悟过来。一年前,文艺处收到一封信,处长交给万清泉处理。那是封什么样的信啊,写信人正是署名“宋乡生”,他说他很想搞文学创作,正在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表现年轻人的崇高的爱情。信中附有他的创作计划,一份粗略的提纲:一个叫施沃(显然是“是我”的谐音)的青年,在农村同一个姑娘相爱了。姑娘后来招工进城,又同她姨妈的儿子相好。施沃非常气愤,坚决要求参军离开家乡。他入伍后,那姑娘又主动来信要求重归于好。施沃在中越边界打仗负伤,终身残废,姑娘再次宣布断绝关系。施沃在医院养伤期间,和一个出身高干的女护士真诚相爱了……宋乡生请求军区文化部出面给他请三个月的创作假。于是,万干事给他回了一封信,希望他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学好文化知识,经常写些日记,多积累一些生活素材,再从短篇小说练起,指出他信中提供的东西,是断然不够一部长篇的材料的。
“你这是上前线负的伤吗?”
“哈……”他放肆地笑了一阵,然后沉下脸说,“很遗憾,万干事,我没能捞到那种机会。‘施沃’的确是我,提纲前半部分是我的亲身经历,后面上前线是我的愿望。”
“你这愿望还是好的嘛。”
“好个屁!”
天哪,初次见面,说话就如此粗俗。董护士对万清泉撇了撇嘴,他笑着摇了摇头。
宋乡生接着说:“我知道,好的愿望不一定有好的结果。当然了,我写爱情决不是赶时髦题材的无聊耍笔杆子,而是为了追求真理。那《离骚》里说,‘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邀以求女。’万干事你一定读过,知道其中含义的。”
想不到他竟有屈原的艺术天才。这不能不使万干事有些吃惊,你不认为他浅薄无知也就不能说他是好高骛远。
“你的想法还是不错的嘛,只要努力,前程还是远大的。”
“我可不那么乐观,我们这一代人是生不逢时,童年时经济困难,少年时天下大乱,青年时就业竞争。”
万干事见他很随便,也坦率地说:“不能这么看吧。再说,现在艰苦的不止青年一代,中年人、老年人都有苦衷。”
“得了吧,”他挥动那健康的左臂说,“我要能早出生十年,当一阵红卫兵,冲杀他一回,再去吃尽苦头也甘愿。你看那张抗抗、孔捷生、张承志、王安忆那些人,不就是那样滚出来的。”
宋乡生异常顺溜地提起这些现在名震文坛的青年作家,想来读过他们不少东西,万干事于是问:“你那部长篇小说写出来了?”
“你别再提那话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董护士插话:“你成天偷偷摸摸写呀写的,原来是写长篇小说呀。”
“不是,不是,”他急急争辩说,“别听你老头挖苦我,我怎么会是写小说的材料。”他又转而对万干事说,“万干事你给我的那封信,嘿嘿,说实话。呃!这蚊子好厉害。说实话,我的那渺茫理想,遭到你那一盆冷水,真把我逼得往另一条道上闯了。”
他抬抬用绷带吊着的右手,万干事疑惑、心跳,那信中有伤害他的语言吗?
他又欢快地笑了:“你别怕,听我说下去。你那么认真对待那么一封令人可笑的信,让我很感动。看来写作是同我无缘的了,我把眼光放到鼻子底下来。我是油料保管员,我们那贮油罐不完善,每年挥发的油成吨计算,而且汽油蒸汽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危险。我想搞点,唔,改革吧,对油罐密封。”
万干事高兴地说:“这好哇。”
不料,他又反驳道:“好个屁!搞了三次,失败三次,最后这次败得太惨,我不小心从油罐上摔下来,喏!”他又抬抬右手给万干事看。
万干事明白了他那右手负伤的原委,觉得这小伙子真正是个人物,便又鼓励他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嘛,不要灰心。”
“话虽如此,其实呢,一个人要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董护士拿来一盒糖,“谢谢,我不太爱吃糖。我提出搞密封的时候,我们油库的上级领导机关正好开科技工作会议,很强调抓科研革新工作,很支持我的建议。怪我自己不争气,没有趁这个大好时机,一气把它搞成。如今,事过境迁,上级对科技工作咋呼得不那么凶了,我把五百块钱的经费花得没个影,再加这跌伤人的事故,你想,哪个领导还放心让你搞?”
很长一段时间的冷场,董护士再次把糖盒端到宋乡生面前,他才拿起一颗。
万干事忍不住问:“你准备撤退了?”
“撤退?往哪儿退?”他好像同万干事吵架似的说,“退到美国去?现在有些人千方百计往外国跑,可惜我没有那天、地、人的条件,叫我往哪儿撤。”他吃下了那颗糖。万干事摇着扇子不吭声,等待下文。
“不瞒你说,我最近想到一个,唔,大题目。”万干事仍沉住气,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你说,世界上还有比我们中国更高度集中统一的国家吗?中国大地上的哪一粒砂、哪一桶水我们共产党管不到?”对他一连串的问题,万干事没有作任何表示,因为一下子还揣度不出他的新花招到底是什么性质的货色。
“喂,我可不是说全面专政那套玩意儿,或者以为我要加入社会青年中那些极端民主化的行列。我认为,我军庞大的、低效率的后勤急需改革。我为了几吨油差点送了小命,太不值得。其实,大量贮备本身就是一种浪费,自然损耗不说,还要大量人力物力来维护。”
万干事这回找到话了:“备战嘛。”
他不以为然地说:“备个屁!你别再搬朱元璋的老法子啰。要不要贮备呢?当然要,问题在于贮备方式,我刚才问你话的目的就在于此。我们只要随时掌握我国生产分布、物资库存的情况,平时民,战时军,打起仗来按预定方案调配。可现在,我们干吗把国防开支花在积压贮备、军工养闲上呢?!比如说这所医院吧,董护士你是比我清楚的,编制三百床位,长年不足一百人住院,有时只有十来个病号,这是办病院?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如此备战,不把国家备穷才怪呢!”
怪有意思的,年轻人啊,万干事真有点佩服他了,于是问:“小宋同志,那你说怎么办呢?”
“我要写一个东西,题目是关于我军后勤体制问题。不是我闲得无聊,也不是我认为总后那些人是专吃大米干饭的,反正我是个兵,几年兵饭也不能白吃呀。当然,我的方案还需要更详尽的材料数字就好啰,遗憾的是,有些数据我很难搞到手。不过,就我所知道的东西,大体上还能说明问题。”
“很好很好。”
“有件事求你。”
“只要万干事能帮上忙,乐于相助。”
“领导要我今年复员,你能不能为我说说话,让我多干两年,能转成志愿兵那就更好。”
万干事心里折腾开了,他后面讲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他道别,连客套话都忘了说。
看着他那远去的模糊身影,万清泉心里不知怎样祝愿他才好。
月光下,附近稻田,农民们陆陆续续收工回家去,实行了责任制,他们上工下工不再是统一的了。风把松涛送过来,天边涌起几朵乌云,隐约还有闪电,看样子要下雨。这场雨一下,送走了秋老虎,炎热的夏季才算过去了。秋老虎,你是真正的夏天,热烈而真诚,不像春天那样温情脉脉、扭捏作态,也不像秋天那般久经世故、老沉练达,亦不似冬天那般心灰意懒、冷酷无情;秋老虎,你带着夏季的狂热、秋季的成熟,但毕竟不是真正收获的季节,人们并不看重你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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