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掉她去——落得大家一干二净!”
忽然一个黝黑瓜子脸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指着手里提篮对他说道:
“对啦!三爷爷不在家,三婆偷偷借了我六斤红苕,说明纳两双鞋底还账,”她一眼看见地上蠕动的黑色小动物:“哟,蚂蚁子那么多,你尽栽在这儿……回家吃饭去!”
见他不理睬,她软软的提着篮子走开了。
内疚像毒虫的口,在他心上恶狠狠的叮了一下。“人家未必不是靠了十根爪子扒饭进口的呀!”他想,他更没了主意,头于是垂得更低了。
在这迟疑难决的心境之下,他改变了他原是沉默忠厚的性格,他成天的睁着布满红丝的眼,寻事吵闹,只要谁触到他,就惹起他的恼怒,他的妻子更是他发泄的对象。
“哎呀!该死!”她失手把一碗煮好的玉米糊泼倒了,赶忙自己抱怨说。话没完,一块灶砖向她脑顶门飞来,她本能的躲闪开了,来不及愤怒,她就发现她丈夫的异常的样子,反而惊惶失措的喊道:
“你怎么啦?我的老子!一点儿小事,值得光火!这一顿饭不吃也算不得什么的呀!”
“光火!光火!看见你老子就气大!有你这瘟丧,老子没得好日子过——”男的愈加暴怒了,咆哮着说。
“什么?”女的也跳起来,“你成天青风黑脸,才是怪我拖累你?哼!这样日子,我真也熬不下来!什么了不起!”一扭身,她坐在一段权当凳用的木桩上,双手抱住膝头,就不再做声了。
紧紧抓住最后一句话,再加她那冷然的神气,同时一种男性的骄傲心,和无端的妒意鼓动了他,他铁青着脸,颤声地说:
“娘哟!我明白,我明白!——壶中无酒难留客,你老早生心哪?你看不起我!”他狞笑一声说:“好!”就掉转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去找九叔公。
九叔公站在田塍上,向他点头微笑着说:
“是个主意。事情包在我身上。”
两天过后,他走来悄声的说:
“对啦!——就是山那边,胡家堰塘胡大,本乡本土人,自田自地人家,四十多岁,没耍过烧锅匠,弟兄两人,人口怪轻松哩。”他伸出三个指拇:“这个数目。”
哦!胡大!那个惯在场口找人喝酒,自己一毛不拔,谁提起都要吐口唾沫的瘦鬼。他?他如今来提他的妻子?羞愤和屈辱压低了他的头,他没有吐出任何一个字,他就转身走开。
九叔公惊异的望着他,莫名其妙的尽抓头皮,但看看他要走远了,觉得不能不问他一句话。
“叫我怎样给人家回话呵?”
“……”
“真是和你这人打不得交道!”他显出十分不高兴。
他见那人又把足步停下了,略为踌躇一下之后,他听见他说:
“好!算事!怎么都行!”回答得干脆而坚决。
九叔公更加奇怪了,他一直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夜色愈是浓厚了,一股蚕豆花香的风夹带点松柏和泥土的气味四野荡漾着,土灶旁边的草不时发出细碎的声音。
两个人什么也不感觉到,静悄悄的。
陡然,一个凄厉而急促的怪声从屋后林子里发出来。是猫头鹰!是终年哭丧似的不吉利的猫头鹰呀!两张憔悴的脸孔立地抬了起来,无意间在黑暗中打一个照面,两人心下都有种不言而喻的慌张。
“呸!”男的重重吐了口唾沫,“去你个三十三!”
女的半睁着眼,迷茫的,女巫似的喃喃咒道:
“号东号西,号你自己,林盘是你的大坟地!”
像记起了什么事,男的走到门外探望一回,就依旧走回来;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似乎要说话,但又终究没有说得出,几次之后,他对女的道:
“事到如今,人家哪肯打了空轿子回去?说不来的事,唉!”
“呵唷喂!好听呵!”女的立直了身子指着男的骂道;“你好人!你狼心狗肺!你全不要良心的呀!”她浑身打战,喘着气,她的身子又沉重的落在那段树桩上了。
话重重地抛来,一定不遗的嵌进他的心,使他没法躲闪,也不能反攻,他睁大了两眼,直瞪瞪的看着在他对面的人,也许他是打算着要怎样分辩,解说;然而舌头像结了冰,急忙中灵转不得,他急得连连跺足,同时迸出两个他在无论什么情境中都说的字:“娘哟!”他就背过身子,呆呆的看着“牛肋巴”窗外的模糊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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