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得黄病说了几多子真话,几多子假话,有人确实见到他绑在那条洋驳子后甲板的系缆柱上,蜷缩在那里像条狗。日本鬼子走了之后,人都风快从湖里赶来救火。
火烧得凶啊,血流到哪里,火烧到哪里。树烧得墨乌,烧得雀子都死了一地;石头烧得通红,在街上走路都下不得脚;血顺着雨水沟流到河里,火也跟着烧到河里。河面上一球球的火,水都烧得往上倒流。烧得惨哪,好多人家片瓦不剩,大艾子屋里那栋土府烧得只剩几面半截子黑墙,别家的屋就更不消谈得。
独独祠堂没烧到
独独祠堂没烧到。你有什理由不相信太公的法力?祠堂西头的屋檐差不多接到保生子的屋檐,东头是九斤屋里的牛栏,茅草屋,挨得也好近,后头相生驮背子的屋也烧得根柴不剩,三面都烧得精光,火就是延不上祠堂的屋,你才说邪气呢!
从荡里回到镇上来,大细老少,没一个人哭,当真没有哪个人哭一声。想下看,在湖里,大家哭的眼泪涨起上尺高湖水,这时还拿什哩来哭?哭不出就只晓得救火。那些女人也不晓得哪来的劲,装满水的一口大缸,平常子她们两人也抬不动,她这时一个人抱起从河下一直走到镇子上,一下就把那一缸水全泼在火上。一些细脚子婆婆也陡然走路做事风快麻利,一手端起一个大瓦钵,两钵水泼得过去,“哗嗤”一响,火就熄了一小片。细人子都不晓得几听话,大些的带着细些的,细的躲在大的怀里,坐在火场地外,瞪着一对对乌黑晶亮的眼珠看着大人们救火,连那些只会吮手指头的伢伢子也不哭一声。天哪天,这场火你才哇烧得恶呢,火里的畜牲都少枯了,谷米都烧成了灰。人们肚里都饿,就把那烧枯的鸡鸭剥去一层壳来吃。衣裳被服肯定都烧得寸纱不剩,好在天色还热,要不那几夜不晓得啷挨过去。大艾子叫镇上的人到他碾房里去量谷,一家一箩,镇上有十几户外姓人也一样,一家一箩。他那碾房是水车盘转动的,靠在河边上,挨水,就熄得快,谷米堆得厚,几边里、顶上又都码了砖,难烧过,只焦了面上一层子。啷不记账呢?送是送,吃是吃,赊是赊。送,没有家家户户不分亲疏都送一箩的道理,穷人也有穷人家志气,不白要人家的东西。吃他的大户就更缺德了,人家跟我们一样遭了难,哪有趁火打劫的道理?算是赊的,大难当头人家自己叫开仓,下年子还他两箩也心甘情愿,就作借的了。徐寨的家风就是这样,什东西都要一清二楚,亲兄弟明算账,一报还一报,不想吃人家的亏,也决不多占人家的便宜。尽管说是借账,大家到碾房里去借谷时,总还是要讲几句热心话:“绝兜个日本佬。你一栋几好个屋,唉,一把火,几恶哟。”大艾子说:“不要紧,屋怕什呢,屋总是人做出来的,太公保佑,我们人都好生生的,日本佬烧得我们屋,抢得我们东西,地总抢不去,我们有人有地就不怕他。”
就在这量谷时,碾房里头的人听得河上水“轰隆”一声,比春上的雷声还要响,炸得地下的谷都蹦过人头去。当时,大家不晓得什事,过后才听说是那日本鬼子的洋驳子在河里炸沉了。
忙不半夜,大多数人家都寻些烧剩的枯木烂板,镇外禾场上驮些草来扎栅搭起一个棚棚子过夜。有好多火堆里烂木头也找不出一片,又没禾场又没草,就到祠堂里来安身。人多,人挨人总算困平了。子时过后,刚刚静下来,一个人跌跌爬爬滚进了祠堂的门槛。困在门口的人都叫了起来。
“哪个,你是哪个?”
“啊呀,一身水流,这做什哩来呀?”
“荣生黄病!天哪,你这是啷啊!”
一屋的人全都爬了起来,把黄病团团围在当中。他不答白,唏呼唏呼吸着鼻涕,扒开身前的人,走到神龛下,见太公坐在那里自自在在,跟早先一样,身穿蟒袍,左手捋着黑胡子,那右手高高举着金鞭;马也站在神龛的下层,纹丝不动,浑身彩漆锃亮。他翻身跪下磕头。
“不用我说太公也晓得,今日鬼子把我捉得去,上香晏了些,太公莫怪。太公保佑我徐门一家代代老少男女家里屋外水下岸上田中湖内平平安安吉吉利利发财发人……”
他跟素常一样,一边烧香,添油,口里念念叽叽。最后“格、格、格”敲了三声木鱼,又磕了头。做完这些手脚,他转过身来,叫过圆根侉子崽来。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